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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十八 ...

  •   十八
      将近一年中白昼最短的日子,天早早地暗下来了。地下室里灯光昏黄,也感觉不到昼夜的更替。只是阿历克斯一直在睡,叫也叫不醒。他肩上的伤口不算深,只是擦伤。只是有不少失血,看来要过上几天才能恢复之前那副上蹿下跳的精神了。
      马什叹了口气,用那件沾着血迹的衬衫擦了擦桌角上的一块污渍,同刚才包扎手术时用掉的棉纱一起扔进壁炉里。火光窜得老高,温柔地舔着石砌的炉壁。
      他看到了一个男人的脸。一个相貌平凡的中年男人,略有肥胖。走路的时候两脚总是摆成内八字,左右摇晃着以竭力减轻他扁平足带来的行走不适。
      那是个英国人,穿着一个长年住在潮湿地区的岛民常见的粗呢服装,打着一个一丝不苟的红色领结,身上经常可以闻到白兰地的味道。两人之间从来没有一句私下交谈。马什只是在纽伦堡见过那个英国人一次:那时候即将被处以绞刑的甲级战犯们正在院子里享受他们最后的阳光,一个美国士兵正用那俄亥俄州口音浓重的英语向那个英国人——绞刑执行师报告死囚们的身高,体重。
      他认出了很多人。他见过他们,与他们交谈过也服从过他们的命令。当然,官方报告是他迫不得已。
      所有的荣光,最后都归于一根涂了油的绞索。身高和体重两个数字,颈骨咔地一声沉闷断裂。随后他们只是一串编号,那个面目平凡到让人记不起来的英国人会亲手为他们擦洗干净,放进棺材里。作为尸体,他们有着最后的尊严。
      他们是幸运的。在那场战争中有更多不应该死去的人,或者他们有他们自己的理由,而丝毫不管别人的感受。马什用力闭了闭眼睛,他还记得那个年轻人死去的时候。他亲手为莱因哈特做了最后的擦拭,撕掉了两条床单都擦不干那单薄身体上的血迹。失去了生命的躯体比他想象中的更加沉重。冰冷,僵硬,沾了水之后滑腻得像案板上的鱼。
      他费了全身力气才给莱因哈特穿上一身半新,但是干净的德式军装。并不是战争期间党卫军军官葬礼上应有的黑色礼服。这费掉了马什全身的力气,甚至放弃了给他穿上内衣,只是看上去整齐地系好每一个扣子,扎紧领结,小心地将纳粹的万字从衣领的每一个边角上扯下来。真见鬼,他居然还记得那个贵族少爷都喜欢将衣服放在什么地方。衣橱没有了他仍然干净整齐,角落里塞着薰衣草香味的肥皂。
      当那一切完成之后他所能做的只是用战地医院里淘汰下来的两条脏兮兮的旧床单四角打结,将尸体裹在里面。年老皱缩得像一个核桃的医院护工告诉他,应该将两个死结反打。以免在搬运的时候尸体随着颠簸从“其他人”身上滑落。
      莱因哈特甚至没有坟墓。他和其他在布拉格战役中因各种原因死去的德国军人,德裔侨民一起在毛特豪森集中营的焚尸炉里火化,骨灰洒进了伏尔塔瓦河。马什从来没有将这些事情告诉伊莱莎,告诉战后他在中立国遇到的莱因哈特别的姐姐们,告诉任何人。那个金发单薄的鬼魂于是永远活在他的谎言和回忆中,在时间中顽固地不肯老去。
      他就这样失去了他的灵魂。魔鬼将它带走了,上帝的荣光只能照耀那一身行尸走肉。思忖再三,出于私心他还是摘下了莱因哈特常年挂着脖子上的那个银质十字架,似乎是他那位可敬的父亲留给他的。温暖,陈旧而布满划痕。
      这个十字架现在挂着阿历克斯的脖子上,在昏黄灯光下泛着银子迷人的光泽。马什不由得微微地笑了。阿历克斯和他的叔叔不一样,其实他是个胆小鬼。从小就怕黑,怕鬼,怕一个人呆着。唯一能使他感到安全的办法就是像豪猪一样竖起全身的刺,将那个胆小鬼藏在谁都找不到的阴影里。于是他在美式足球场上可能永远不是一个好四分卫,但却绝对是一个好情报员。恐惧,便是他的底线。
      他在阿历克斯床边坐下。“儿子,要是我什么时候说‘有一回你将你老爹吓得差点脑溢血’那我就是指的这一回。”
      有人敲了敲地下室里间的门,马什从回忆中猛醒过来。“比尔?进来。”他深深吸了口气,将阿历克斯沾满血迹已经洗不干净的西装外套也扔进火里。火焰,总是最好的消灭一切证据的方法。
      “那群灰狗似乎是走了,我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在这里躲一阵。”比尔•默顿抽抽鼻子,在明亮的火苗边坐下。
      “这里是捷克,不是奥地利。”马什伸手拍了拍阿历克斯苍白的脸颊。年轻人在昏迷中紧皱着眉头,毫无知觉。“等他一醒,立刻拽上他走。我不管你是用拖的还是扛的,一分钟也不能耽搁。”

      阿历克斯睁开眼睛,头疼得要命。后脑脑壳里似乎有一根烧红了的钩子在剜,他睁开眼睛。看到了比尔•默顿一只眼睛青肿,贴满了创可贴,嘴唇还肿胀着的脸。“嘿,老比尔。老伙计,我们这是到地狱了吗?”
      “苏联人给这里来了一枪,我刚捡起脑袋来缝上去。”比尔•默顿用手指在自己右边太阳穴上画了几个圈,在阿历克斯肩上重重拍了两下。。“快点爬起来跟我走,苏联佬也跟过来了。”
      “是吗?那么太不妙了,我自己就干掉了好几个。”阿历克斯硬撑着枕头支起上半身,又重重摔了回去。“嘿!看来我们还不是在真正的地狱里,是第十层,撒旦老爷屁股底下但丁先生都没到过的地方——我家老头子在这里哩!”
      “闭嘴。”马什将阿历克斯的勃朗宁手枪重重拍在他枕边的桌子上。自己撕开了那个用胶带封好的信封,将改装后的水银□□一粒粒向鲁格□□弹仓里装压。“快点儿,这里是捷克,是苏联人的后院子里。要想不被干掉,就要当一只好鼹鼠。”
      “我当然是好鼹鼠,只不过不喜欢蟋蟀,哪怕是幼虫。”(注,阿历克斯说话使用的是德语,德语中“蟋蟀”Grick一词同样有“古怪念头”之意)阿历克斯蔫头蔫脑地从床上爬起来,拼命向自己那条皱巴巴的背带裤里钻。“我的天,老比尔,你们扫街组平时都穿用卫生纸卷成的裤子么?”
      身材粗壮结实的比尔•默顿立刻用相对于他的身材而言敏捷得不可思议的动作向侧边一闪,将笑声的来源暴露在阿历克斯的视线之内。菲尼克斯打了个哆嗦,用力将笑声压回喉咙里。阿历克斯皱起眉头指了指菲尼克斯,很美国风格地耸耸肩。
      “知道为什么魔术师表演的时候总要找几个美女助手么?”马什将手枪插回腰后的枪套里。“是为了吸引观众的注意力。观众总是在看美女,那样他们就不会去关注魔术师的小伎俩。”
      “我明白,我非常明白我就是那个倒霉的美女助手。”阿历克斯强忍住头晕从床上爬了起来。“我就是得把苏联灰狗从正主儿身边引开,哪怕自己被打成筛子。——美女助手——嘿,比尔,你闭嘴——”他用力将蓬乱的金发拢到脑后。“我好歹也有玛丽莲•梦露一样的头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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