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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避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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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更,天未明。
气派阔挺的国公府大门紧闭,行脚郎路过都要屏气敛声,生怕扰了富贵清净。
不为人知的角门处却截然相反,几个人挤在一处,慌张又吵嚷。
“娘,我不想走!”
一双纤细玉指撩开幕篱,露出含泪妙目,她鼻头微红,漂亮的脸蛋儿上满是伤心欲绝。
“娘何尝舍得你走?只是你这次闯了大祸了呀!”宋国公夫人郑氏也不自觉流出两行泪来,将次女紧搂在怀,哽咽不止,又气又恨:
“你看王家小子不顺眼,跟你兄长说不行吗?他若不敢,还有你爹爹呢,家里哪个人不能为你出气?你怎么能自己动手呀!”
就在昨日午后,宋妙韫出门玩乐,与宰辅家的嫡长孙起了争执,众目睽睽之下,她将人推下了楼,那人立时就昏了过去。
等去打探,人不知救不救得活,只听闻腿恐是不能好了。
这还了得,待到明日,他们定要来讨公道,上奏也未可知,届时宋妙韫怎么办?他们能将她交出去吗?
宋家合计了一夜,终是合计出了法子。
趁着天没亮,城门刚开,快快将她送走,对外只说重罚,送到清苦庄子上任她自生自灭,王家再是有理,难道还能追去?
宋妙韫也委屈:“那他调戏我,还想摸我的手,我当然要推开他了,谁让他没站稳!”
这般强词夺理,宋家人听了甚至后悔过往宠她太过,纵得她无法无天,跋扈嚣张。
如今麻烦大了,弄不好还要吃官司,将她送走,实在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宋辞青长叹一声,不舍交代:“妙妙,到了潜城,你务必要收敛些,不可多生事端,安安生生过上几个月,几个月后,哥哥保证就把你接回来。”
宋妙韫哪里肯走,她眸中隐有泪意,清脆嗓音带了哭腔:“那是几个月嘛!妙妙一天也不想离开京城、离开爹娘!”
时间长短需得看王家的风向,若他们紧咬不放,也只能拖,说不得就是一年半载。这话不能说,几人心知肚明。
宋国公一直沉默,已经耽搁到这会儿,再耽搁不得了,他抹去宋妙韫的泪水,狠了狠心:“其他人不必带,妙妙只带着长生就够了,到了潜城,置办什么,跟她说。”
“妙妙,爹爹在京城看不到你,你千万听长生的话,照顾好自己。”
宋妙韫再也忍不住,彻底哭了出来。
旁边的清秀婢女及时捂住了她的唇,对宋家人点点头:“奴婢这便带小姐启程。”
说着,婢女半挟半扶带着宋妙韫跨出角门,宋家三人俱是忍不住向前一步,却都又停住。
角门外候着一辆青顶马车,低调简朴。
宋妙韫被带上马车,哭得更狠,她挣脱桎梏掀开车帘,却一个字也没喊出来,泪默默地流。
车轮滚动,宋妙韫终于彻底知道自己真的要离开生活了十五年的京城,怕得张惶失措,半个身子都要探出车窗来。
郑氏心中又痛又苦,追出两步,只见她被拉回去,剩一张可怜泪容还在望她。
渐渐的,什么也看不见了,乍响鞭声,清脆惊人,只余青顶摇晃,很快消失在他们眼前。
*
“你放开我!放开我!”
宋妙韫哭花了脸,憔悴又可怜,叫喊的样子有如淋了雨还张牙舞爪的奶猫。
长生如她所愿松开桎梏,不卑不亢:“小姐,方才冒犯还请恕罪,只是天色不早,再耽误下去,恐怕王家会来叫门。”
宋妙韫才听不进去,哭得甚至打了嗝儿,凄惨中带着滑稽。
“你太讨厌了!我要珍珠,我要翡翠,我要宝石!我才不要你!!”
长生巍然不动,等她哭够了才道:“可是珍珠、翡翠、宝石都不能跟您受苦。”
她提起“受苦”,宋妙韫更是悲从中来,前路漫漫,自己要离开京城去往一个听都没听过的小地方,还不知道要吃多少苦!
她顶着红肿的漂亮眼睛,扯着嗓子哭,边哭边骂:“都怪那个王八蛋!他没站稳关我什么事!”
瓷娃娃一样的小姑娘便是哭也惹人怜爱,长生顺理成章接住柔弱无依的宋妙韫,先哄了她:“小姐说得对,都怪那个王八蛋,咱们只是避避风头,等风头过了,自然风风光光回来。”
这打一棍给个甜枣子,哄得宋妙韫服服帖帖,将长生当作她唯一的支柱,抽抽噎噎:“我的首饰,我的衣裳,还有最喜欢的玩意儿,都没了——”
虽说着这样骄奢淫逸的话,可她全然一副撒娇之态,长生也如宋家所有人一样,忍不住娇纵她:“小姐莫伤心,咱们到了潜城,先买一处宅子安顿下来,届时您喜欢什么就买什么……”
宋妙韫忍不住强调:“要买大宅子!”
“好好好,大宅子,景致都随您喜欢来,要水榭还是要宝阁,都听您的。”
“我都要!我还要海棠!花圃!湖心亭!秋千架!”
“好,小姐想怎么布置就怎么布置……”
*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臣有本要奏!”
群臣都做好了退朝准备,可偏偏有人不顾他人眼色出列,正是刚正不阿的御史沈漱石。
“沈卿家,但说无妨。”
声音不是自龙椅上传来,而是自一旁的帘幕后。
先帝驾崩时唯有一子可堪继位,即使他才九岁,百官也不得不推他坐上龙椅,顺理成章的,太后垂帘听政,把持政局。
至今已将过十年。
“臣斗胆妄言,陛下已近及冠……”
其他人心中倒抽一口冷气,这沈御史还真是块石头,竟然这般直言不讳,言说太后该还政于君,以正朝纲!
谁不知道太后该还政?可是谁敢这么明说?
上一个直言进谏的柳侍郎早被找了由头下了大狱,这是杀鸡儆猴。
朝政自该由陛下掌控,可太后手腕铁血,他们作为臣子,即便忠君,也该徐徐图之啊。
有几人目露惋惜,沈漱石是个好苗子,看来也是要折了。
“臣以为,沈大人所言甚是。”
苍老浑厚的声音响起,其他人心中一惊,太师这是什么意思?
未及细思,就听太后缓缓道:“皇帝觉得呢?”
气氛凝滞。
有软弱些的,已然腿软喘不上气来,群臣之首的几位,却是屹然如山。
层层叠叠的帘幕遮挡着,没有人看得到太后是何神色。
除了龙椅上的九五之尊。
元昭微微垂眸,让人看不清他的神色,恭谨道:“儿臣自当听从母后圣裁。”
太后偏头,只见皇帝面向她这边,低眉敛目,宛如最孝顺的孩童。
她松开腕上的念珠,唇角微扯,威严又得体:“还政一事,兹事体大,应当从长计议,皇帝虽近及冠,却仍未成家,以致后宫无主。”
“哀家以为,还政,可与皇帝封后并行,如此一来,前朝后宫,也再无须哀家多有操劳。”
字字铿锵,掷地有声,以太师为首,百官山呼:“太后圣明!”
*
“皇帝今日胃口不好?”太后放下玉箸,话语里拿捏着三分关切。
元昭亦不遑多让,陪演这一场母慈子孝:“多谢母后关怀,儿臣并无不适。”
想来也是,终于逼得她松口,高兴得多吃三碗饭还来不及,怎么会没胃口。
太后笑意不达眼底,垂眸间带上为母之忧:“择后一事,须得慎重,皇帝心中可有人选?”
元昭微微摇头,道:“但凭母后为儿臣掌眼。”
真由她定?
太后心里冷嗤,有意恶心他,笑意盈盈:“那皇帝觉得淑兰如何?那丫头从小也算稳重,最端庄不过了。”
萧淑兰,太后的嫡亲侄女儿。
元昭八风不动,略一颔首,端的真心:“一国之母,的确需要稳重些。”
他的言行毫无破绽,太后都一怔,随即回过神来,心下愈发阴沉。
小皇帝的本事越来越大了,演起戏来炉火纯青不提,在她眼皮子底下还能与太师勾结串通。
肝火一动,太后也不想再看到他,按了按额角,恹恹道:“哀家有些不适,皇帝既也用完了膳,便先回去吧,择后一事也急不得,慢慢来吧。”
元昭从善如流,起身告退。
*
御辇经过凌烟阁,宰辅与尚书的身影一闪而过。
元昭收回视线,神色莫辨,淡声吩咐:“去上书房。”
政事都在凌烟阁处理,如有异议,大臣们会去请示太后。
太傅年事已高,这两日早早告了假,元昭今日去上书房,无外乎自己看看书,除此之外,什么也做不了。
当然,他还可以选择回雍和殿,门一关衣一更,一觉到天黑。
“陛下,雨前龙井。”
小德子从宫女手中截过茶盏,挤在她前面,殷勤道:“陛下看了这么久的书,不如歇歇吧?”
元昭纡尊降贵掀起眼皮看他一眼,他一脸无辜捧着茶,仿佛全然忘了奉茶宫女还在他身后。
放下书,元昭从小德子手里接了茶,掀起茶盖冷了冷,声音不咸不淡:“第一天来上书房?”
楚楚动人的宫女连忙行礼回话,嗓音婉转动听:“回陛下的话,是第一天。”
元昭搁下茶盏,瓷器碰响,小德子立即狐假虎威:“不知道陛下喝茶七分烫吗?!谁把你调来的!”
宫女哪料得到这突然的发难,吓得立刻伏跪在地,抖如糠筛。
头上特意簪的鲜花也掉了下来,孤零零在地上。
也许过了许久,也许只是一会儿,宫女头叩在冰冷的地砖上,遍体生寒,终于听到帝王冷漠的声音。
“连同掌事宫女一起,杖二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