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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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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不宜迟,次日温月溶便带着白鸢,借着出城迎接祖母要打头阵的由头,拾掇妥帖,出了西院。
小厮套好马车等在府门前,两人迎门出去,温月娇行霸二五,身后跟着三两个仆人迈进府门,和她们撞了满怀。
“姐姐形色匆匆,要打哪里去?”
温月娇扬扬手,身后的仆人应声停下,她一双眼眸,长开后越来越像柳吹棉,肤质弹嫩,但不白,脸颊有些发红,虽然打扮得精致富贵,但邯郸学步,再怎么勉力而为,到底不是真正的温家人,没有温家血脉里的矜贵文气。
往常见了这个姐姐,温月娇总想说几句酸溜溜的话,听说温月溶吵着闹着要和宋家退婚,温月娇只觉得眼前这位身量比她还矮半头的姐姐实在是可怜。
一个生下来就克死主母,被算命的说成孤星凶煞的存在,前些时日冲撞老太太,如今拎不清白想退了宋家婚事,就算嫡女出身,有郎主护着又能怎样呢?
世情人心,总归需要得力点的帮衬,她虽是抱养,可有人疼爱,有姨娘和舅舅撑腰,日子不知比温月溶舒坦多少。
现下又和林家的公子熟认来往,将来的日子,定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见温月溶不应她的话,温月娇抬眼扫过去,知道八成是为了出城迎接老太太,不掩饰地奚落道:“姐姐孝心可嘉,早饭也顾不得吃,就赶着出城接祖母,刚落了场豪雪,城外道路不知道泥泞成什么样子,姐姐这么早赶过去死等,当真就没存着别的心思?”
“簪金戴玉,还穿了花的粉的,姐姐平常都以淡妆素服示人,打扮得这么隆重,倒像出门去见什么人?”
温月娇凑近,掩了袖口讥诮,“时下也不必常拘谨,那些簪缨世家、豪门勋贵的子弟,哪个不是打马游街,聚在一起吟风弄月,快活潇洒。女子又如何?如果都像姐姐一段槁木似的,白白蹉跎了自己,为人子女又如何孝悌?”
本是二八少女,做派学的是柳如棉,生生将一张清秀的脸蛋衬得轻浮可憎。
温月溶微微一笑,不疾也不徐,睨了眼温月娇的裙摆,“妹妹去了族中的学馆,举止做派,学识见解越发有高论了,你讲孝悌,我且问你,什么叫孝,什么又叫悌?”
温月娇对上扫视而来的眼神,猛然觉得腿脚像是灌了铅水。
对这个姐姐,她是一万个看不上,她自诩巧舌如簧,但若是温月溶和她叫真,便有些心慌冒汗,担心被下人们小瞧了去,温月娇哼道:“我才不上你的当,你要辩,找三岁小孩去。谁知道你这么早出门做什么,白白当你的靶子。”
温月溶一笑,“那便是了,妹妹这么聪明,谁当靶子,妹妹也是那引弓射箭的人,准头足着呢。”
温月娇被拍得舒服,忌惮温月溶下一句说出点别的她听不懂的,便扬扬手,要她院里的几个仆人让开道。丫鬟白鸢上前扶温月溶的胳膊,两人终于迈出府门。
小厮将马车赶到街上,白鸢松了口大气,见对面的主子淡定自若,还问她要点心糕子,白鸢迷惑不解,递过去板栗松饼和水囊嘟囔道:“三小姐对小姐越来越不尊重了,她一个柳吹棉抱来的庶女,凭什么啊?听说小姐要退婚,还阴阳怪气说什么孝不孝的,专往小姐心窝捅刀子。如今郎主不在家,又不知道祖母那边是什么心思,退婚书小姐又递给了宋家,到时候可怎么好。”
温月溶擦拭掉嘴角的松饼碎屑,拿水利了利嗓子,顺着白鸢的视线看向轿帘外,问道:“你都看见什么?”
白鸢探头探脑看了好一阵子,听见温月溶喊她,赶紧放下帘子,吐舌头说:“就是一些挤来挤去的街道,铺面,数不完的人头,穿绮罗鲜衣的,褐布短打扮的,”嗅了嗅鼻子,白鸢机灵地拍脑袋,“还有胭脂铺的香粉味儿,酒楼的珍馐味儿,埋汰人的马粪臭味儿……”
温月溶纤细手指拂过扇匣,外面的热闹喧嚣在她脑海里似疾驰而去的紫电,杳杳消逝在那片茫茫的灰雾里,留下一道撕裂天幕的红痕,像是伤口,倒比大地塌陷更深邃,她缓了缓神道:“不过就是一些容易失去的东西。”
白鸢就更不明白了,明明都是唾手可得的凡俗之物,有些还粗鄙不堪,上不得台面,她心里一紧,握住温月娇的手,“小姐啊,要不我们还是回去吧,听你这话,我怪怕的。”
温月溶笑了笑,纤指覆住白鸢的手背,眼睛里的神色变得流动,似鼓起的风帆撞破挡路的浮萍。
“常言道‘富贵险中求’,宁做宫门宠婢,不当寒门犬子,你看外面遍地罗琦,有几个为的是忠义节烈,你再看那些褐布葛衣,每每却是仗义行仁的豪杰。国朝至今二百载基业,如果都像温月娇说的那样,豪门阔府的子弟心安理得纵情享受,却让天下寒门持节守义,道统岂不成了摆在案板的冷猪肉,随便什么苍蝇蚊虫叮两口?”
白鸢不解,小姐向来是族中学馆弟子里面学问最好的,她这么说一定非常有道理,便歪着脑袋问:“那依小姐看,咱们学馆陆先生说的又如何?他可是根好甘蔗,两头甜呢。”
温月溶想了想道:“陆先生是举子,学问比大多数人都要强,时下散漫着我心即我理的风气,他笃信宋学,却时时流露出王学末流的做派,可谓是唱歪了理。”
“那该怎么办啊?”打破砂锅纹到底,白鸢既是满肚子的问号,又十分心疼,心说小姐病愈后倒有些痴相,这些话小姐哪里说过,听上去像是内里经受了莫大的苦痛,比那看破世事的老道老僧还给人一种沧桑离世之感。
温月溶望向轿厢外,路边的泥土钻出点点新绿草芽尖,瓦舍篱墙下面的梅树也已开出一蔟蔟红花,寒去暖来,再顽固的坚冰也终有消融为水的一天,希望是人活下去的火蔟。
“法理和公义。”她柔和的嗓音韧得似朔风中望不到边际的劲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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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过了几条街巷,进了京师坊市。
事急从权,为了稳妥起间,温月溶让马车停在巷口,和白鸢拐进路旁的成衣铺,买了两身男装各自换上。
自永宁朝的瓜蔓抄开了罪臣家眷籍没教坊司的先例,黄华坊内的本司巷和演乐巷,一日渐一日成为京师富家子弟游走消遣享乐的地方。
本司巷在南,靠近主街的瓦舍楼房是教坊司衙门所在,走到北头,紧挨着玉龙观的便是礼部培训乐户的演乐小巷。
那场梦里,遭受抄家的灭顶之灾,温月溶便被锦衣卫的人带到了这里。虽是午间,已有不少穿鲜衣锦服的男子吆朋唤友步入巷口,举止放荡轻浮,狎弄身边人,亏得她们换上男装,才不至于招来麻烦。
此行,温月溶去的是绿倚楼,径直往北走,便到了两层高的青瓦朱楼门前。
抬头看过去,不要钱的红毡毯子一直铺到绿倚楼二楼,两边莺莺燕燕站了一堆揽客的妙龄女子,老鸨一双眼睛利的似刀子,专捡荷包厚的往里面迎。
见了温月溶主仆两个,忙往台阶上请,白鸢递过去二两银子,老鸨眉开眼笑,问听曲儿还是吃席,温月溶又递过去二两,只说先伺候雅间再做其他,老鸨美滋滋接过银钱说:“也是凑巧了,今儿个沈侍郎做寿,独留一间西厅,就是小了些,官人单只两人,待会儿可要敞开了玩才是。”
温月溶让白鸢再递过去一两银锭,笑了笑说:“有劳鸨姆,待会儿还有朋友来,希望不要打扰才是。”
老鸨一下子得了五两,亲自将两人迎到二楼。
坐定后,白鸢急出了满身汗,给温月溶倒了茶水,将满肚子的疑问一股脑儿倒出来说:“小姐,你到底要见谁啊?”
她要见谁?温月溶抿了口有些烫嘴的茶,放下盖碗,看向窗外被风吹来倒去的柳枝,它们赤条条的,像是一根根被剔掉肉的鳝鱼骨头,偶尔交缠到一起,能听见剔骨时那凄惨的叫声。
“沈朝纶。”风欺进雅间,拨响琴几上面的古筝,其音峥峥,堪比手艺绝佳的秋娘故意弹错哀曲折断琴弦。
若不是那场梦,温月溶也不会知道,沈朝纶这三个字意味着什么。
那场梦的结尾,温家片瓦无存,父亲身死昭狱后,宋引墨时常呼朋唤友出入绿倚楼,她为避免收宋引墨的牌子,用贿赂老鸨银钱维持尊严和体面。
许是受到父亲冤魂的召唤,泰昌元年三月,她终于支撑不下去,跳进绿倚楼外的河里了结了性命。
枉死人的魂魄无处可依,在身死魂消的地方来回盘桓。她见到了他,投河后的第三日,她的尸身浮出水,沈朝纶下朝打马走过,劈开人群,将她从水藻葕草里面捞起。
再后来,他带她回到两人第一次相遇的清水溪,在溪流边的小山坡为她寻了安眠的墓穴。
尸身归葬泥土,一切怨恨嗔痴化作尘埃,她只记得灰雾散尽后,每到日暮时分,沈朝纶会携一壶兰雪酒,沉默着陪她一直待到星斗漫天,万籁俱静。
“小姐,你怎么哭了啊?”白鸢愕然,慌忙拿了自己的手帕递给她,“那个人和小姐……”,白鸢将扇匣倒腾到左手,拍自己脑门,“不会就是他今天做寿吧,小姐啊,咱们和沈家公子素来也无交集……反正我最近是越发看不懂小姐了。”
病中捕获那场梦境的事情说来多少有些离奇,便索性对白鸢只字未提。她岂止是见过沈朝纶,那场梦里,她失去的又何止是这条性命。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隔壁雅间行酒令的喧嚣消停下来,温月溶推门出去,走廊的纱灯昏昏暗暗,她取走专门供客人照亮的烛灯擎在掌中,向丝竹声传来的方向迈步。
吧嗒--
许是太过紧张,或者心有戚然,手里的扇匣不小心掉到地上。
她慌忙掌灯寻找,弯腰的时候,一截骨节分明,修长好看,触碰时温温凉凉的手落入眼睑,似是触了电般,她手腕的玉镯叩得关节生疼,待她站直,对面的人已经替她捡起扇匣,男人的袖袍兜起风,清冽似山涧雨后清风,长身玉立将东西递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