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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Chapter2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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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许苏光再见,是在顾念的葬礼上。
如她曾经期待的那样,她死于一场意外。
刚下飞机顾念就看到了等到出口爸爸妈妈,她下意识地低下头,却还是被喊到了名字。
“你们怎么来了?”
顾爸顾妈看起来有些憔悴,接过她的行李说:“你这孩子怎么说话的,我们来接你,你还问我们怎么来了?你要回来也不提前说一声,要不是收到你买机票的扣款信息,我们都不知道你突然就回来了。”
顾念瘪瘪嘴,嘟囔了一句:“那还不是因为以前都没有来过。”
“诶?怎么还有条狗?”我终于被发现了,不然真对不起我这一身肉。
“嗯,我在美国养的。”她故作淡定地说,但把我护在身后的动作暴露了她的紧张。
幸好,顾爸顾妈只是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有说。
一路上,汽车飞驰,一座连一座的大桥上跨江而展,桥上的灯光让城市即使在黑夜也彰显出繁华。这是我第一次到中国,美国的夜晚总是黑黢黢的,我趴在窗户上,饱览辉煌的夜景。
顾念和父母之间的气氛比我想象的要好一些,谁也没有开口挑起不愉快的争端,或许是长久以来的拉锯已经使双方麻木,又或许是因为中年丧子的悲伤消耗了他们绝大多数精力。
想到这里,我回到顾念身边安分地坐下。她摆弄着手机,手指停留在顾异的微信页面,最新的一条是刚刚发出去的:“哥,我想你。”
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晚风吹送的想念,碧落黄泉能收到吗?我想,顾异,看在她仍在期盼你回家的份上,原谅她没能参加你的葬礼,也还未曾为你感到伤悲。
顾念回国后,顾父顾母仍和原来一样忙,早出晚归,甚至有时并不回家。她与我作伴,我也渐渐把时差倒过来。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或许是故乡的水土真的给顾念注入了生命里一样,等我倒好时差的第二天她立马起了个大早拉我出去吃她心心念念的早餐。
国内的早餐文化对我来说又是一大新鲜事儿,因为美国没有正儿八经的早餐店,最早开门的店也只是早午餐了,所以美国人的早餐不是自己在家做,就是在星巴克一类的快餐店买杯咖啡和面包对付对付。
而国内的早餐让我大开眼见,整的,炸的,煮的,沾满了街道两旁,烟火气掩也掩不住地在人群摩肩接踵的缝隙中往外冒。
正当我站在一个面窝摊前馋得流口水的时候,脖子上的绳子突然被拽动,顾念拉着我快步走向一个花店。
“谦哥?”她试探性地看了一声站在花店门口背对我们,一身黑色西装身形颀长的男人。
方谦回头,在看清顾念的时候面上肉眼可见的闪过一丝慌张。
“真的是你啊!”碰见老熟人顾念心情大好,并没有将他的慌张放在心上,“听说你这几年一直在加拿大,是最近刚回来吗?”
正在这时,胖胖的老板娘捧着一盆仙人掌过来,好心对方谦说:“小伙子,哪里有人扫墓送仙人掌的?”
“我说了是扫墓吗?”方谦陡然压低声音,不耐烦得地反问。
他长得不凶,但是语气间的凌厉倒是透着一股极强的压迫感,那胖老板娘脸上的纹路都僵硬起来,愣愣地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直到手上的钱攥了半晌熟才回过神来,而方谦已经拉着顾念远离这块门脸了。
“你回来怎么不提前和你哥说一声?”方谦面上已经恢复神色如常,只是那盆仙人掌从左手换到右手,又从右手换到左手,仿佛扎在他手心里一样焦躁。
“我哥?”顾念不解地看着他问:“他怎么了吗?”
“没有!”
顾念眯起眼睛滴溜了一圈,又问:“你怎么知道我有没有和我哥说?”
方谦一时无语,那盆仙人掌的底部被稳稳抓在右手上不再动弹。
顾念的目光停留在那盆仙人掌上若有所思,眉头越皱越紧,所有的烟火和嘈杂都换如隔世。
她猛然抬头看向那家花店的方向,又缓缓转过来盯着方谦的眼睛,那眼光里有无言的固执,与绝望之前最后的祈求。在这样浓烈地,直白地几乎能让人窒息的目光中,方谦溃败,他微微一瞥,就是这么零点一秒的逃避,击垮了顾念最后一根脊柱。
她转身拔腿就跑,我凭尽全力紧紧跟在她身后。
踉跄着把推冲进父母卧室的隔间,银色的保险柜就在眼前,顾念腿一软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她颤抖着的输入密码,每一次输入错误的提示音就就像是针一样挑在已然接近崩溃的神经上。隔间阴凉无光,可我分明看到豆大的汗珠从她额头滑下。三次密码输入错误,保险箱自动报警。整个房间警报大作,像是秃鹰盘旋在上空尖锐刺耳的叫声。
密闭隔间内的不停歇的警报声让我神经开始恍惚,这声音紧箍咒一样捆住了我的脑袋。我突然想起来顾念,这样的环境和声音对她是实打实的伤害。我集中精神,让自己从这个声音中脱离开来。
我当机立断地将仍不死心的她从隔间拖了出来。世界一下子安静下来,我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还没等我从刚刚被警报声吵到麻木的状态中休缓过来,顾念又跑了出去,我只好跟上。
在小区门口,她被跟上来的方谦拦住。
她看也没看他一眼,啪地一声打开他拦在她面前的手。
“顾念!”方谦拉住她。
“滚开!”
“我带你去看顾异。”
顾念顿时安静下来,她盯着方谦的目光软化下来,眼角眉梢却在抖动。两人谁也没有说,但是和顾异的连接让他们在这件事情上以无言的方式交流着。
方谦把车开进一个小区,停下来。
顾念的目光停留在一侧的高楼上,喃喃自语地说:“爸妈说这里早就被卖了。”
说曹操曹操到,门洞两个身影一前一后匆匆走出,正是顾念的爸妈,顾妈走在后面,用手不住地抹着眼泪。顾念的目光跟在他们身上,直到他们上车离开。
“你爸妈每天都来这里。上去看看吧,要我陪你一起吗?”
顾念没有拒绝。
木色的大门就在眼前,她却停住脚步。我感受从她细微的颤抖中感受到她的恐惧和抗拒,于是蹭蹭了她的小腿。这种知道一切,却无法说出,只能看她独自面对的感觉让我也极其难受。
顾念推门而入,屋子非常干净,应该是每天都被打扫过,阳台上摆满了仙人掌。顾异的黑白遗像摆在客厅正中,年轻的笑貌如故,只是永远被定格在相框里了。遗像前的三炷香仍在冒着缕缕灰烟,顾念膝盖一软,差点磕在桌子上,好在被方谦扶助。
除了进门时的差点摔倒,她表现出令我意外的镇定,甚至比刚刚试图开保险柜时还要镇定,但这也让我害怕。
她抿紧苍白的嘴唇,一言不发地取了三炷香,点燃,拜倒,插进香炉,再磕三个头。最后一下她停留的时间格外长,长到我以为她晕过去了,才起身。脸色更白。
“你不要怪所有人都瞒着你。”
顾念固执地跪在顾异遗像面前一言不发。
方谦也跪下上了三炷香,磕了头,和顾念并排跪着。
“狱警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我在加拿大,我让他联系你,是你的心理医生接的。”
听到心理医生几个字顾念回过魂儿似的抬起头,皱着眉头。张空丝毫没有和她提过这件事情。方谦继续说:“他说了你身体不好,精神上也在接受治疗所以不希望在这件事情打扰到你。但是我们都没想到你突然自己回来了。”
“等等,你刚刚说是谁说的?”顾念后知后觉地问:“狱警?什么意思?”
方谦愣住了,他觉察到自己失言的表情明明白白地落尽顾念眼里。
“到底怎么回事?!”
顾念琥珀般的眼睛望着他追问,那双眼睛和顾异的简直一模一样。顾异的遗像抬眼可见,在这种情况下,方谦说不了谎话。
“顾异捅伤了……许苏光。”提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方谦声音含糊,“当时判的故意杀人,6年,本来今年就要出来了,但是……”
“6年?”爆炸性的信息一波接一波刀子一样扎向她,她毫无招架之力,也无处可退。她的身体颓然地软下去,只能从听到句子中捡出些简单的词汇在空中低声重复。
“不可能!”她突然蹦起来,回光返照似的指着方谦,语气强硬地说:“不可能!我每年都和顾异发消息!不只是文字!还有语音消息!如果他在监狱怎么可能和我联系!”
说完,她像沙滩上濒死的鱼一样大口大口地喘息,满是倔强的眼睛里依然蓄满泪水,倔强的嘴角抽动着,她一眼也不看那张遗像,不让泪水落下来一滴。
“那些都是我发的。”方谦的泪水比顾念更早滴落,他把当年的事情和盘突出,“判决下来之后,你整日低烧昏迷,后来醒来之后就问我们为什么顾异还不回来。他给了我他的微信账号和密码,提前录了几段常用的语音,让我假装他和你联系。我不敢和你联系地太勤,害怕你发现,所以我总是告诉你顾异很忙……”
顾念听完一言不发,她的眼眶里满是红血丝,转头望向顾异的遗像。泪水夺眶而出,上牙紧紧咬住下唇,不发出一丝声音。胸腔的起伏在越来越快,越来越剧烈,每一滴泪水都重如千斤一般砸在地上。她的周身突然升腾起一股决绝的气场,由无数种复杂的人类情感难舍难分地交织而成,这种气场染地她眼球猩红。
“顾念——”
“我要杀了许苏光。”这句话从每一颗牙齿,每一颗汗毛中迸发出来,让人不寒而栗。
“顾念!你清醒一点!”方谦提高的音量发着颤,他绝不怀疑这句话的真实性,“顾异就在面前看着你!他难道希望你和他走上一样的道路吗?!”
顾念置若罔闻地挣扎着要起身,却被方谦按了回去。
“顾异进去的时候不想让你知道,死的时候没有留下任何联系人,也没有让你知道,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他是不想让你背负这么沉重的枷锁过一生!你知道他满手是血看到你的时候有多惶恐吗?你知道他听说你不记得这段事情的时候有多高兴吗!”方谦喘了一口气,语气温和下来,“顾念,顾异已经走了。让他安心地走好吗?他最担心的就是你了,如果你是因为这件事情重蹈他的覆辙,他怎么能安心啊?”
好一阵之后,顾念终于开口,哑着嗓子问:“他葬在哪儿?”
方谦带她去了墓地。
夕阳给万物涂上一层金色,赋予整片墓地一种庄严而又隆重的金碧辉煌,然而走近看才能发现,这层光辉正在消退。
顾念跪在泥土上将那盆仙人掌放到了墓碑前,和其他各式各样的并列在一起。她安静地跪在那里不言不语。
“顾念,想哭的话,就哭出来吧,哭出来会好受一些。”方谦试图劝慰她。
顾念摇摇头,平静地说:“我哭不出来。没有什么值得哭的了。哭无非是痛苦,无非是不舍,可痛苦已经让我麻木,并且我有预感,我很快会和他相见的。”
是的,从她听方谦说了那些事情之后,她的眼眶再没有湿润过,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干涩,就好像星火燎原之后余下的灰烬,挤不出一丝水分。
“你别这样……”
“不。”顾念尽可能得笑了一笑,“我了解我自己的心理,也了解我的身体。我只剩一具躯壳了,很轻,很空。我不是胆怯,不是懦弱,只是毫无留恋。”
此刻,我是多么希望张空能站在她身边。无论如何,张空一定有办法让她安下心来。
从墓地回去后没多久,顾念开始在整晚整晚地噩梦,失眠,那个血一样红的梦又把她困住了。她对抗噩梦和失眠的方法是躲在桌子下,一遍又一遍地看顾异的聊天记录。后来,她变得不相信任何人,她只和我说话。白天还好,但是到晚上就开始说胡话,一下子说要杀了许苏光,一下子说不要丢下她。
一个偶然的机会让我发现带回来的梅花标本能让她展示平静下来。她捧着小小的物件不离手,不厌其烦地对我说她要去冰岛,有人在等她。
她不说是谁,只是眼神坚定地有一个人,似乎张空也这样在她的记忆里褪色。我心痛又怜悯地看着她,心想,记不起来便记不起吧,何必记得那么多呢。就这样,有个盼头地活着也挺好,毕竟谁也不知道余生他们是否会再见。
余生可以很久,久到百年岁月,余生也可以很短,短到一个黄昏。
那时我回国以来见过最美的黄昏,似金似橙,大片地铺染,天地之间层次分明,浑圆的夕阳坠子一样吊在半空中。
顾念说:“张空在天台等我呢。”
这是回国以后她第一次主动提起张空的名字。
她带着我去了顶楼的天台。空无一人,她松了我的绳子,径直向前走去。四个角都看遍了,也没有寻到张空的痕迹。她的神色开始慌张,带着一丝被抛弃的委屈和焦躁靠在围栏上,围栏不高,我紧紧跟在她的身边。
尽管我一步不离,可我甚至不知道她是怎么掉下去的。我只记得她前一秒还靠在围栏上,后来转个身向下看,然后,一声惊呼!我根本来不及思考!
我冲到楼下的时候,她躺在地上,眼睛闭着,嘴边有一抹残留的笑意。手边是破碎的木框和玻璃渣,有的碎渣深深嵌进了她白嫩的手心。那些花瓣从玻璃框里散落出来,被她身下深红的血水浸染地已经看不清晰了。
本是残败散落的花瓣,凭人愿拼凑在一起,最终还得归于尘土。
我看着她嘴角的笑,哭了出来。
周围聚集的人越来越多,报警的,议论的,看热闹的。而这世间嘈杂,终不能再打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