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珠与街》押尾

6、第六章

　　站路边二十分钟才截到辆车，师傅带她去了就近的邮递点。

　　“寄的什么？”
　　“一张画。”
　　“投保吗？”
　　“不用。”栾青珠签好单，出门还坐师傅那辆车。

　　“回去吗？”师傅问。
　　“不回去。”栾青珠打开别人发来的文件，在心里算了算日期，说：“师傅您知道街心广场往东两百米，有个大兴牛肉面馆吗？”
　　“小姑娘蛮厉害的嘞，连那都知道。那个牛肉面馆开了好些年，也就本地人常去，外人都不晓得。”
　　“您知道就好。”

　　栾青珠无意搭茬，师傅讪笑两声便也不说话了。汽车驶过街区，很快到达街心广场。

　　栾青珠下了车，额尖头发散了下来，虚虚两绺挽在耳后。她脖颈系一条黑颈带，一张雪白的脸，全身黑，这种冷清打扮在街头并不多见。

　　高挑、扎眼，路过的人总会下意识回头看她。

　　栾青珠在夜色中漫步，找到广场的公共座位坐了下来，拨表看时间，还差些，点上一支烟缓缓地抽。她有些迷惘，不清楚这样做是对还是错。要叫别人来说那一定是错的，没谁会认为这正常，但是她不行，她必须得那么做。

　　心里慌得要命，她从来没做过这种事，想找人来说说话，思来想去也没有能联系的人，最后还是打给了王怀。

　　电话通了她却不说话，王怀喂喂几声，对面呼吸声清楚且愈发沉重，王怀确定她就在对面。

　　“栾青？栾青珠？喂喂？你说话呀，发生什么事情了吗，喂喂能听到吗？”
　　“王怀，我害怕。”她说。

　　画寄出的第一时间王怀就收到了她的邮寄单号，误以为她是害怕外界对她的苛刻，放宽了声音安慰：“怕什么，你可是栾青！信不过别人你得相信我，当年可是我把你挖出来的。那群眉毛底下出气的，鉴赏能力差我一截！”

　　说起在茫茫画作中一眼挑出栾青，王怀得意极了，“我早就想说了，他们就是嫉妒你，联合起来打压你，要不是李嵩林那孙子搞垄断那一套，你早年那张能卖得更贵，我呸，一群狗娘养的，看我这次不扇烂他们的脸。”

　　他说的和栾青珠想的南辕北辙，在加上一嘴骂娘的话，栾青珠听得头疼，什么李嵩林什么画，她都快想不起来了，不过却意外转移了注意力，让她暂时从漩涡里抽身一会。

　　王怀说起这些年的事那是滔滔不绝，栾青珠是他手里最灵的，刚一入行就一飞冲天，偏偏因为钻牛角尖白费这许多年。交不出画就算了，行事还愈发极端。在这期间又有不少年轻画家崭露头角，总有人捧他们几句的同时踩栾青珠两脚，把王怀气得半死。如今新作亮眼，寥寥几笔看得他浑身战栗，强烈的渴望几乎从画里溢出来，怎能不让他高兴。

　　王怀还在骂，一边骂人一边哈哈大笑，栾青珠：“停！王怀你这些骂人的话从哪学来的，越来越难听了。”

　　王怀冷笑，“你说我从哪学来的。”

　　栾青珠想起二人塞满垃圾话的对话框，都是她单方面发的，不自在地咳了一声，故作无事说：“挂了。”

　　时间指向八点钟。

　　晚去不如早去，栾青珠想赌一次，如果他来，算老天站在她这边，原来怎样计划便怎样做，他不来，她也该知足。一切冥冥中注定。

　　老天保佑。

　　八点二十三，在一片彩色门头中，栾青珠看到红色的招牌：大兴牛肉面馆。
　　门口竖两个黑白螺旋条灯管，正上下循环飞舞着，就是美发沙龙店常用的那种。视线微偏，隔壁紧挨着一家理发店，店门锁着，广告牌也拆了，留下几个灰白的印子。

　　哦，原来灯管是这家的。

　　初一见面，栾青珠就对这家面馆产生了好感。不伦不类里有点好笑，还有一些些俏皮。

　　她拨开塑料珠帘走进去，一股酸臭扑面而来。大夏天的没有空调，老式风扇在头顶呜呜旋转，四周墙面斑驳，低处长了霉斑，仔细看还有红红黄黄的涂鸦，栾青珠凑近一处，发现红色的是花，旁边长了墨绿发黑的叶子，叶子就是绿霉斑。

　　八点多店内人三三两两，不太多，她一走进来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和这个店格格不入。

　　“客人看看吃点啥？牛肉面牛杂汤都有。”一个中年妇女面带笑意迎上来。

　　栾青珠直起身说：“一碗牛肉面，谢谢。”
　　“好，您先坐，这边和那都是空的，随便坐。”中年妇女笑呵呵地指了几个地方，回头对后厨喊：“一碗牛肉面，快点做！”

　　栾青珠环视一圈，选择坐在正对门口的，第二张桌子边。

　　她拉开条凳，陌生的触感让她愣了一下，先坐下，细白的手指搓了搓，是油。桌椅板凳都泛着一层油光，用指甲刮一下桌子，红黑的污垢下才是桌子本身的颜色。

　　瞬间如同浑身爬满了蚂蚁，隐隐开始反胃。

　　绝对不能走，走了就会前功尽弃。她深呼吸压下了这股作呕的感觉。

　　接近八点三十，面无表情也掩饰不了她的坐立难安，栾青珠整个人都透着焦躁，想走却不能走，坐在桌前一动不动，生怕蹭到什么东西忍不住吐出来。

　　八点三十五，街对面终于出现一辆车。

　　栾青珠强迫自己打起精神。

　　车内下来一个男人，身量极高，穿薄风衣，也是一身黑，匆匆几步跨过街面。一边通话一边走了进来。他径直朝这张桌子走来，腿膝微屈，挡开条凳，行云流水般地坐下，二人同桌。

　　栾青珠微微弓腰，低垂着眼，看起来在玩手机，实际上正悄悄打量他。她略微有些近视，但是本人不承认，越想看越眯起眼睛，眼尾长密的睫毛服帖着，一掀一闪。

　　如果不是对方跟她再三保证这就是陈寰，栾青珠怎么也不敢相信。记忆里的人一扫九年前的戾气凶狠，变成眼前这人的模样。
　　还是挺拔的眉眼，眼窝深邃，鼻梁的弧度刚好契合高挺的眉骨，唇薄，不笑自威，笑起来莫名薄情风流。

　　他长了一张情人脸。

　　栾青珠看着照片会蹙眉，见了真人才觉得，身体反馈给她的直觉远比其他更有说服力。他是褪了少年时期满身的刺，但是骨头没有变。

　　似乎是注意到对面长时间的注视，陈寰挂电话后，递还一个礼节性的微笑。可能代表我已经注意到你了，也可能单纯出于礼貌。

　　栾青珠眯起的眼睛缓缓睁开，面对他的视线偏开头。她不作反应，陈寰也没有其他的动作，从桌上的竹筒里抽出一双一次性筷子，掰开，发出清脆却轻微的“咔”。

　　对面紧绷的身体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到，突然瑟缩，像是应激的猫。陈寰笑了一下。

　　在这个关头自乱阵脚，栾青珠本就濒临崩溃的情绪更是难熬，她僵硬许久，自暴自弃地跟着抽出一次性筷子，学着他的模样掰开。

　　“您的面来了。”中年妇女端着托盘走近，托盘上放着两碗面，一碗大些一碗小些，上面飘着些葱花香菜，还有几片薄切的牛肉。

　　她把小的碗端在栾青珠面前，大的端给了陈寰。

　　奇怪，从他进门就没有和店家说一句话，他们怎么知道他吃什么，大碗还是小碗，除非是习惯成自然。

　　栾青珠看一眼表，八点四十左右，符合发给她的数据。

　　他到底是做什么的，为什么在固定时间出现在固定地点，看起来还是年年如此。栾青珠忙着想这些，顾不上吃端上来的面，手里的筷子直直插在面里，偶尔搅两下。

　　她沉浸在乱七八糟的猜测里，没看到老板一家对她欲言又止的行为。

　　听见一声轻飘飘的叹息。

　　栾青珠茫然抬头，看见他伸手，明明是瞬间完成的动作在她眼里放慢好多倍，手指细长，骨节清晰，手背有青筋，就这么捏住她的筷子尾巴向旁边一歪，使正正竖插在面里的筷子变成斜插。

　　“吃吧，面要坨了。”陈寰说。

　　“哦。”栾青珠慢吞吞地应声，下意识听从他的话，夹起一筷子面塞进嘴里，闭着嘴嚼啊嚼的。她发怔的时候看不出表情，和平常没什么区别，眼睛冷冰冰的，唇瓣紧闭，没有一点笑模样。

　　连吃几口，还是味觉刺激她恢复感知，栾青珠眨眨眼，“你刚才说什么？”

　　“叫你吃饭。”

　　“这是什么意思？”栾青珠竖着筷子朝下，变成斜着朝下。

　　陈寰吃饭迅速而从容，咽下最后一口，放下筷子解释：“这里的规矩，不许筷子竖插在碗里。”
　　“习俗？”
　　“是。”
　　“不吉利？”
　　“是。”
　　栾青珠点头，若有所思道：“谢谢你告诉我。”
　　“没事，吃吧。”

　　陈寰微微一扬下巴颌，好像两个人真的素不相识，碰巧坐在一张桌上，他出于好心提醒她避开忌讳。

　　回去的路上栾青珠没有叫车，沿着导航走回民宿。

　　她上楼，坐在灯前看右手，食指里扎了根细小的木刺，掰筷子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