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枝未稳》兴存

14、Chapter14

　　我学着顾念的样子，把额头斜斜地贴在车窗上，顺着她的目光望向窗外。
　　日落斜阳，像是一个散发着最后金光的快要熄灭的火球，被高速公路旁一条不知名字的河托举着，遥远的河面交汇处一线黑色衬着一线红光，和金色的圆球模模糊糊地融为一体。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飞驰的汽车渐渐超过那颗金球，把抹了薄媚的胭脂一般的河流也抛在脑后。
　　窗外自然界的媚色被隧道里昏暗的橙黄色的LED灯光取代。
　　车速慢慢降下来，前后左右的车尾都密密麻麻亮起暗红色的刹车灯。
　　“看什么呢？”在车内厚重的安静中，许苏光突然开口倒也并不显的突兀。
　　许苏光的话似乎并没有进入顾念的大脑，她只是机械的摇摇头，“没有。”
　　顾念嘴边的车窗上立马出现一团白雾，她怔怔地看着这团白雾发呆，直到许苏光牵起她搭在腿上的左手放在唇边吻了吻，她才回过神来。
　　顾念原是半躺在座椅上，额角低着车窗，现在转过身子，面对许苏光。
　　“我总是有一种感觉……我不属于这个世界。哎——你轻点！”
　　许苏光的眉头骤然皱起来，握着顾念的手也猛然锁紧。
　　“真的。”顾念自嘲地耸耸肩，“尤其是当我看到人流和车流的时候，越是繁华我越是觉得冷清，越是热闹我越是觉得孤独。”
　　车流缓缓动起来。
　　“你继续说，我听着。”
　　“就比如刚才，一进隧道，我看到窗外一辆接着一辆的车，一盏又一盏车灯时候，我好羡慕。”
　　“羡慕什么？”
　　“羡慕他们在人流中。”顾念顿了顿，扭头又看了一眼窗外的车流如织，“而我游离在人群之外，你知道吗？我想走进人潮汹涌，可即使真的摩肩接踵，我也觉得被自己被一个真空罩隔绝在人潮之外了。越是人海茫茫，我越羡慕啊。”
　　准备出隧道了，谁说隧道的尽头是光亮？离开了昏暗的人造灯光，我们一路向前驶进真实世界的黑夜。
　　“我多想做一个正常人啊……”顾念疲惫地拖长了尾音。
　　“你是——”
　　“我知道我不是，从高中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听到这句话我猛然抬头，却看见熟悉的B大的“北极星”——拔地而起的红色标牌矗立在远方，简单地让人倍感亲切。
　　许苏光把车停在街边，和CITGO标牌遥遥相望。
　　今夜格外静谧，今晚的月光格外凉。
　　两人都靠在座位上，许苏光两手交叉枕在脑袋后，顾念双臂松松地抱在胸前，那颗流星项链垂在锁骨间，在如洗的月光下比白天更加耀眼。
　　许苏光木然地看着那颗钻石，直到看得顾念不自然地摸了摸锁骨，他才缓过神来一般，躲开顾念的目光，似是怅惘地说了句：“高中多好啊。”
　　不知为何，他的语气中透露着一丝不甘和一点幽幽的羡慕，似乎是在羡慕高中时年少的自己。
　　顾念一愣，随即倾身攀附在身边人的手臂上，“高中啊——最好的就是和你在同一所学校了。”
　　作为旁观者，我从他俩的对话中拼凑出了一个和现在沉稳自持的不一样的许苏光。
　　“同学，可以帮我叫一下秦颐吗？”顾念拦住一个刚从九班门口走出来同学问。
　　分班考试之后，秦颐改选了理科，被分到九班，许苏光原地不动，仍待在九班，顾念的成绩则不出意外地掉到了五班。
　　“看什么呢？我在这儿呢。”秦颐手掌伸到顾念眼前晃了晃，不怀好意地笑着说：“又打着找我的名号来我们班偷偷看某人啊。”认识了一年多，她对顾念和许苏光的事情也有些了解。
　　顾念打掉面前的手掌，“才没有！”
　　“哟哟哟——急什么？以前我没到九班来的时候的，你可没这么积极地来找我。”
　　“我——”顾念羞恼地还欲说什么，却被秦颐假装正经地打断，“他现在不在，你找本小姐什么事情，请直说。”
　　难怪看了一圈也没看见他，顾念眼巴巴望着别处的眼睛终于落回到了秦颐身上，“语文老师要我晚自习之前过去一下，我就不和你一起吃饭了，我随便买点什么垫垫。”
　　“哦，好的。”对此，秦颐倒是没有多大异议，语文老师喜欢顾念，经常给她开小灶，顾念也乐意去听些诗词歌赋的讲解，有时还能得几块甜滋滋的巧克力回来。
　　高中的她最喜欢巧克力，多甜都喜欢。哪会想到七年之后的自己会厌透了这股甜腻劲儿。
　　“对了。”秦颐突然想起来一件事，“你后头那个小混混还烦你吗？他叫什么来着？是不是叫何浩？要不要我叫几个人教训他？”
　　顾念吓得摇摇头，她太知道秦颐的教训是什么意思了。
　　秦颐是整个年纪公认的“扛把子”，这点承袭自她的父亲。初中的时候，瘦瘦小小的她被校霸拦在背巷里勒索了十元，第二天，校园门口多了十来个花臂纹身大金链子的五大三粗的男人，领头的是她爸。
　　从此之后，再没有人敢欺负到秦颐头上。从初中升入高中，总归是有几个认识的老同学，所以秦颐不费吹灰之力地成为了高中的“扛把子”。
　　顾念私下问过她这些人真的不是装装样子，她一套想当年的故事听得顾念目瞪口呆，从此决定要抱紧这个大腿保平安。
　　秦颐把脑袋凑近了顾念，压低声音恶狠狠地说：“他要是再让你不痛快，你放心，姐罩着你。”
　　“你们说什么呢？”
　　一个不属于她俩的清朗男生突然从顾念头顶冒出来。
　　两人登时下了一跳。许苏光比顾念高一个半头，又正好站在顾念身后，所以顾念退一步便正正撞进他怀里，少年身上暖棉简单清爽的气味盈盈环绕在周身。
　　而秦怡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她左脚踩上右脚，狼狈地推了两步差点摔倒，幸好扶助了侧边的窗台。她幽幽地冲许苏光翻了个白眼。
　　“没什么，没什么，下节化学课，我们班要去实验室，我先走了哈。”来来往往的同学总会多分两眼在许苏光身上，顾念不动声色地和他拉开一些距离。
　　她并不想在这个方面当出头鸟，即使那天夜里，他拯救她于百鬼夜行的围城。
　　或许，也并不是不想，只是自卑。在黑夜里会露出脓疮的自己，又怎么配得上阳光下的许苏光？
　　那个时候顾念并没有意识到她的症结所在——自负而又自卑。
　　带着一身暖棉香气的概念回到自己的班级，皱起眉头……
　　九班下节课是体育课，许苏光和一帮好友抱着篮球准备下楼。
　　在楼梯口的时候，他停住脚步，将球抛给彭友，“我想起来老李让我这个课间去一趟他办公室，我等下就过来。”
　　说完不等兄弟们有所反应就朝着走廊那头跑去。
　　许苏光身后——
　　“你是不是搞错方向了，老李办公室那边走近！”
　　“我喜欢绕远路，就当热身了。”许苏光头也不回。
　　五班教室内空荡荡，只有一前一后两个人面对面气势汹汹地站着，僵持不下。
　　“何浩，你有病治病，少在这里犯病！”
　　但凡教室还有第二个能听见他们对话的人，顾念都不会这样恶狠狠，但她烦极了这个人。
　　一个自以为是的死胖子。
　　这样说，绝不是顾念对胖子有敌意，她只是讨厌眼前这个又黑又矮却喜欢哗众取宠地胖男生。
　　学生时代，常有一种对于“特别”的崇拜，有人特别在成绩好，有人特别在长得帅，而有的人却偏偏自以为能通过打破校纪校规或者无聊的恶趣味来吸引人的眼光。何浩就是第三种人。
　　很不巧的是，来到五班之后，顾念被安排坐在他的前面。
　　刚刚，顾念从九班回来赶着拿上课本去实验室上化学课。教室里只有一个常年以不去上课为荣的何浩正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
　　顾念一眼都不想多看他，自顾自在座位上翻箱倒柜地找化学书。
　　直到身后爆发一声“操！”她厌恶地转过头才发现，原来自己推椅子的时候，椅背夹到后面人伸过桌沿的手。
　　两人积怨已深，没等顾念开口，何浩便捂着手指跳起来对她破口大骂。
　　本来想道歉的顾念也顿时被激怒。她从来就不是好脾气的人，只是平时没碰到事的时候装出一副好说话的样子。
　　眼看两人就要动起手的时候，一只修长白净的手推得何泽向后踉跄几步最后倒在座位上，椅子和瓷砖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
　　“你、他、妈想干什么！”少年难有的怒意。
　　顾念回过头，刚刚萦绕在鼻尖还未完全消散的软绵清香又回来了。
　　“你再骂一句试试！”
　　何浩跳起来还想像指着顾念一样破口大骂，却发现许苏光已经挡在顾念身前，而自己却不及他的肩膀。
　　欺弱怕强的人最输不起的就是气势，因为他们也没有别的东西。
　　“怎么？你他妈又是算什么狗日的东西？”
　　话音未落，“嘭！”的一拳已经带着风扫上他的侧脸。这回他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
　　许苏光的身量对上他简直轻而易举。
　　“许苏光——走啦！”顾念在许苏光再次冲上去的时候反应过来，扯着他的手臂拖走他。
　　何浩的骂声又在两人身后响起，却被淹没在高亢的上课铃声中。
　　在顾念的记忆里，她见过许苏光青春活力地在操场上打球，见过许苏光阳光大男孩儿一样冲她笑，见过他朗如天上月地拥她入怀中，就是没见过他如此愤怒，愤怒得让她都害怕。
　　不知怎么回事，明明开始是顾念拖着拽着许苏光往外走，现在倒成了许苏光双手搭在她肩上，推着她向操场走。
　　“我还有课呢！”顾念扭过身子冲许苏光嚷嚷。
　　“你这不连书都没拿吗？”许苏光又回到了那个阳光大男儿。
　　两人正好停在一片树荫下，一片斑驳的光影被两双尖对尖的白色球鞋踩在脚下，少年逆光而笑，俯身，眼里全是眼前略微懊恼地瞪着一对琥珀一样的圆眼睛的女孩儿。
　　夏日暑气蒸腾，脸上的绯红一定是因为热的。
　　“许苏光！”
　　伴随着一声中气十足的大喝，一颗篮球也正正冲他们抛过来。幸亏许苏光反应迅速，转身稳稳接住那颗球，而顾念吓得尖叫一声条件反射似的躲在许苏光身后，一只手还捏住他的衣角。
　　“你//他//妈去个老李那里去这么久，刚刚老孙点名还是我给你答的到！”
　　“你个孙子用假声答道，老孙还以为他变性了呢！”
　　“哎——你！”彭友被呛得说不出来话，终于注意到了许苏光身后的人。他和许苏光顾念初中的时候的便是铁三角一样的好朋友，对他们的事情了如指掌。
　　于是特意抬着眉毛坏笑着问：“顾念，你们俩这是怎么回事啊？你们这衣服和手连的够紧的呀。”
　　闻言，顾念才惊觉自己依赖性的牵着许苏光的衣角，经彭友一点破，烫了手一般松开。许苏光回头看了一眼满脸通红的顾念，低声说了声“等我下课。”便打打闹闹地推着两个兄弟向前走。
　　他说等他，便等他吧。
　　本想找秦颐聊聊天，但是绕了一圈也没在操场上找到他，九班的其他女生她也一个都不认识，索性挑了个篮球场不远处的阴凉处独自坐着。
　　球场上的少年还是那么瞩目，奔跑起来如风一般，灵活地带球过人，闪电一样绕过人桩，最后在篮筐下毫不犹豫地一跃而起，衣摆跟着飞起，露出曲线分明的腹肌，“砰！”球进了！引得场上一片叫好！
　　顾念也忍不住激动地跟着鼓掌，一直到场上的少年带着一身热气坐到她身边。
　　“你怎么过来了？”顾念吓了一跳。
　　“怕你一个人坐着无聊。”许苏光递过来一瓶矿泉水，胸口还在起伏着喘气，“喝点水吧，天太热了，你嘴上都起皮了。”
　　顾念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果真干起皮了，也可能是吵架的时候发挥太激动。
　　在她刚接过水瓶的时候，篮球场那边响起一阵起哄声——
　　“许苏光，球打到一半你干什么去呢！”
　　“不给介绍介绍？”
　　“许苏光，我也渴了！”
　　许苏光也不恼，动也没动地冲那边喊道：“你们先打，我歇歇，喝瓶水就来。”
　　顾念低着头笑了。
　　不过没等到这瓶水喝完，许苏光就上场了，因为何浩也来了。
　　“还没被打够？”许苏光双手下沉，握球放在腰间，面对同样张开双臂扎个马步试图拦住他的何浩挑衅地说。
　　要不是上场前顾念拉着他要他不要冲动，他早就在场外揍他了。
　　“你个狗、日、的也配？”
　　两人的僵持和低声对话，让周围听不清楚的队友感到奇怪，何浩这个混子经常不上课混到各班打篮球，来九班也是常有的事情，但是今天许苏光似乎格外针对他。
　　直到许苏光的篮球不偏不倚狠狠的砸在何浩脸上的时候的，周围的人才反应过来，不是“似乎”，是真的格外针对他！
　　“后来何浩再没来找过你麻烦吧？”许苏光调整了座椅角度，转过头问。
　　“嗯，不过后来老李私下叫我去办公室问我为什么没去上课，我和他说了我和何浩吵起来的事情。老李当时什么也没说，但是后来班主任给我换了位置，我估计是老李和她说的。”每逢说到老李，顾念都要感叹一句是她学生时代为数不多的好老师，但这次却没有说，而是叹了一口气：“后来我就和刘楹同桌了。她……真是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