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半》黄澄澄的橙

1、第 1 章

　　2006年夏天，苏觅云自卑极了。

　　那天天气不冷不热正适合游泳，苏觅云一大早就换好黑色连体泳衣，外面套了件蓝色校服裙，戴上妈妈杨燕妮淘汰下来的方框墨镜，扛着一个和干瘦身材极不相称的硕大游泳圈在公交站台等人。

　　在阳光下等了快10分钟，安娜和邱小菲才姗姗来迟。

　　她们都戴着白色宽檐草帽，穿沙滩长裙，过马路时左顾右盼，海风吹过，她们尖叫着，一手按着帽子，一手捂着鼓起的裙子，像两只即将起飞的蝴蝶。

　　“你怎么还带游泳圈？”邱小菲低头看她的白雪公主泳圈，表情如英国女王一般高傲。

　　“我妈说下海必须带游泳圈。”苏觅云小声说。

　　“你还真准备游啊！”

　　“难道不游吗？”她们昨天约的，就是一起游泳啊。

　　邱小菲撇撇嘴，正要说什么，一旁的安娜上前挽住她的手摇了摇，朝苏觅云笑笑。

　　“我那个刚完，不太方便。”

　　她的皮肤白地像在发光，天然的蜜色卷发衬得她精致如摆在橱窗的洋娃娃。

　　“天啦，我跟你一样哎！”邱小菲捂嘴惊道。

　　她们说着便凑到一处窃窃私语，又是点头又是抱怨，还不时亲昵地抱抱。苏觅云站在一旁，讪讪地看着。

　　她们说的是月经。

　　邱小菲12岁就来月经了，安娜13岁来的，而她至今仍没来——她已经15岁了。

　　从她们的语气看来，这件“麻烦事”除了可以免除体育课的折磨外，一点好处也没有。但偏偏是这种只有女生才有的东西，就像通关密钥一样，能够让两个女生瞬间亲近。

　　“你带面包了吗？”

　　“带了，你来那个了？”

　　“是啊，真倒霉。”

　　“我也是，马上给你拿。”

　　这是苏觅云设想的场景。

　　有了月经这个媒介，她可以和任何女生找到共同话题。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眼巴巴看着她们，一句话也插不上。

　　公交车到了。

　　有共同话题的两个女生手拉手上车，很自然地坐在一排，苏觅云只能单独坐在后排，继续旁观她们窃窃私语。

　　不知道过了多久，安娜转身看她。

　　她已经摘掉墨镜，浓密的睫毛天然上翘，琥珀一般的眸子温柔似水，让人一看就挪不开眼睛，平生出几分自惭形秽之感。

　　“觅觅，你还没来吗？”

　　她不像邱小菲一样叫自己全名，而是用了她名字中最引以为傲的那个字，觅觅，被她温柔的声音叫出来，听着既亲昵又甜蜜，像夏日柚子茶。

　　“还没。”能加入谈话，苏觅云受宠若惊地挺直背，又因为话题本身而恹恹地咬了咬下唇。

　　“真好，少了好多麻烦。”安娜说，脸上闪过一丝忧伤。

　　很快，邱小菲也转身加入谈话。

　　两人都抒发了对没有月经困扰的羡慕之情，可她们越这么说，苏觅云越是觉得无地自容。

　　之前，她听邻居大婶提到过“石女”二字，跟她这种情况很像。“石女”没有月经，也不能生小孩。

　　大婶说的是旁边镇的一个女生，20多岁还没结婚。从她的惋惜声中，苏觅云判断出，“石女”的人生如不会下蛋的母鸡一般，毫无意义。

　　她会不会也是“石女”？

　　这个猜测让她连着好几个晚上睡不好觉，好几次都鼓起勇气想跟杨燕妮坦白。可是，每一次话到嘴边，她都说不出口。

　　如果爸妈知道她是“石女”，会不会很难过？甚至在邻居面前抬不起头？如果“那个人”也知道了，自己是不是永远都没机会了？

　　想到这些，她决定独自消化这个可怕的猜测。

　　即使她是“石女”的秘密终将成为小镇妇人间茶余饭后的谈资，她也要让这一天来得更晚一些。

　　公交车沿着环岛公路弯弯绕绕行了十几分钟后，她们在一个叫“大澳”的站下车。

　　安娜下车时，车上一群男生目光追随着她，互相打闹着妄图赢得她的青眼，个别大胆的男生吹出躁动不安的口哨，邱小菲骂了句“神经病”，脸上却堆满笑。

　　苏觅云低头快步跟在两人身后，脸涨得通红。

　　顶着日光走了不到五分钟，她们此行的目的地到了。

　　在嶙峋的黑色礁石围绕下，小小的海湾铺满雪白的沙子，一半印着礁石的阴影，一半在阳光下熠熠发光，临岸的海水呈现出清透的蓝绿色，让人见之凉爽。

　　白沙滩——这是她们的秘密据点，就连名字，也是她们取的。

　　这里一开始只有她们三人知道，后来不知道是谁走漏了风声，镇上的男生也陆陆续续找了过来，成为青石镇少年们玩耍的乐园。

　　“朱志文前天晚上跟他女朋友就在这里破的处。”

　　邱小菲指着一处平平无奇的沙滩，说话的时候眉飞色舞，就连左脸上的黑痣都显现出几分旖旎的色彩，好像她亲眼所见一样。

　　这是个独家新闻，她满怀期待地看向安娜，等待她的奖赏。

　　朱志文比她们大两岁，已经上高二了。他家开五金店，他每天放学都到店里帮忙。苏觅云去买钉子时和他打过招呼，他个子高大，身材壮硕，皮肤黝黑，为人处世很“成熟”。

　　比如，他认识不同型号的钉子，还知道梅花改刀和十字改刀的区别。在苏觅云的想象中，他就是个大人，所以，他做出这种事，好像也并不奇怪。

　　“他女朋友是不是叫苏爱媛？”安娜问。

　　“对，就是七班那个，”邱小菲回头，“哎——，苏觅云，你们俩是不是亲戚啊？”

　　“啊？我，我不知道，应该不是吧。”苏觅云从茫然中清醒过来，结结巴巴地否认，脸再次涨红。

　　苏爱媛和她们同一个年级，确实是她的亲戚，但并不是很亲的那种。在她的潜意识里，这种事并不是好学生该做的，她不愿意以任何形式和这种事扯上关系。

　　“又不是说你，你害什么羞？”邱小菲一眼看穿她，嘲讽地笑了声，又在安娜耳边低声说什么，安娜跟着笑了笑，没说话。

　　话题因为安娜的沉默无疾而终，她们找了个阴凉的地方铺好垫子。

　　安娜和邱小菲大方地脱掉沙滩裙，露出颜色艳丽的分体泳衣。她们并不打算下水，像模特一样躺在垫子上，手往后支撑着上半身，舒展着凹凸有致的身材，眼睛藏在墨镜后四处张望。

　　苏觅云背过身脱掉校服裙，露出保守的连体泳衣。

　　比泳衣更保守的，是她如幼童一般的身体。

　　她至今都还没穿胸衣，因为根本用不着。

　　只有脱光衣服的时候，她才能看到那略略凸起的小山包，而在黑色泳衣的包裹下，那点凸起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她一度怀疑女生起伏的曲线下垫着泡沫，直到她亲眼看到安娜换衣服，才终于相信，女人的身体原来可以那么美。

　　“哟，你这是超模身材啊！”看她转身时，邱小菲捂嘴笑。

　　“你别这么说，觅觅还小。”安娜也笑了，露出雪白的牙齿。

　　苏觅云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你们真不去游泳？”她戴上浴帽和泳镜，黑色的橡胶浴帽紧贴着头皮，脸上的皮肤都被拉紧了。

　　“我们看你游。”安娜温柔地说。

　　“别忘了拿这个。”邱小菲指了指地上的游泳圈。

　　“那我走了。”

　　她抱着游泳圈，快步朝着远处的碧蓝走去。

　　被阴影笼罩的海水有些凉，她调转方向，脚踩着略有些扎脚的沙子，往被阳光照耀的波光中去。

　　安娜曾建议她注意防晒，不要在太阳下游泳。只是，相比于在冷水中着凉，她宁愿选择紫外线。

　　身体很快适应了海水的温度。

　　她像一条干瘦的咸鱼在海水中扑腾，耳边没有了伙伴的窃窃私语，只有哗哗的水声和海浪声。

　　独处让她更自由。

　　她的成绩一直很好，中考考了全年级第一，被海市最好的高中录取。但这些闪光点并没能给她带来好的人际关系，除了青石镇一起长大的伙伴，她几乎没有朋友。

　　“你少跟她们一起玩，你现在最重要的任务是学习。”

　　临出门前，杨燕妮如是说。

　　作为一名小学教师，她竭尽所能对视线范围内的所有人进行“客观”评价。

　　在她眼中，安娜的漂亮只会带来毁灭，邱小菲的平庸谁也无法拯救，所以都没交往的必要。

　　为了佐证她的观点，她还将评价引申至她们的家人。安娜开理发店的母亲保养得当，但生活作风堪忧，邱小菲开小卖部的母亲则是粗鄙庸俗的集大成者，有这样的母亲，她们自然也难逃宿命。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不能入她的眼。

　　她最羡慕的，是“那个人”的母亲，她美丽、知性、温柔，嫁的老公又帅气又会挣钱，生的儿子聪明懂事——简直就是完美女人的完美人生。

　　这个评价，苏觅云倒是很认同。

　　“那个人”家就住在她家对面，因为杨燕妮的原因，她去过很多次。

　　宽阔且打理得当的庭院，三层高的白色小洋楼，爬满整面墙的粉色蔷薇，温和礼貌的女主人——那也是她能想象的最完美的家。

　　在她的记忆里，她和“那个人”曾经一起玩过游戏，一起亲密地牵过手，一起在他的床上睡过午觉。

　　可是，那已经过去很多年了。

　　随着年龄的增长，男生和女生的边界逐渐从字面变得立体，性别在他们之间筑起一道看不见的高墙，明明隔得很近，却都视而不见。

　　他们已经很久没说过话了。

　　这两年，他几乎不参与母亲的活动，即使她们去他家做客，他也最多礼貌地打声招呼，就回自己房间了。

　　有时，杨燕妮让她送些东西到“街对面”，她按门铃，十次有三次会是他开门。她送完东西，偶尔会自我发挥几句，诸如“今天没补课吗”之类的，希望能和他聊一聊。可他最多“嗯”一声，说句“谢谢”，便不再说话了。

　　这让苏觅云难过，她觉得自己被抛弃了。她好想大声质问他，为什么忽然就不理自己了，他们之前明明那么要好。但最终，都因为他的冷漠而放弃。

　　她无数次单方面和他绝交，又无数次原谅了他。直到有一天，她忽然明白，自己并不是贪恋儿时的友谊，而是，喜欢上他了。

　　搞清楚这一点后，她瞬间就释然了——喜欢一个人，本就是原罪，她心甘情愿接受惩罚，甘之如饴。

　　今天，她原本计划在家预习高一教材，因为邱小菲提到他也会来，她才答应一起出来的。

　　可刚才，却并没有看到他。

　　她们盛装出现，又东张西望，说明他肯定会来。

　　想到这里，她停下划水的手，一把抓住游泳圈，转过身，让自己直立在水里，取下泳镜，抹掉脸上的水，一边喘气一边看向白沙滩。

　　沙滩上多了几个穿泳裤的男生——他来了，和朱志文、陈粤宁他们站在一起。

　　他个子瘦高，皮肤比朱志文白一点，又比陈粤宁黑一点，一眼就能分辨出来。

　　他们站着，和躺在沙滩垫上的安娜、邱小菲说话，然后伸手，把二人拉了起来。

　　从手臂的颜色来分辨，是他拉的安娜。

　　她忽然不想上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