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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腊月年事忙,都中高门阔府和寒门小户,各有各的忙法。

      这一场密札札的雪消停后,温府大门外升起彩绸灯,二门内四下的厅堂屋舍无一不换上新油的桃符,就连冬日价少有人去的抱厦凉屋,两边廊柱也漆上了桐油符版。温府虽不比那些豪门勋贵,年关将至,也少不得做些头面功夫,为来年讨个好彩头。

      温家郎主五年前点的两浙巡盐御史,进都中任职不过数年,京师置产不多,一年到头,仅田庄和几个铺面有进项。折合现银,将将够年底阖府花销。

      账房合卯了账本,柳吹棉就谴身边的耳报神去打探消息,婆子回到东院一通添油加醋,柳吹棉一口齐整皓白的牙齿差点咬碎。

      “我就说,我才是府里的知了猴。一年扑腾到头,操持这一大家子,竟耳背到这个地步。”

      院外的小花厅,身穿织金暗红对襟袄裙的妇人,吊起她精致描画的眉梢,虽已年迈四十,但保养得当,皮肤一点褶子也无,身段尤为上乘,举手投足优雅矜持,可到底并非那些正经人家嫁进来的妻妾,只一开口说话就露了馅,连寒门小户出身也不如。

      旁边站着的赵婆子精明势力,觑了自家主子一眼,压低声音又道:“这不惊动了老太太,姨老太太家那么大的喜事,就遣了名帖和贺礼过去,巴心巴肝往家里跑,连带小少爷跟着讨苦头吃,听账房那边跟着去的小厮回来说,雍县那地界雪密的似席子,若不是小少爷身体强健,受了风寒硬扛下来,还不知道现在什么光景。”

      柳吹棉听了胆战心惊,夺过梳妆丫鬟递给她不合心意的簪子,啪地拍到茶几,睨着花厅门口恨恨地说:“倒是小瞧了她,你去西院叫她来,郎主这两日都不在家,我看这回谁还护着她。”

      赵婆子笼起袖口,谄媚应是,折转身要往外走,被柳吹棉给叫住,婆子会看眼色,乖乖站定,不等两个丫鬟去扶,弓着虾背,扶住自家主子玲珑有致的膀子,“老婆子陪姨娘散散心,且去会一会咱家那位不知天高地厚的二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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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温月溶料定柳吹棉得知她要退婚的消息会气得发疯,也就没拘着院里的丫鬟往外面递话。再者年节将至,院里的丫鬟小厮们笑闹玩耍,只要不误了手里的活,也乐得他们能松快几日。

      东院和她住的西院隔着一道门,两边都有默契,平时上闩,互不来往,遇到年节,敞开门挂了灯再闭上。好巧不巧地,进出西院的门厅今日正堵着挂灯上漆,柳吹棉只好绕道,和赵婆子去叩平日间闭得死死的那扇小门。

      这边院子的几个丫鬟在玩跳花绳,听见敲门声,以为是东院的人要打这边门过,嘘他们走开,白鸢听到院子里聒噪的厉害,她一出来,院里的丫鬟们鸟兽状散开,噼里啪啦拍门板的声音紧着聒噪人的耳蜗。

      年节忙乱,以为挂灯的来了,白鸢便去开门,哪知门外的人等的不耐烦,往门板上踹,白鸢拉开门闩,赵婆子硬生生往她胸口踹了一脚。

      白鸢痛的顿时捂住心口,扶住了门板,“难为嬷嬷走这扇门,就是不知道好端端的大门不走,寻摸到这里做什么?”

      赵婆子狗仗人势,看也不看白鸢,抬脚迈进门里面,弓着虾腰将柳吹棉请进去,白鸢被她挤得贴墙,自家主子进去了,赵婆子扭过脑袋瞪白鸢,一脸嫌恶地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点叫你家小姐出来见姨娘。”

      白鸢气得两只手抠背后墙上的苔藓,“我家小姐说了,她大病初愈,还需将养几天,就不劳府里挂心。姨娘巴巴地来,就不怕我们西院病癔未散尽,沾染到您宝贵的身体。”

      柳吹棉一听这话,顿住脚步。赵婆子趴她耳边嘀咕了两句,柳吹棉蜂腰扭了两扭,冲跟来的两个小厮颔首,赵婆子盯着白鸢讥诮两声,粗鄙的嗓门扬高八度,“宝不宝贵,试试才知道。”

      白鸢抱着脑袋往墙角缩,如今温府内宅柳姨娘柄权主事,郎主一颗忠心扑在朝堂政事,纵然爱女心切,也不能事无巨细护得样样周全。

      要说温府顶梁柱,那也是两榜进士出身,朝中四品大员,并非那些宠妾灭妻、不明事理的糊涂官。先后两位大娘子不得天年,郎主对后宅诸事看淡,索性就不再续弦,柳吹棉便从通房婢女上位,执掌温府中馈。

      名是妾室姨娘,实际的比正经八百的主母还要拿捏做派,处处立规,搞得阖府下人们怨声载道。白鸢刚才能那么回,也是听闻账房的小厮说老太太要回来了,想着老太太素来护爱二小姐,不喜柳吹棉,这才不管不顾忤逆来着。

      白鸢的机巧劲儿,俏生生的模样,柳吹棉看得牙痒痒。她厌恶西院的一切,脑海里也就飘过荣姝仪那张美貌绝伦的脸。当下翻手,扭过头要扇白鸢巴掌,“你个小蹄子,还不乖乖受绑,墨迹什么?”

      白鸢两只胳膊被小厮死死地困住,屈辱地别过脸蛋,“姨娘,病癔你不怕,你就不怕这里有鬼吗?”

      柳吹棉明显一楞,示意赵婆子撬白鸢的嘴巴,“疯丫头,你倒说说看。”

      眼见赵婆子顺手捞来的树枝对准白鸢的嘴巴,一段纤细皓腕落到两人中间,稳稳擒住赵婆子戳过去的树枝,婆子那端仗着柳吹棉的势和突如其来的手腕挣,岂知一向柔婉示人的温月溶锢住树枝,三两个回合就将赵婆子撅到地上滚了两滚。

      赵婆子痛得哎呦连天,想找自家主子找补,见柳吹棉阴沉着脸,撑着老腰识趣地爬起来。

      “大半个月没见二小姐了,清减了许多,气色倒是调养得粉白娇嫩,比以往更讨人喜欢了呢。”柳吹棉吊起狭长凤眼打量对面的温月溶,边拿秀帕矫揉造作地掩面笑了两声,阴阳怪气道:“可惜老太太不在家,她老人家要是知道自己手把手教的孙女,人前人后两幅面孔,不知道会不会寒心呢。”

      白鸢踹了两个小厮几脚挣脱开来,赶紧上前护住温月溶,温月溶不疾不徐从白鸢身后迈步到柳吹棉跟前,一对明亮的杏眸迎上刺妇人戏谑的芒刺,粲然一笑道:“这话怕是多少有些僭越,温家即便子嗣人丁单薄,也轮不到一个无所出的姨娘乱嚼祖母的舌根。倒是你上赶着给自己挖坑,闯进西院掌掴我的婢女,要不要爹爹回来一起找他评评理,看到底是你们院里婆子的脸打得还是白鸢打得?”

      柳吹棉心里的弦拨了两拨,她本想拿之前温月溶和老太太生嫌隙的事压她一头,不曾想这颗眼中钉倒生了场怪病,以前又聋又瞎,柔婉得像块嫩豆腐,只消躲在屋里抱着荣姝仪的牌位哭了又哭,凭她拿捏,现在竟拿她和闺女暗地里相看都中公子的事情威胁她,当真是狠狠地吃了一闷棍子。

      刚才的话也是杀人诛心,她柳吹棉是没有自己的亲生孩子,闺女温月娇是从都中育婴堂抱来的,为什么她要抱孩子养啊?柳吹棉越想越发恨,当年要不是替荣姝仪挡了贼人的杀刀失去生育能力,她又怎会没能给郎主生下一儿半女?

      柳吹棉平生的憾事唯独两件,一件没被爹妈卖进宫里当女使,另一件便是做了荣姝仪的使唤婢女。进宫做女使,凭她的姿色和手段,更高的位置又有多难?

      卖进荣家,成为荣姝仪的使唤丫头,那种每时每刻居高临下的俯视,绵里藏针的看轻,荣姝仪所拥有的一切,都像是一扇烧得通红的铁门,炙烤得她身上所有少女的天真都溶为死水。

      就是这道神似荣姝仪似笑非笑、淡薄从容的笑容……柳吹棉不禁打了个寒噤,仿若时光单独在她的世界摁了暂停键,饶是她想挣脱荣姝仪带给她的桎梏,也竟有些力不从心。

      在温月溶看来,柳吹棉的这种反应无疑是做贼心虚。荣翰林的女儿,当年何等风姿卓绝,待字闺中,多少豪门勋贵之家想求娶。外祖父清绝半生,单相中了他的得意门生,爹爹才得以顺顺利利获得母亲芳心,迎娶进温家。

      而眼前这位妇人又是怎么回报好心收留对待她的恩人之女的?温月溶再次向虚空划了个大大的问号,她既然已经病愈,就不再做温府以前的那位冷着眼的局外人,便也不和柳如棉打哑谜。

      柳吹棉这厢堵着的一口气泄出来,迎上温月溶犀利的眼神,到底将语气变得客客气气,“二小姐,今天姨娘就想来问一问,府里都传遍了,你真打算和宋家退婚啊?”

      都中仕宦大族,子弟嫁娶,历来寻的是根基扶持。贵上加贵,好比繁花着锦绣,追求的是烈火烹油的极致。温家耕读传家,靠着河道水运发迹南直隶庐陵,到了温月溶祖父这一代,世代积累终于诞下一个举子,温家得以跻身官宦之家。

      父亲排行老二,自小聪颖乖巧,是读书的好苗子,子承父业,踏入科举之途,一路披荆斩浪考取两榜近士,官至朝堂三品,使得门楣愈发光耀。

      即便家中子嗣单薄了些,嫡女的婚事哪能潦草?及笄之年过去,温月溶的婚事一日渐一日成为温府一桩紧要的大事。

      温父考量良久,选了新科进士宋引墨做女婿。同朝为官,宋父虽是从九品小官,好在人品可靠,家风清正,未来的女婿又是自己的门生,一路考量下来,品性德行,做事能力,方方面面都十二分的满意。

      缔结姻亲,事关两个家族,宋家高娶,自然是笑得合不拢嘴巴。温府的老祖宗耳聪目明,碍于母子情分,几回劝儿子仔细考量未得到回应后,差遣身边的老仆打听宋家门楣,正如儿子所言,宋家家底薄了些,但胜在家风正派,也便渐渐对这桩姻亲首肯。

      宋家下定后,一来而去的,温府未来的女婿,在后宅之中,口碑竟十分的好。那场梦境前,温月溶随老太太和族中女眷在屏风后面见过宋引墨两回,单看长相举止,宋引墨俊秀有书卷气,善交际应对,她性子疏淡,如祖母所说,和她倒也契合般配。

      若不是那场梦,温月溶哪里能知道宋家不过就是个善于伪装逢迎的势力小户。父亲因为辽东战事失利替牺牲将士说了几句公道话,被朝中小人挤兑卸职回家。宋家后脚就差人递了退婚书,连亲自登门的气度和礼仪都懒得做给旁人看。

      祖母病上加病,父亲长吁短叹,更可气的是,宋家四处散播流言,将一桩人命官司安在温家头上。那桩人命官司,具体的细枝末节,温月溶不得而知。梦境凄凉,真实到发指,倒让她觉得,宋家突然如此,一定和父亲后来进昭狱脱不了干系。

      后来温府抄家,她籍没教坊司。宋引墨倒是出现在她面前一回,春风楼设宴招待琉球国使节,她和其他乐师舞娘奏丝竹助兴。新科士子们也在嘉宾行列,席间有人认出她,撺掇宋引墨上前调戏,她假意逢迎,试图问温家抄家的真正内情,结果反被宋引章羞辱,差点命都不保。

      她当然要退婚,宋家一介寒门小户,少恩寡义落井下石之徒,凭他穷还是凭他恶?新科一甲榜眼郎?他宋家公子,在她眼里不如路边扑食的野狗。

      至于面前柳姨娘存的心思,更是摆在了明面上。退婚于她百利无一害,对柳吹棉母女俩则是如鲠在喉。历来她的东西,温月娇就眼红心烧,使出浑身解数争抢,宋引墨倜傥潇洒,未来入阁出相的大好才俊,温月娇恨不得不顾闺名,私下相许。

      眼看木已成舟,这才有了柳吹棉母女俩四处钻营,攀附相看的事情。突然听闻眼中钉想退宋家婚事,柳吹棉哪能不恨翻天?

      温月溶倒是从柳吹棉闪闪烁烁的眼神里品出来一些深意,直面道:“府中传闻不错,我的确想退了宋家这门亲事。不过眼下,姨娘跑来兴师问罪,到底是因为嫉恨,还是因为别的?仗着祖母回祖宅小住没有闲功夫管内宅,姨娘不光不顾温家脸面,是否还做了别的胳膊肘往外拐,让祖母最忌恨的吃里扒外之事?”

      柳吹棉眼皮跳了三跳,思忖了两息,拿起来温府长辈的款道:“宋家婚事是郎主定的,大日子就在开春,你突然不想嫁了,我也没法向老太太交代,荣大娘子去的早,封家的抬进来没多久就去了,你和月娇哪个不是我经管着长大的。你不念我的好也就罢了,拿一些捕风捉影的事诬陷,就不怕寒了郎主的心,闹得家宅不宁吗?”

      温月溶呵呵一笑道:“姨娘如今底气十足的厉害,要我说,干脆连坊内那几间清水铺子也抵给夏侯家,好让舅舅攒些银钱捐更大的官?”

      柳吹棉听得寒芒在背,心说一惯局外旁观的冷面人怎么会突然对她的事这么清楚。一边算盘拨得噼里啪啦响,这头既然说不通,不如在郎主那边迂回。

      一个未出阁的姑娘,真怕了她不成,便递给赵婆子眼色,赵婆子上前在她耳边嘘了嘘,柳吹棉假装事忙,懒得和温月溶交涉的样子道:“姨娘念你还不知事,不和你计较,不过退婚之事,就算郎主和老太太都回来了,他们也定然和我一样,非得闹到家宅不宁,到时候这内宅谁还肯真的替姑娘做主?”

      温月溶投以淡漠戏谑的口吻道:“我自然是做的了主的,姨娘做不做的主,只有姨娘知道。”

      柳吹棉气得拂了袖子,蜂腰一扭,和赵婆子两人出了西院。

      祖母明日便会回家,柳吹棉这么一闹,她决意退婚的事情老太太一定会仔细掂量。柳吹棉阻拦她退婚,明面上是为了温府脸面声誉,为温月娇未来能顺顺当当和林家定亲。暗地里却是为了娘家舅哥,宋家下了一笔豪聘,这笔钱不归公中,悉数进了内宅,是柳吹棉眼里的大肥肉。

      她想退婚,这笔银钱自然遭到柳吹棉的强烈反对。祖母最忌恨内宅银钱官司,到时候柳吹绵嚣张的日子怕是到头了。

      摆在柳吹棉面前就一条道,宋家提出退婚,可少抬出一些聘礼出去。不过温月溶已经将这条道替柳吹棉堵上了,算算时间,退婚书这会儿已经递到宋家,宋家父子大不日便会登门,主动权握在温家这边,怎么样都好说。

      爹爹协助大内办差,多日未归,消息不畅。眼下最要紧的,是将那把折扇送到该送的人手里,得到沈次辅的支持,决定温府生死。

      她一闺阁女子,想救温家,难如登天。唯一能寻的便是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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