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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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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可能失去了听觉。
滂沱大雨重重砸进泥土里,无声地炸开水花,刀剑相击的铮鸣全然消失,敌人的怒喝与痛呼也只剩下一张一合的嘴巴。
身体显然已经过度疲累,任凭本能挥剑,她不停划破敌人的颈项,刺穿心脏,鲜血淋漓的头颅滚到脚边,被她一剑挑起掷向远处,将赶来追杀的人砸落马下。
分明是刀光剑影的场面,可太安静了,仿佛预示着她的下场——无论今日能否逃脱,都是死路一条。
巨大的不甘如无边无际的雨幕铺盖下来,她的胳膊不受控制开始打颤。
霎时间,有马蹄声踏破静默,她心头一跳,急促的呼吸好似应和着那人那马的脚步,在一片静寂中无限放大。
她突破包围纵跃而起,只见身着红色官服的男子放开缰绳,不疾不徐地搭上弓箭。
下一瞬,寒光顺着破风声越逼越近,她清晰地听见利箭穿透血肉,击碎骨头,强大的力道将她整个人往后带,最终死死钉在树干上。
秦佩宜倏地睁开眼。
……
这是一间十分陈旧的屋子,睁眼看去,除了墙角那口大木箱就没了其他摆设。灰蒙蒙的天光从掉漆的窗户洒进来,细薄雨丝裹挟着凉气,润湿那一小块青石地面。
秦佩宜愣愣地盯着顶上那根房梁,忽然目光缩紧,直至意识到来人是谁,身子才又放松下来。
眼瞧着少年皱紧眉头,嘴巴张合却没发出任何声音,她有些恍惚,一时分不清是不是仍在梦里。
可她分明听见了屋外的鸟鸣和狗吠,还有个尖利的女声在喊:“一大家子都要上工了,还不烧饭是等着我伺候啊!一天天懒死算了!”
秦佩宜眨眨眼,想起了什么。
哦,不是她聋了,而是眼前的这个少年,是个哑巴。
梦里的厮杀恍如隔世,她被那人一箭对穿,很快就被钳制住。身为王府死士,自是不能被活捉的,于是她咬破了毒药,却没想到还能有重活的一天。
一朝醒来,她已不再是南朝三王爷安排进国公府的细作秦佩宜,而是榕树公社三桥大队的乡下姑娘秦佩宜。
借尸还魂,当真是不可思议。
见她不说话,少年更急,弯腰要去查看她的伤口。
秦佩宜下意识偏头,撑着胳膊坐了起来,拒绝意味明显。
秦贺宁愣了愣,赶忙拍拍胸口,嘴形夸张地反复强调——是大哥啊,大哥。
我知道啊。
秦佩宜眼睫一抬,对上他黑亮的眼睛,嘴唇微不可察地抿了抿。
这人皮肤偏黑,穿着破旧,肩膀手臂到处可见劳作的痕迹,只因五官清俊,并不显粗糙,反而十分容易博得好感。
奈何她心中仍然愤懑不平。
此次任务失败,全是中了那人的圈套,狗屁的风光霁月翩翩君子,若她能将人剖开,定是满肚子的黑心肠!
秦佩宜闭了闭眼,深吸口气,肩膀妥协般落下。
三天的时间足以让她认清现实。
回去暂时是没法回去了,原主续她一条命,她理该知恩图报。
权当接了一个新任务。
沉默半晌,秦佩宜尝试着开口。
“……我要去茅厕。”
这具身体跟她没有完全契合,有些东西还要靠自己摸索,比如这说话的口音。
南朝地广,前世她除了官话,各地方言也学了不少,这地界的腔调她虽未曾听过,好在并不难懂,稍加练习应当不成问题……
吧?
她注意着对方的表情,只见少年先是一怔,然后高兴地连连点头,又不管不顾把她抱住。
秦佩宜:“……”
好吧,也不怪他会有这个反应。
原主性格木讷又胆小,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平日里就安静得过分,如今“受了惊吓”好几天没开口,叫秦贺宁担心得不行,生怕她跟自己一样病坏了嗓子。
勉强忍耐对方抒发完各种情绪,秦佩宜犹豫了两秒,毅然决然将人推开,清清嗓子道。
“说了要去茅厕。”
末了又补充:“我自己可以。”
“不、不用跟!”
……
外头天光渐亮,秦贺宁赶忙去上早工。
今年雨水多,生产队怕涝怕虫保收成,广播更是每天通知社员做好双抢准备工作,谁都不敢懈怠。
如今家里只有他一个壮劳力,即便是担心妹妹,他也不敢多请假。
阴天细雨沾衣,秦佩宜沿着房檐底下走,那道尖利的女声变得越发高亢。
“张三头张四头!家里这么多活都看不见是吧?明天起跟你们爹一块儿上工去,别待在家里碍眼!”
“娘,四头才六岁呢……”
“六岁怎么了?六岁不用张口吃饭啊?东院那小子都拿一等公分了,你家大头比人多两岁,现在还在被窝里赖着呢!”
秦佩宜抬头,看向那道被封得严严实实的月洞门,眉梢轻挑。
秦家现在住的房子原是村里地主盖的,土改时收上来又分给了没有房子的贫农,三家人这些年拆了东墙砌西墙的,把这栋青砖瓦房隔成了三份,秦家就住在最东边。
正中间则住着一家十五口,每天吵吵嚷嚷跟唱戏班子似的,当家张老太的尖利嗓子堪比大队广播,从老伴到孙子逮着谁骂谁,这两天看大孙子尤其不顺眼。
“张大头!你要学母鸡趴窝倒是给老娘下两个蛋出来啊!懒骨头的东西,养你有什么用!”
“哎哎哎!奶!别打了别打了!您干嘛拿我和那脏东西比……啊!我起!我马上就起!”
“你挣几个工分了?还好意思比!好意思!”
少女的脚步不经意顿了顿,又继续往前走。
厨房门大开,里头忙活的妇人掀开锅盖,蒸腾的热气便一股脑冒出来。秦佩宜跨过门槛,默不作声地坐到灶洞前开始烧火。
妇人往这个方向睇了一眼,双手在衣摆处擦了擦,又转过身去拿木瓢。
她身量不高,背上用布兜绑着个小娃娃,约莫四五个月大的样子,瘦瘦小小地趴着,口水流得欢快。
外头这么叫骂还能睡得这么香,也是心大。
“没什么事了吧?”
厨房逼仄,显得妇人的声音更加低闷。
秦佩宜看着她躬身舀水,另一手护着身后的孩子,露出的腕骨高高凸起,手臂瘦的仿佛只剩下皮。
收回视线,不咸不淡地应了声:“嗯。”
刘珠云张了张嘴,要说的话又咽了回去。
正院刚才那些骂声她也听见了,见小姑娘只知道低头烧火,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当初决定养着这俩孩子的时候,村里就有人说他们命硬,家里当然不信这个,可兄妹俩到家里这些年,公婆相继去世,大伯哥牺牲,背地里传话的便越来越多。
现在不允许搞封建迷信,村里人就不说丧门星,说两人是脏东西,谁沾上了一准儿倒霉。
丈夫告诉她不要管那些嚼舌根的,好友对他们有恩,现在又不在了,他们得讲良心。
直到半月前大队长带来消息,说丈夫从山上摔了下来,生产队将人送到县医院,折腾了三天还是没捱过去。
刘珠云料理完丧事就病倒了,要不是还有女儿要照顾,她真怕自己撑不下去。
只是一想到现在就剩下她一个人顶门户,嘴里就忍不住发苦。
“锅开了。”秦佩宜将灶洞里的柴禾拨开,出声提醒。
刘珠云抹了抹眼角,不去看她,拿过碗盛饭。
她知道孩子没有错,但感情上呢?她真的做不到心里头没有一点疙瘩。
……
早饭很简单。
一小盆稀饭,几个杂面野菜团子,以及一盘去年底腌的咸菜。
秦贺宁还没回来,刘珠云先到屋里头喂女儿,出来时秦佩宜正猫着腰在鸡窝里捡鸡蛋。
兄妹俩都生得好,眉清目秀,像他们的父母。小姑娘虽然还没长开,但比哥哥的五官要精致些,只不过她平时总是低头干活,不爱说话更不爱笑,一张脸不是板着就是耷拉着,看多了叫人败兴。
刘珠云叹了口气,挪开眼,看着怀里的女儿开口道:“先吃吧,一会儿带你去卫生所。”
大队连个赤脚大夫都没有,村里人轻易也不看病,大多是拖不了了才去公社卫生所开点药,再严重就得上县医院。
榕树公社离村子有七八公里,这个天气路不好走,如果一会儿雨停,或许可以搭上顺道的船。
秦佩宜把鸡蛋放进簸箩里,拎来猪草开始剁猪食,头也不抬地说:“我好了,等会儿去上工。”
只要不是要命的伤,对她来说都不算严重,原主掉山坳里也没伤着骨头,用不着花钱,她自己就能处理。
刘珠云欲言又止,想了想说:“家里也要添点东西,你得跟去顾着好好。”
闻言,秦佩宜没再拒绝,目光扫过她的背影,应道:“知道了。”
一个小娃娃说重不重,回来要拎东西的话,有人帮衬确实会轻省些。
想到这里,秦佩宜瞥了眼自己现在的小细胳膊,忍不住皱眉。
一斤不到的菜刀,才剁了这么会儿就手酸,这身子还有的练。
其实常干活的人,力气多少还是有的,只是远达不到她的标准,且原主身体本就单薄,现在又需要磨合,纵使想使出三分力最多也只能发挥出一分。
她调整了下拿刀的姿势,不是很省力,刚好介于可承受的边缘。
想到自己有负王府栽培王爷信任,心气又有些不顺,菜墩子被她剁得咚咚响。
无怪师父说她不成气候难担此任,委实是她敌不过对方心思深沉,才会落得那样一个下场。
记起最后那一箭,她心口又是一痛,霍然抬手把刀剁在菜墩子上,咚的一声没惊着厨房里的刘珠云和小娃娃,倒是叫扒在墙头偷看的张大头吓了个激灵。
开文了!希望大家喜欢这个故事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