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造》绮罗春

1、第 1 章

　　嘉成十二年，初夏。

　　天刚蒙蒙亮，罗穗从比她年长三四岁的宫女念红手中接过食篮，正要去膳房提膳，却又被她开口叫住。

　　她回头去看，只见十来岁的女孩微颦着眉，一副为难纠结的模样，“最近美人胃口不好，她是主子，不比我们这些奴婢，有口吃的就行……自要娇贵些的，你且留意，莫让膳房那些人敷衍过去。”

　　罗穗想说些什么，望着念红纠结为难的神色又住了嘴，只点了点头，便去了。

　　从竹湘殿走到御膳房足有大半个时辰，罗穗虽然出发得早，到了那边，已有不少人来提膳。
　　罗穗也不着急，只等着旁人都陆续领了膳食离开，才凑上前去。

　　“劳烦小哥了，我是竹湘殿的。”
　　她甜甜笑道，把手上食篮递上去。

　　那分膳的小太监瞄了她一眼，没说什么，动作利落地把饭食装好递还给她。

　　罗穗不急着走，把食篮放到一旁打开看了看。
　　两层的食隔，上层放着几个馒头和白粥，是宫人们的。
　　下层是碗百合粥，并一碟切好的咸鸭蛋，就是徐美人的份例了。

　　美人这个品阶可不算低，况且徐美人还曾育过一位公主。

　　罗穗提起食篮对分膳太监为难道：“这也太素淡了吧，我们徐美人近来胃口不协，想吃些有滋味的小菜，烦小哥你多添些。”

　　那太监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道：“没有，就这么点，你们美人吃不下那就饿着吧。”

　　他嗓音沙哑艰涩，让这冷言冷语显得更难入耳。
　　罗穗却连眉头也不动一下，关切道：“前几日就听你嗓子有些哑，今日好像更严重了些，许是膳房烟火重，熏的，我那边正好有些药草，下火是极有效的，我给你带些如何？小哥你就行个方便吧。”

　　太监狐疑地看她一眼，像是在说你们竹湘殿能有什么好药？

　　“骗谁也不能骗你呀，这天天打照面的。”
　　罗穗一句话打消了他的疑虑，“提午膳时我就带给你，要是喝了几天没效果你尽管找我便是。”

　　内侍们最忌讳的就是染病，偏偏在这宫中最难得的就是药。
　　这太监咽喉不适已经有几天了，虽说没什么大碍，但一直拖着好不了总归是个疙瘩。

　　“你等着。”
　　他哑着嗓子对罗穗吩咐了句，转身进去里屋拿了碟小菜和一罐腐乳递给她。

　　罗穗笑着接了。

　　竹湘殿在后宫中位置极偏，不远处就是冷宫。
　　徐美人颇有几分美貌，早年初入宫时亦是有宠的，且肚子争气，没多久就怀了龙种。
　　然而十月怀胎，担惊受怕，生下的公主先天不足，一场急病就夭折了。

　　自那之后，她便成了半个死人，再没有争宠的心气，没过多久就被楚王抛之脑后，迁来这竹湘殿了。

　　不过这地方偏，倒也不是一点好处也没有。
　　罗穗回去服侍徐美人用过早膳，在不远处的杂草从中绕了几圈，便找到了丛金银花，她草草摘了些洗干净用炉子烘得半湿不干，姑且拿去应付了那个上火咽痛的太监，还额外挣了些吃食。

　　拎回了午膳，她也不和宫人们一处，只独自带着吃食走到一处湖边，托着下巴开始想起心事。
　　清澈的湖水倒映着她的面容，七八岁的稚龄女童，秀丽可爱。
　　罗穗一声叹息。

　　没人知道她身上发生了怎样荒谬的事。
　　昨天之前，她还是快要年满二十，挣够了体已的掌事姑姑。
　　却因不小心撞破一桩阴司被人套着麻袋丢进湖里，再睁眼时，居然又回到了初入宫的年纪。

　　能有机会重来一次当然好，罗穗却觉得眼前一片茫然。
　　上辈子被人害死是因为她还不够小心，所以这辈子要加倍谨慎？可那样过，又和缩头乌龟有什么差别，活得有什么意思？

　　上辈子钱她是攒够了，却没想通出路在哪里。
　　一个孤苦伶仃的女孩子，带着钱财归乡去，那些因为养不起她把她送来这吃人不吐骨头宫中的族人们，就能善待她这块无力自保的肥肉了吗？

　　罗穗想得痴了，愣愣看着湖面出神，天光渐暗，日影西斜。
　　她突然被身后传来的窸窣响动和零星人声惊醒。

　　这里离冷宫太近，寻常宫人是不会来的。
　　罗穗想了想，轻手轻脚向声响传来的地方走过去。

　　没过多久，她便见到两个太监正在欺负一个小男孩。
　　这两个太监看起来十五六岁，那个小男孩四五岁的模样，披头散发，衣着破烂，要不是在宫里，罗穗几乎疑心这是个小乞丐。

　　她躲在树后看，只见那男孩被其中一个脸上长着麻子的扯住手臂，另一个太监上前踢了他一脚，嘴里不干不净。
　　“小杂种，来学声狗叫，哥哥赏你口饭吃。”
　　“叫啊，你是哑巴不成？”

　　两人哄笑声中，那男孩不响不动，只用狼一般的眼神狠狠瞪着他们。
　　麻子伸手堆他，被他一口咬在手上。
　　他痛叫一声，挣开手去，却已经被咬出血了。

　　两人顿时动了真火，围在一起对那孩子拳打脚踢起来。
　　这男孩却硬气得厉害，一声告饶痛呼也无。

　　罗穗皱起眉头，实在是看不下去了。

　　她想了下，从地上捡了几块石子，三两下爬到树上，把自己藏在茂盛的枝叶里，朝树下那麻子掷去一枚。

　　准头不错，正打到脸上。

　　“谁，谁砸我？”
　　那麻子捂着脸左看右看。

　　“这也没人啊。”
　　他的同伴奇怪道。

　　这里荒凉僻静，寻常宫人不会过来，况且快要入夜，天色晦暗。
　　两个人不由有些奇怪。

　　罗穗趁他们都背对自己，又向麻子的同伴丢了块石子。
　　那太监捂着脑袋瞪圆了眼睛，“谁？鬼鬼祟祟，还不给爷爷我滚出来！”

　　傻子才出来。
　　罗穗极轻地咳了下，用手捏着嗓子，发出一阵尖细渺然的呜咽哭声。

　　“呜呜，都这么久了，可算有人来了。”
　　“既然来了就不要走了，留下来陪我吧。”

　　两个太监竖起耳朵，竟听不清声音从哪里来。
　　举目望去，树影婆娑，阴影与树叶一齐在风中晃动，竟像是随时会有什么窜出来一样！

　　“装神弄鬼……”
　　麻子腿都在打颤，色厉内荏道：“还不快滚出来！”
　　他声音本就尖细，心虚胆怯之下，更是虚弱颤抖。

　　罗穗心里发笑，捏着嗓子继续道：“小哥，我不就在这吗，你看不见？”
　　“我都埋在这地下十几年了，冷冷清清寂寞孤单……”

　　麻子还强撑着想要说些什么，就见身旁的同伴一声尖叫，竟弃下自己跑了。
　　他也绷不住了，踉跄退后几步，转身跑了。

　　“别走，别走啊……”
　　罗穗把手上剩下的石子都向小太监招呼过去，骇得他们头也不回地跑得更快了。

　　又过了会儿，等完全听不到这两个太监的动静，她才从树上爬下去。

　　“这些家伙，平常亏心事做多了，心虚胆怯经不得吓。”
　　罗穗拍了拍手，对蜷在地上抬头向她望来的小男孩道：“你倒是机灵，什么时候发现我在树上的？”

　　男孩望着她一言不发。

　　罗穗有了些逗弄他的心思，向他走近几步，“怎么样，姐姐学得不错吧？”
　　“你是新入宫的小太监吗，怎么散着头发？”

　　那男孩见她走近，向后退了一步，眼神中带着警惕，嘴里还发出类似威胁的嘶声。
　　罗穗觉得他这样子像极了以前老家传说被野兽叼去养的婴孩，但这里可是皇宫。
　　“真不会说话吗，宫里怎么会收哑巴呢？”

　　那男孩还是抿着嘴唇不说话，罗穗想了想，从怀中掏出块烧饼，试探道：“你要吃吗？肉馅的哦。”
　　男孩眼睛亮一下，盯着烧饼一动不动。

　　罗穗向他招了招手，“既然想吃，那就过来拿。”
　　男孩虽然不说话，但好像听得懂她的意思，闻言小心凑前几步，一把抢下罗穗手上的饶饼，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罗穗见他这副样子，不由啧舌，“你这是饿了多久？”

　　男孩不理会她，只顾着埋头猛吃。
　　罗穗摸了下他的头发，男孩颤了下但没有躲。

　　可这孩子也不知几天没有洗漱，沾了罗穗一手脏污，她想了想，又给蹭回男孩衣服上去了。
　　等他吃完烧饼，罗穗才继续问道：“你是住在哪的，可有人管教？”

　　那男孩这次有了反应，伸手指了下北面的方向。
　　罗穗打眼一看，却只能看到败落荒凉的冷宫。

　　“小穗，小穗，你在哪？”
　　这时，不远处传来一阵呼喊。

　　罗穗抬眼看了下天色，顿时苦恼起来。
　　“念红姐姐，我在这里。”

　　念红循声找了过来，“你这丫头，天都快黑了还不回来，真会躲懒。”
　　“姐姐，我不是想偷懒，就是一时忘了时辰。”

　　看到念红过来，那男孩就像受到惊吓般退后两步，转身便跑了，等罗穗反应过来，就只见到他瘦小的身影钻进草丛树林里，很快消失不见。

　　“哪来的野孩子，连声谢谢都不会说，我就算喂只猫呢，它也会冲我喵一声呢。”
　　罗穗有些不快，转头对念红道：“姐姐你认识他吗，不太像小太监呢。”

　　可这宫里的男孩子，除了那几个被捧着的皇子，不是太监又是什么呢？

　　念红想了想说，“我们竹湘殿离冷宫太近了，许是那一个。”

　　那一个，冷宫？
　　见罗穗没反应过来，念红小声道：“便是严八子生的那个，虽说，但也没准也是皇上的血脉。”

　　罗穗脑中电光火石般地一闪，突然明白了她在说谁。

　　“原来是他，竟是他啊。”
　　她像是失了魂魄般喃喃自语，突然扯住念红的袖子问：“姐姐，你真知道他是谁吗？”

　　“你这是怎么了？”
　　念红被她这副样子唬着了，“就算是又有什么着紧，横竖是没有出头之日了。”

　　罗穗不管她，径自向前追过去，最后停在冷宫破败的围墙边。
　　“奇怪，那么点大的孩子，是从哪跑出来的？”
　　她喃喃自语，围着那处墙角仔细打量，终于在杂草堆里见到了个狗洞似得破口。

　　罗穗松了口气，趴在地上就要去钻那狗洞，可刚探进了头，便被念红连拉带拽地拎出来了。
　　“你做什么，擅闯冷宫可是要挨板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