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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十三章 冬寒萧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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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谓□□?安璟的认知是:那些人――身体上、臂膀上刺满了蛇头龙面、乌七八糟的刺青,皮相似“二流子”,举止似“莽夫”,谈吐似“流氓”,遭之社会唾弃的“败类”。
从“富仕山”出来,没人与安璟同方向,她一人慢慢悠悠踱到站台边。遥遥望见一个半蜷的黑影缩在站牌旁的马路牙子上,走近了,觉得身影好像一个人,一时无法确认,昏暗的路灯隐约照出他垂下的脸颊似有液体滴落,地面上暗黑了一块。
她殷殷期期地走上前,心里打着千在“是”与“不是”中来回摇摆。那人许是听见脚步声,微微抬了抬头,不过一瞬,安璟脑门一亮,“真的是你!”便毫不迟疑的伸手过去想拉起他,“你,怎么啦?”
那人一甩手,想看陌生人一样瞥了她一眼,黑眸幽幽看不到一点星光。安璟有些踌躇,把现在的他和小豹子车上的他一比较,若说不是同一人肯定有人信,她偏能确定没有看错,她太相信自己心里刻画很久的影像了。可不过间隔了一顿聚餐的功夫,再见到他,虽只一眼,已看明白他的脸上淤青伤痕遍布,左侧眉角高耸,渗有细细血珠,最严重的还是鼻梁,殷殷有血流淌。他却毫不在意般,任由血滴落下。这般的白后余很陌生,面容阴沉,眼神鸷戾,全身迸发出逼仄的冷肃之气――这不该出现在一个平常学生的身上。
临别时同学们混说的“□□”的论调又闪回安璟脑海。但,现在不是问问题的时候。她实在看不得那殷红的血一滴滴犹在流,掏出纸巾,径自伸手过去帮忙擦拭。他动作很快,偏头躲过,一把钳住了她的手,盯着她说,“走开!”
他的劲道很大,安璟微微皱起眉头,对他的叱吼置若罔闻,只道,“你嫌自己血多的话,应该去无偿献血。”
他斜睨了她一眼,眼眸里隐隐忽闪着不屑。
安璟望住他又道,“你伤得这么严重,应该去医院打破伤风针,免得感染起来麻烦。”
白后余眼皮懒得再翻动一下,继续保持惜字如金的状态。
人,多少会有一些“你说这样我偏要那样”的逆反心理。安璟也不例外。她想着——你不睬人是吧,你要学革命先烈“头可断,血可流”死拼到底的风范是吧,行!成全你!她不露声色蹲在他跟前,面对审慎的目光她还淡定一笑,手却毫无预兆的狠狠地摁在他青肿的眉角上,迭声说道,“疼不疼?疼不疼?疼得话,就要看医生。”
她这一招,真是狠、快、绝!白后余猝不及防,嘶嘶得直呼气,忙不迭得跳起来,紧蹙眉头瞪视着,看她一脸阴谋得逞的得意,他那点亟待宣泄的气焰忽然间偃旗息鼓了。
这时公交车徐徐进站,身后传来司机叫嚷,“哎,你们坐不坐车啊?最后一班车了。”
“坐,坐。”安璟一面回答,一面勾着嘴角安之若素的站在地上,眼神一眨不眨的。
两人对视了会儿,白后余终究一脸漠然的上了车。
车内寥寥无几人,两人捡了座位一前一后的坐着。安璟望着他的后脑勺,心里蓦的浮起一种满足感――无来由的。
下了车,白后余根本不听她的,同样的办法总不能用上两次,尤其现在站着差距一下子显出来了。
“你,到底去不去医院?”安璟挡在他面前,真是“皇上不急太监急”,好容易止住了鼻血,脸上的伤口依然不容小觑,他却是一幅“走好了您那,不劳您费心”瞧不上乱施同情的样子,不由恼了,说话也横起来。
白后余这才发现这个见过几次面,长相颇佳的女孩子,有股子拗劲,娇柔的面容不因语气蛮横而减分,反而多了逼人的光芒,大有不达目的不罢休之势头。
安璟真的有些急了,有句话叫“急令智昏”,她也不在意昏否了,只想赶紧拖他上医院,只管攀上他的手腕,用力的箍紧了,“你,去不去医院?”
白后余愣了神,她的眼神坚定,紧抿的双唇却泄漏了紧张,双颊似逸出了暖色,手指沁凉,握得毫不放松,不由哂笑,“你把我当犯人呢?”
安璟尴尬,她这么做也是忽然间想起安怀礼说过,“抓捕罪犯,定要出奇制胜。”,于是,她“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死攥着他,摆明誓达目的的态度。
好在,终于把他拽入了医院里。
伤口处理室的老医生一见,当即说,“哟,小伙子身体不错啊,这么被人揍,还站得好好的,骨头硬啊。”
安璟一怔,觑见白后余眼眸中一闪而逝的狼狈,猛然明白为什么他不肯来医院医治。处理伤口的医生见得多了,什么伤口什么来历,立马看得清清楚楚,现在也许把白后余看成是“滋事引发打架斗殴”之后的负伤。
“不要因为年轻、身体壮就不爱惜自己的身体,真搞不懂你们现在的年轻人,个个学着叛逆,把父母的话当耳旁风,拿着父母给的身体不当回事,看见孩子受伤,最难过的就是父母了,哎,不懂事哦。”老医生犹在唠叨感叹,白后余的脸色已全然黑沉,冷凝的眸子满是讥讽。
安璟微笑道,“老伯伯,他这个伤不会留下什么疤痕吧?”
老医生一下住了口,从眼镜片后面乜了她一眼,老神在在道,“小伙子皮相不错,留点疤也不碍事,正好当个教训记着,以后和人动手前摸一下伤疤,想想为了多大点事情就要和人动手……”
安璟脸垮了一下,忙说,“老伯伯,好了吧?”
“嗯,我再给他开点消炎药,那个包过几天化成脓胞再来处理一下,”老医生回到桌边开药单,顿了一下,说,“小姑娘,你,是他女朋友吧?我看你们年纪不大,怎么?早恋!哎,现在的孩子啊……”
安璟完全被击倒了。
从医院急诊室里出来,安璟叫住径自在前面走的人,“走这么快干什么?当着我的面就笑不出来了吗?”
白后余脚步一滞。
黑夜黢黢,路旁的橘黄街灯似蒙了层灰,他唇角微扬,目光幽亮,那个阴鸷的面容已然消逝,又是安璟认识的模样。
舒心一笑,随即掏出50元还给他,戏谑道,“还给你,利息不用算了吧?”
白后余早忘了这一茬,见她这般笑了笑,只好收下。
安璟家住得靠近医院,十分钟的步行路程。
走到岔路口,安璟不得不打破沉默,“我从这边走。”
他望着她,缄口无话,双手插入裤袋里,目光说不出的幽邃不明。
安璟略有讷讷,可又好似不甘,徒然升起一股勇气,“你家的电话号码是多少?”
他愣了一下,眼神闪过一丝戒备。
安璟轻咳了一下,敛去了羞怯,落拓说道,“我想,你可能不记得再来医院处理那个脓包,到时我给你电话提醒。”
白后余定定的望住她,心里隐隐泛起一阵感动。他不是不记得,他压根不打算来第二次。这样的伤口不是第一次了,按照和那人每回火药味十足的见面,也不会差下一次。只是这一次他下手尤为的重,身旁人怎么拦也拦不住,反惹得他动了肝火,改用脚踢,那个包硬是被他生生踩出来的。
她语音婉转,说他“可能不记得”,她分明看穿他不会来,所以决心要到他的电话,是这样的吧?
安璟静静的等着,微抬下颌,任由他的目光穿透了自己。
他终究开启薄唇,缓缓说出几个数字。
安璟从包里翻出笔与纸记下,又刷刷写下一串数字,撕下半页纸递给他,“这是我家的号码。”
他看了一眼,塞进口袋。
安璟正欲告别,忽而想起什么似的,“我什么时候打电话给你比较方便?”
他的嘴角迅即噙起一抹冷嘲,半晌才说,“我一个人住。”
安璟心下奇怪,可是两人还未熟识到探究细节的程度,略微点了一下头,告了晚安,步履轻快的走了。
白后余站在那儿,望着渐远的婷婷身影,片刻才转身朝另一方向离去。
至一日,陈菊芳无意间翻出了那间白衬衣,拿到女儿面前,厉声质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哪里来的男生衣服?”
安璟不由懵了一下。
已是隆冬时节,内陆靠海的城市气候并不像北方那般寒冽。
这件单薄的夏装本来早应该还给白后余了,可是后来几次见面。不论是陪他去医院复诊,还是邀请他观看“文华杯”朗诵比赛,抑或她和王景发挥出色一举夺得高中组金奖,从庆祝宴上半路逃了出来,和他在路边吃了一顿大排挡……她都没有在结束见面的时候想起来把衬衣还给他,好像每回都是以要还衣服开始的,可偏偏到了最后,“还衣服”的念头早不知丢到什么地方去了。
现下,陈菊芳一脸愠怒。即便安璟一向懂事、知分寸,可青春本是个蠢蠢欲动的东西,难免收不住心,冲动之下,品尝青涩之果。
安璟知道妈妈担心什么,于是把那天涨潮后困在礁石上,幸得人救助一事轻描淡写地说了一下。
陈菊芳听闻不由松下气来,转念一想,“既然这样,这件衣服总归是陌生人的,留着没什么用处,不如剪了做抹布。”
“哎,别啊,妈,”安璟急忙抢过来,“这衣服是别人的,你怎么能随便剪了呢?以后遇上了我还要还给他的。”
“你不是说不认识他么?”
“那,那也不代表以后没机会见到,说不定他也是苏高中的学生呢,说不定哪天就碰上了。”安璟振振有词,却越说越低,心虚的不敢直视妈妈的眼睛,又不能表现的太过躲闪。
这时奶奶屋里传来粗重的急喘声,陈菊芳再无闲暇来忖度女儿的小心思,嗔怪地睨了她一眼,亟亟跑入房内。
安璟长长的吁了口气,总算是把这关过了。
本欲想尽早把衬衣还给白后余,谁知奶奶病情加重,腊月头上住进了医院,陈菊芳没日没夜的两头跑。
临近年末,又逢海关“严打”,安怀礼回家的次数更少了,偶尔空的时候也是去医院替换一下辛苦的妻子回家休息一会儿。
而安璟,除了为妈妈搭把手,仅剩的时间都放在了考试准备上,所有的科目加在一起,十来门,没有时间去想“白衬衣”的事了。
最后一门考试结束,同学们脸上褪去了凝重沉闷,焕发出轻松的色彩,寒假在期盼声中来临了。
安璟却不轻松。
医生下了最后的判决书――奶奶可能捱不过这个冬天。
安璟每日和妈妈一道儿去医院,一待就是大半晌,她企盼着奶奶可以捱过春节,撑到春天,这样天气暖了,也许奶奶的病情会慢慢的好起来。
可惜这不过是她一人的臆想。
年味浓厚的大年三十,每家每户欢歌笑语的张罗年饭,荧屏上放映同一个节目――春节晚会。
这日傍晚,奶奶永远阖上双目,去了另一个世界,与先她一步的老伴相聚。
安怀礼没有见上老人最后一面,悔恨的眼泪就这么从硬朗的脸颊上无声的滑落下来。安璟从未见过爸爸像小孩子般悄声痛哭着,因为想压抑却克制不了,宽厚的肩膀剧烈的抖缩着。
陈菊芳的眼眶是干的,双目却无神涣散。安璟才发现不知何时,正值盛年的妈妈已苍老的形如佝偻老妇一般。
安怀礼留下来守夜、安排灵堂,让安璟带着难负重荷的陈菊芳回家。
扶着妈妈在床上躺好,安璟一人坐在空落落的厅堂内,蚀骨的寒风好似无处不在,阴阴的抚在身上,找不到丝毫的温暖。
室内窒闷冷萧,安璟轻轻扣上门,随意的跳上一路车。公交车上不过一二人,满脸喜气与急切。窗外流光熠熠,鞭炮声隐隐约约,偶尔一颗烟花绽开,迷乱了黑沉的夜空。
没有目的地,又随意的下了车。安璟伫立在车水马龙,人迹稀少的马路牙子上,忽而清明:过了新年,她又长大一岁了,她已经十七岁了。
不知怎的,似有灵犀般,她蓦然转身,一个熟悉而陌生的人影与她两两相望,黑色的眼眸依然深邃,一身正装的他看起来十分不一般,敛去了学生气,而是一个样貌冷峻的青年,夺人眼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