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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十七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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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才走,贾琏好似才喘过一口气一样的“阿”了一声,抓起杯子连灌了几杯茶,才算抚平心中惊意,背后仍觉阵阵湿意!
贾琏此次来到扬州,不止是护送表妹,也是受老太太嘱托,生怕靖玉年幼不知事,被别人将家产哄骗了去。就算是有宗族相护,也难免发生此事。不说贾家各房的说不出口的小心思,贾琏也有自己的打算。可是来了扬州,贾琏私下打探一番就知道扬州官场上的平静不过是一时的,贾琏就连瘦西湖也没有工夫去游览一番。只是贾琏也没有想到林如海去世之后,扬州竟然已如水入油锅之势。面对一品大员的咄咄逼问,贾琏自问尚且有些发虚,更何况是尚为稚子的表弟呢?究竟是靖玉本性纯挚,不畏权贵?还是他城府颇深,早有谋算?
贾琏一双眼睛紧紧的盯着靖玉,却发现靖玉面上并无异色,仍旧是一副哀痛的模样。贾琏虽然心中疑惑,只是这事也不是问出口就有答案的。
此时管家过来回话,说是给老爷准备明日入殓的寿材已经从苏州走水路运过来了,靖玉撇下还在沉思的贾琏,径直出去。
贾琏帮衬着靖玉安排丧事,晚间很晚才歇下。进了屋就瘫在床上,就算下人们抬来了一桶热水,贾琏也没有动一动的意思。兴儿劝道:“大爷且洗一洗,明个还要早起呢!”
贾琏挣扎的坐起来,看到这配套的被褥都在一下午从艳色换成素色的,心里也赞叹林家作事细致小心。
贾琏坐在沐桶里,闭上眼睛慢慢的思索。
林如海自知天命已尽,早早的就张罗开自己的丧事,很怕自己去得急,靖玉黛玉姐弟急中生乱。采办之物多是由贾琏操办的,贾琏也借此能把过手的银子分润一二。因此林如海乍然去世,但是林家丧事操办的有条不紊,虽然时间紧促,但是也没有出什么差错。惟有周御使今天这次有备而来叫贾琏很是吃惊。就算是贾琏自己,也不相信自己这个林姑父作了十年的巡盐御史会两袖清风。就算林姑父肯,那些盐商们还会害怕这潭水太清了。只是周御使完全不顾宁荣二府的面子,贾琏想,有些事回京中在作打算也不晚。
贾琏自知家族里面的一干管家或管家媳妇们都是少有安分守己的,大老爷离去,家主年纪尚幼,正是刁奴欺哄幼主的时候,可是林家竟然如此风平浪静,这也正是贾琏的来意之一,可是如此安静,如此安静……
贾琏倒是认为自己应该重新认识一下这个表弟。
第二天凌晨,兴儿就把贾琏叫起来,说道:“爷,从今天起,林家上下就改口了,统一称林家少爷为大爷了。”
贾琏点头,示意自己听见了。
兴儿接着说:“林大爷今天一早就去大明寺了,说是请大明寺的高僧来做水陆道场。”
贾琏也知道这位“大明寺的高僧”,只是单凭靖玉,却未必请得动那位。贾琏沉吟了一会,说道:“家里还有什么人没有?”
兴儿回道:“刘夫人在后院帮着照看,并没见到两位姨娘的影子。”
贾琏穿戴梳洗好了,慢慢的用了饭。前院的林家的管家就来回话,说是又有客来祭拜林老爷。贾琏连忙去前院待客。
天还没亮,靖玉就带着四个长随,两个小厮出门了。出了扬州北城门,远远的望见蜀冈如巨蟒般蜿蜒绵亘。靖玉此行的目的大明寺,就在蜀冈中峰之上。大明寺庙宇众多,周围还有若干园林,牌坊、无梁殿、大殿、书楼、禅堂、方丈、僧寮、幽轩,斋堂,茶室,还有许多净舍给各处来的香客休息。虽然不是官路,但是走这条路上香拜佛的人多,路极平坦宽敞。靖玉一行人都是骑马来的,很快就到了山脚。靖玉和众人下马,两个长随在山脚处看着马,靖玉带着其他人迅速的登上数百计的台阶。
站在大明寺前的牌楼下,靖玉停顿了一会。此处牌楼为纪念已被焚毁的栖灵塔和栖灵寺而建,四柱三楹,下砌石础,仰如华盖。中门之上面南有篆书“栖灵遗址”四字,正是林靖玉高祖的手笔。跟着靖玉最久的赵小四知道主子心里难受,也不敢相劝。
靖玉举步向大明寺里面走去,过了天王殿但见庭院开阔,古木参天,香烟缭绕。东有百年桧柏,西有百年黄杨,中有宝鼎两尊。走过一条甬道,就到了大雄宝殿。大雄宝殿内法相庄严,经幢肃穆,法器俱全。赵小四看少爷站住,立马从随身的包袱里面取出三匝上好的伽楠香,靖玉双手接过,面对莲花高台之上的释迦牟尼,双膝跪下,顶礼膜拜,还看得见长长的睫毛上点点水光。
片刻后,靖玉起身,往大殿西侧走去,花木扶疏,庭院幽静,有个光头的小沙弥在写有“仙人旧馆”门额下洒扫。小沙弥听见靖玉一行人进来的声音,转过身来,双手合十,俯身一礼,说道:“阿弥托佛,林施主别来无恙。”
靖玉也俯身一礼,说道:“阿弥托佛!”
小沙弥说道:“听说林大人昨日仙去,还请林施主节哀顺变。”
靖玉淡淡的一笑,转瞬即逝:“多谢。”
这个小沙弥法号性澄,正是靖玉所寻纪慧高僧暮年所收的一个徒弟。
那位纪慧高僧,幼时坎坷,被收养在大明寺中,也不过是后门打扫的一个小沙弥。其时恰巧有一位天竺来的苦行僧来此挂单。寺中众僧也不知这位苦行僧的法号,只是听说这位苦行僧带来的一位小沙弥说他出身望族。这位苦行僧穿世梵修,德行高深,精通佛理。满寺里面只相中纪慧做自己的传人。纪慧和这位苦行僧修行十年后,苦行僧圆寂于大明寺中,所得的一颗舍利子供于大明寺佛塔之中。从此之后,纪慧更是一心向佛,无心俗事。即使先皇有意召回自己的私生子,也被纪慧婉拒。因此,纪慧成为天底下身份最超然的一位高僧。这个性澄初时也是如纪慧一般被遗弃在大明寺外的一个孤儿,性澄七岁的时候,纪慧生了一场大病,才起意在寺中寻找一个传人,经过一番考较,最后定下了性澄。纪慧虽然走得也是苦修的路子,可是教导性澄时,并不拘束他。性澄生性纯净豁达,十岁的时候,纪慧命其到岳麓书院游学。靖玉因此才和性澄相识。
靖玉说道:“还请通报一声,槛外人林靖玉来拜。”
性澄冲他笑了笑,进去通报。
过了两刻钟,性澄才出来回话:“吾师言说多谢林家向佛之心。只是林施主此来,恐要抱憾而回。”
性澄说完,靖玉沉默半晌。靖玉并不惊讶纪慧能够参透自己的一番心思,只是还要拿出父亲准备的后手,难免要叹息一番。靖玉回头,一个长随立即双手奉上一个檀木的盒子。靖玉双手接过,示意性澄接过,轻声地说道:“这里是太祖手书的一册法华经,还请转送给师傅。”
听了靖玉的话,性澄也大吃一惊,低声劝道:“这话可不是白说的!”
靖玉回答:“这是太祖皇帝的七公主下嫁给林家先祖时的一件陪嫁,还请纪慧师傅过目。”
性澄叹了口气,再次进去回话。
又是两刻钟,性澄出来,对靖玉说道:“我师傅在修闭口禅,明天的水陆道场只怕去不成。可是师傅已经答应给林施主的父亲写一篇祭文,另由大明寺的住持去主持水陆道场,亲自超度。”
靖玉听到这话,松了一口气,说道:“此次我来,求仁得仁,已经是极好的事了。道场所用的香烛文符,坛炉帆幡我都已经预备下了。明天一早,亲自来此接住持过去。”
靖玉和性澄作别,回转林府。
靖玉回到林府的时候,马上就要准备大敛入棺。
靖玉进了灵堂,只见凉庭素幔,哀声阵阵。
靖玉亲自铺棺,又在林如海口中塞进一块羊脂玉珏。
棺盖合拢,由靖玉亲自下扎,将棺盖钉死。靖玉的手抖的利害,差点钉到自己。
成敛之后,靖玉在灵堂又单独坐了一会子。
贾琏走过来,轻声地安慰道:“表弟,人死不能复生,表弟还要多顾惜顾惜自己的身体才是。你若是再病了,可叫表妹如何呢?”
靖玉紧紧地抿着嘴,点了点头。
贾琏又问道:“不知道林姑父的水陆道场请了哪位高僧持坛?”
靖玉回答道:“已经请了大明寺的住持性明师傅来持坛,另有大明寺的纪慧高僧来写祭文。”
贾琏听了,心下大惊,能请的动高僧纪慧来写祭文,看来林姑父的人脉果然不敢小觑……
靖玉仿佛没有看到贾琏的吃惊,继续说道:“性明住持明日就会下山,只怕今天晚上就要把水陆道场搭起来,少不得要麻烦表哥,请表哥帮衬张罗。”
贾琏忙应下:“东西早就备好了,哪里说的上什么麻烦。况且都是一家子骨肉,何必这些虚礼?”
靖玉说道:“虽然是一家子骨肉,可是表哥不远千里送姐姐回家,又在先父死后助我姐弟良多。又岂是一句一家子骨肉能够视而不见的?我心里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谢谢琏表哥才好。”
贾琏听了,很是熨贴,柔声的劝道:“你这样小的年纪,能体贴我的意思,能体贴老太太的意思,皆是你心底纯良,懂事的缘故,老太太知道了,也是喜欢的。”
贾琏问道:“不知道表弟以后作何打算?”
靖玉回答道:“还是要扶灵回乡再作商量。”
贾琏知道林家本籍苏州,此行是必要扶灵回乡的,林家也颇有家产,那扬州的产业要如何处置。林姑父生前在官场上挡了人家的路,也怪不得人家怨恨他。林姑父逝去,扬州的产业只怕守不住,当然,若是有纪慧高僧的庇护,还可以考虑一二。贾琏心中计算了一番,林家在扬州所置的店铺庄子,折换成银钱,也是不小的一笔数字,联系经济的事,还要先张口接过来才是。
贾琏道:“若是靖玉表弟立意回了苏州去,那——”
偏巧此时赵小四走了过来,俯身作揖,说道:“内院的大小姐传了话,说是请大爷到内院用午饭,刘夫人也是在的。”
贾琏皱了皱眉,复又松开,想着今晚再提也不迟。
靖玉站起身来,说道:“我也确是有事要说,表哥一同去吧。”
贾琏应了,也一同去了。
几人穿廊过堂,到了内院的门口,只见守着两个极其俊俏的丫鬟,贾琏见了这两个颜色好的,又想起自己屋里那几个相貌一般的,不由得有些不忿,不过这时候也不是有脾气的当口,眼睛不停的瞄着这两个丫鬟的脸盘,跟着靖玉进了内院。
兴儿嬉皮笑脸也要跟着进去,赵小四冷这脸,一把拽住兴儿,皮笑肉不笑的对着兴儿说道:“内院里不是夫人和姑娘,就是伺候少爷和姑娘的姐姐们,你也想跟着进去?”
兴儿笑着求饶:“我跟着二爷来的,好不好的,帮把手也行。”
赵小四啐了一口,说道:“难不成林家还不会服侍你家二爷?!”
兴儿见他这样眉不是眉,眼不是眼的,心里也怨恨赵小四把他拽住,故意说道:“既然是表少爷身边的姐姐们,不是我能肖想的,难道是你能肖想的?!”
刚才那两个丫鬟里,其中一个就是阿紫,赵小四虽然喜欢,可是到底年纪小,懂得少,心仪许久也没敢说出口,脸上颜色固然不好看,但也不是第一次被人戳穿,勉强的笑了笑,说道:“原来贾家是这样的规矩!我们林家是乡下人,通不知道!”
兴儿听了这话,胆子就被吓得小了一半,笑眯眯的贴上来:“我一时口误,若是叫二爷知道我说了这样的话,必然打折我的腿的!还请赵哥哥高抬贵手,饶了我这遭!”
赵小四用鼻子“哼”了一声,带着兴儿去别处用饭了。
贾琏到了正堂,只见八仙桌的两边坐了两个人,一个是林家表妹,那一个就是刘文毅的夫人了。
刘夫人面容和蔼,年纪四十许,只是保养的很好,皮肤有着不输年轻妇人的光泽。她身边站着的一个年青女人,看着打扮,大概是做了姨娘的陪嫁丫头。
靖玉抢先行了礼,贾琏也跟着行了礼。
等两位男子落了坐,刘夫人才开始说话。
刘夫人声音圆润,有着江南女子的柔婉:“按理说我本不应该见外男,只是我年纪这样大了,也没有那么多的避讳。林刘两家又是通家交好,算起辈分来,我称你一声贤侄也不为过。”
贾琏听到这里,自然站起身来说是。
黛玉说道:“午饭的时辰到了,夏芙,你传话到厨房,上菜吧。”
几人又到后面的厅里用饭。
桌上上的菜,也是素多荤少,贾琏吃的不对口,靖玉吃不下,刘夫人和黛玉本来吃的就少。才一刻钟多,桌上的几人就吃完了。
众人又移步到正堂说话。
刘夫人说道:“林大人已逝,不知道靖玉做什么打算呢?我也听见你昨天和周御使说的话了,你也别和我打马虎眼,说出来,让我放放心才是。”
贾琏心想,这个刘夫人说话这样直白,和林家果然亲近。
靖玉回道:“已经请了,这七天里的水陆道场已经请了性明住持。七日内,还得打点行装,整理家产,举家一起扶灵回乡!”
此话一出,座中众人都是一惊。
靖玉早就私下里和黛玉通了气,可是听靖玉这样说,黛玉仍然心痛如绞,低头垂泪不语。
刘夫人低声道:“这样急……”
贾琏则是由一种正中下怀的感觉,只是还要矜持一会,故而拿着杯子喝起茶来。转而又想到,请了纪慧来写祭文,也不过是有这七日的安静,又对原来的想法不那么确定了……
靖玉点头,声音低沉的说道:“还请刘夫人帮着姐姐收拾东西,整理行囊。”
刘夫人点头说道:“这是自然。只是不知道…府中的两位姨娘做什么打算?”
整理家产,不过是库房的存银和值钱的古董字画,提点着黛玉如何收拾细软罢了,府里的奴仆也好解决,原本的家生子和后买的小子丫头们自然是随着主子回乡,后来投身的管家们,多半是要散出去的。唯有这两个姨娘不好办。
自林如海病逝,不过一整昼夜的工夫,姨娘们早就被锁在自己的院子里,一步也不能出去的。靖玉早就找由子把两个姨娘身边的人换了一拨又一拨,除了贴身的一两个丫鬟,都不是姨娘使惯了的人。这几天李姨娘还算安分,只是白姨娘日日哭闹不休,就连刘夫人也不知道究竟,下人们报到黛玉那里,黛玉吩咐下人们也不必劝,也不必助,任她哭闹,只是不许下人们打开院门,也不许私下传话。
贾琏从没见过两位姨娘,更是侧耳细听。
靖玉说道:“父亲生前已经问过两位姨娘的意思,都说要守着。我做晚辈的,也不好劝这个。既然她们都说要守,那么就先回苏州,守过父亲的三年孝。若是两位姨娘那时侯自觉守不住,我自然放她们出去。再一件,凡是她们自己的金银细软,就是一应古董摆设,都由她们自己收拾,师母和姐姐都不必动手。”
刘夫人说道:“很好,这才是你这样人家的作派。”
靖玉又说:“我已经把林家在扬州置办的店铺和庄子都理顺出来,还得请琏表哥寻些妥贴的买家,折换成银票才好上路。”
贾琏听了大喜,自然说是。
靖玉说道:“只是琏表哥刚到扬州不久,人生地不熟的,我还得陪灵,不得脱身。林家有两个掌柜原是家生子,琏表哥行走的时候带上他们两个,有什么不清楚的,问问他们也算是便宜。”
贾琏一听,还有两个跟屁虫,心里的欢喜就少了一二分,可是面上也没露出来,只说必定不负表弟所托。
一干事宜都安排清楚,众人就忙开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