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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3、第 183 章 ...

  •   白茅问,“会不会是地狱阴气太重,种子无法汲取光的养分?”

      杜衡点头应和,“我记得海棠城的大户人家,怀孕的妇人都不靠近祠堂,说那里供奉着死人,煞气重。”

      白茅说,“可是这里只有死人呀!”

      我说,“唯有我是从天界一路而来的,只有我这里最安全。”

      我扒开土地,将种子抱进怀里,像一个拥怀新生的母亲。白色的小鬼们轮流拖着那些光,照进我的胸怀,我成了人间的向日葵,冲着阳光而生长。浸浴在初生的光芒之下,连我身上多年的油脂也清洗洁净,化作清香四溢的茉莉花茶。

      南石说,“我看你真要在地狱修出一尊菩萨。”

      我说,“我可不愿做菩萨,只等着有一日飞回东方鹿亭,做一个女主人。”

      南石不再打趣,模糊的笑容却让我感到一丝荒凉。

      玄参听到我的话,将手中的光举得高高,像一个伺候皇帝洗澡的奴仆,举着一瓶露水,不缓不慢地冲刷着我日日朝堂之上的疲惫,讨好地说,“那姐姐日后也带我去天界转转吧,人间多无趣,还是去东方鹿亭摆弄命运最好玩。”

      白茅抢过他手中的光说,“我肯定要第一个,听说东方鹿亭养着一群仙娥,专画人的面孔,这不是我的擅长嘛!”

      杜衡说,“前日子你们还抢着要钻进姐姐的肚子,这会儿却变心了!怪不得生前我们没得个好名声,都怪这见异思迁的秉性。”

      三个少年的亡魂在地狱深渊寻着无忧无虑的热闹,因为在他们眼中,南石这位大神仙加上我,一定能冲破地狱的牢笼,在人间和天界开拓一片崭新的天地,将荼涙神和其他神明踩在脚下,重新书写世道轮回的规矩。但我看到那聚集的光亮几乎消失殆尽,也只剩一身落寞,像一把潮湿的柴火,怎么烘也点不起一丝火苗。

      南石看懂我的心思,安慰我说,“不着急,我还撑得住。”

      看他连眼神都熬得无光,像两颗黑佛珠嵌在眼里,我对着种子照着残余不多的光,可能还没等种子发芽,南石已回天乏力了。

      我长长叹了一口气。世上有一种无能,就是死磕一个不见动静的希望,我知道人世间的事不都是柳暗花明,多是无奈潦倒之死局,更何况是地狱。但我抬头看向南石,却不想与他透露半分悲怆,如果他都对我失望,那这地狱的种子就根本不能发芽。

      在真正失意无望的时候,是没有勇气调侃地说句,“我就是头无能的猪。”

      我放下种子,将其重新埋回土里。我不想等,也无需再等,只是默默地爬起身,像是在葬礼的灵柩前跪了三天三夜般疲累,连悲伤也凝结成一块长毛的老豆腐,完整却脆弱。

      我漫无目的地往前走,向不知名黑洞洞的远方探去。

      南石喊我,“你这是要去哪里?”

      我说,“即便我不承认,可你说的也许是对的。地狱不能孕育生命。所以我不能在这里守株待兔,眼睁睁地看着你死去。”

      南石说,“哪怕我死去,只要你在我身边,我什么都不怕!”

      我说,“可是我害怕!我还没与你度过哪怕一日姐姐新婚后的生活,我不甘心!”

      “那还能怎么办?你要懂得屈服命运。”

      我轻声一笑,“你说过,这里与厎阳山相连,映霁天曾经从这里救走过厎阳之魂,或许我这样一直走,走到厎阳山,能想到救你的主意。”

      南石喊道,“就算你找到映霁天又能怎么样呢?难道要用你将我换了吗?”

      我说,“也许这是我这头蠢猪,唯一能做的吧。”

      我无望地往前走,不知会走向何方,我竭尽全力,却丝毫没有希望,就像一块自命清高的巨石,遐想了几百年,只求做一块立在佛堂之中记载功德的石碑,可是生性粗糙,身边石头一一入选,唯独它最后只能切割数块,连碑文也没有,扔去乱葬岗守着那些无名之人,最后成了乌鸦野雁的栖息之所,凄凉而寂寞。

      南石喊道,“只怕前面是恶鬼混沌的万劫不复之地,你这一去,也许不能救我,反而自己白白送了性命!”

      我为自己更为南石流着眼泪,三个少年的亡魂本来跟在我身后,被我一一骂了回去,在这个绝望的时刻,我不想任何人靠近。我希望碰上一个贪婪的屠夫,将我立马杀了,我无法反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开膛破肚,猪肝、猪心、猪肺一一刨开,或腌或炒或炖都无所谓,因为这种胁迫的命运,才能掩盖我几百年的无能,不用去想怎么将南石救下。

      死是一了百了的幸福。

      我继续往前走,任凭后面南石如何呼喊,可我毅然决然地决定走去,无论是死,还是比死更可怕的万劫不复之地。

      我期待一把剑从深幽之处飞来,直接取了我的性命,连临终托付都不要,无声无息地消失。如果无人愿意取我性命,便寄希望于前行之路间,藏有一条咆哮的河,一失足掉下淹死,可是走到脚酸,足下依旧结实,并无沟渠供我寻死。哪怕这些都没有,只盼着这黄泉路上有一株剧毒的花,我吃下后无可救药地死去,那也是一件幸事。

      可是我什么也没遇到。

      不知走了多久,身后前方都是黑暗,四面的压抑感让我感觉挤进了一条黑色的甬道,我不敢伸手触碰,怕被黑暗中伸出的手,拉进十八层地狱轮流受刑,刀山、油锅、石柱、铁链,光是一件就能让我惊悚百倍。

      这黑漆漆的甬道开始发出幽冥的声音,像是第一次来到地狱的忐忑心情,接着,黑暗之中游走起丝丝缕缕的烟雾,有的聚成一根上吊的绳,有的聚成一把切腹的刀,有的聚成一锅沸腾的水面。

      我加快脚下的步伐,像是曾经在天界猪棚逃离天兵天将的抓捕。突然,身后的烟雾聚成一张刻薄的人脸,游走的面孔似吐人言,“你没受过白羽扇经历的苦,还想尝得比她更腻的甜,这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

      我盯着那张面孔问,“你是谁?”

      “在人间的时候,你躲在白羽扇的阴凉之下,虽然天性单纯,但在巫山巷却沾了不少世俗的便宜。后来遇到了南石,又借着他的东风,倒学会了狗仗人势的把戏,如今困在地狱中不能自拔,只是你一滩废弃猪血般的无用。”

      这话像深夜中煎熬的扪心自问,另一张游走的面容聚成一团尖嘴猴腮的模样,“重返人间之后,你换了个瘦挑的身子,可是即便这样,也拦不住你腰间屯出的肥肉,白羽扇去人间见到青林,还敢去厎阳山将自己剥皮削骨,瘦成个嶙峋模样,你敢吗?”

      游在前面的烟雾似乎不甘心,又回来聚成一张脸说,“别的猪,养肥的肉都是让屠夫切成片,熬成猪油用,或是炖成红烧肉,好满足凡人神仙的好胃口,都是成器的修为。而你在人间修行的是一种锲而不舍的贪念,浑身上下都是无用且哆嗦的肉,怎么还不晾起来腌了?”

      面孔从黑暗中挣脱出来,化作令人窒息的浓烟,成了一股耸入云霄的浪潮,狠狠扑向我,将我团团围住,从耳鼻眼嘴钻进来,在喉肺处打上死结,我憋着劲,根本不能呼吸。

      我拔腿就跑,迎着风好吹散这些浓烟的束缚,我听见后面妖魅的声音在喊叫,“你不是想死吗?真要你死,怎么又扭扭捏捏没一点出息!”

      我喘着气喊道,“这种死法太难受,我要自己选择怎么死!”

      听城里的仵作们闲聊时说过,大火烧死的人,多是被烟呛的不能呼吸,热辣辣地从鼻孔耳朵钻进身体,于是大口咳嗽,本想将胸中烟熏统统咳出,可是一咳一吸,反而让人更加难受,像掉入水中反复淹死,说这话的时候紫来在旁边还插了句话,“倒是像肥肉扔进油锅里炸。”

      身后的声音依然追着我喊,“死即是解脱,你不必滞留在这,赖在南石身边不走!死虽千百样,但都是痛定思痛的一刀,哪有轻松的?所谓快刀斩乱麻,即要了却恩怨,无论再有如何记挂,也不过悉数斩断。心中放不下的,摔碎了也就没了!”

      我哭着说,“你们能不能离我远点,我只想独自离开!”

      “你以为我们从何而来?这是空无一人的地狱,我们从你的影子中飞来!”

      我大喊,“你们到底是谁!”

      一个破碎的声音说,“我们是你的心魔,一会儿好心劝你活下来,一会儿又看不起你,偏要劝你去死。”

      他们笑成一团,我继续拼命往前跑,直到不知怎么绊倒,狠狠摔了一跤。

      我爬起身,刚刚的声音都不见了,那些迷幻的烟雾也消失,只留我和空空荡荡的黑暗。继续往前走,我似乎已经放下,那些关于或生或死的纠结,关于或福或祸的命运,或人或猪的本性。

      前方似乎有水滴的声音,却不是属于地狱深渊,难道这路的尽头真的是厎阳山底?我加快脚步,可是那断断续续的声响就像吊在驴前的玉米棒子,只管吸引驴拖磨,却始终追不上。

      我不知跑了多久,只感觉四肢无力,整个身子毫无方向的晃悠,终于我跌在地上,从脑子到脚趾,一丝丝力气像烧尽的烟,逐渐挣脱于我,我默默地闭上眼,等待身后的黑暗彻底侵占我的一切。

      无所谓生,无所谓死。

      我听见冥冥之中有人问,“你自认为无用无才之人,又为何锲而不舍地想要救下南石呢?”

      我用尽力气,半宿说了句,“曾经我和姐姐跌入人间,反复思忖着活着的意义,直到遇见了他,才知道他不是翻云弄雨的大神仙,而是我的答案。”

      又陷入一片安静,安静到一丝呼吸声都没有。我如今陷入万物混沌之中,哪怕万鬼入侵,将我撺掇人间,化作游魂也未可知。也许是个长满花纹的猪魂,倒成了无拘无束的一片烟雾。

      我就这么等着,却什么也没发生。

      刺,刺,刺,耳边几丝细微地声响。我睁开眼,眼前还有些许光亮,原来我又回到了那南石束缚的地狱深渊。三个少年的亡魂像花瓣一样围着我曾呵护过的种子,而我成了逃犯扔到湖中央的尸体,飘来飘去,又回到城外的河岸边。

      我站起身,先是白茅发现了我,“我就知道姐姐舍不得我们,迟早会回来。”

      玄参跑到我跟前,“姐姐,那种子今儿发芽了。”

      我连忙拔腿跑了过去,从泥土中掏起发芽的种子,激动地泪流满面,“竟然真的发芽了,真的发芽了!”

      白茅说,“所谓心诚则灵,即是这个道理。”

      我抬头看南石,原本遥不可及的距离,现在仿佛能清晰看到他舒展的眉眼,洞悉他嘴角到耳旁时而紧张的脸红,他像是曾经在厎阳山被剥皮削骨的姐姐,瘦去了大半,早没了大神仙的气势,却成了曾经乘着一艘破舟,去往海棠城的三个少年。

      我将此前的悲伤全部扔到身后,十分得意地说,“要我救下了你,你此生此世都要听我的。”

      南石说,“我看你最好做一件信物,或一枚玉佩,或一把锁,拴在我身上,这样我便怎么都离不开你了。”

      我说,“信物就算了,我去农地里给你找个鼻拘儿,穿进你的鼻子,这样我走到哪,你就跟到哪。”

      连白茅也笑着说,“那我更要紧紧跟着南安姐姐,说不定从此之后,东方鹿亭都听姐姐的召唤了。”

      南石说,“她早就在东方鹿亭里发号施令,谁能不认识她?”

      杜衡说,“从前在海棠城望湖轩,姐姐就有审时度势、周转往来的本事,能窜你的权,倒也不稀奇。”

      我曾经见识过在青林的召唤下,人间那棵海棠树如何在传说中茁壮成长,如今从地狱的深渊,抽起了粗壮结实的树干,又拉出无数枝条,龙飞凤舞肆无忌惮地在地狱盘旋,似乎听到我的愿望,要洞悉这地狱的荒芜到底延伸到何处,这头顶的失望到底有多让人仰望。

      百草霜色的枝干像一片堆起的烟墨山,我看着南石,他双手已经耷拉在铁链下,毫无功力施展,只剩下我,用尽全身的伎艺,绕出花色的光,如同曾经在天界猪棚吞噬一切食物一般,将这血潭之内的养分统统汲取进树干,助其飞长。

      我眼见这不可思议的景象,瞠目结舌地愣在那里不动,不光是我,连三个少年也都盯着那树生长,一字不言。

      南石在头顶说,“你在等什么呢?还不乘着树枝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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