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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赴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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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要入秋,瓜果正熟的时候,马府来了一位不速之客。白崇先的一位远房侄子来拜见马提督。
亲戚来了,而且还是从那么远的兰州来的,一向热情的马顺昌自然不会怠慢。那天,第一眼见到那个年轻人,他就打心眼里喜欢。年轻人跟在白崇先身后走进来,略有些清瘦,但看上去很结实,身上套着一身白绸缎子的裤褂,走起来,圆头的黑缎面布鞋,在白色长裤下一隐一现,看上去很是飘逸潇洒。他一见马顺昌,立即紧走几步上前道“色俩目”,步态也是稳健得很,几句简短的寒暄,声调不紧不慢也透着一股子成熟。
他说他叫白有才,经营一个贸易商号。白崇先在一边笑说,知道有这么个侄子,还真不知道叫个啥,人家自己跑买卖,干的好得很。
说白有才年轻,其实也不年轻,他也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了。只不过在年近六十的马顺昌眼里,他还算是年轻。既然是白崇先的侄子,也是兰州夫人白莲子多年没见的表哥,还是个有学问有本事的商人。马顺昌就热情的留白有才在马府住上几天。
白有才在马提督马府整整住了十天,马府是天天摆三碗九行子宴席招待他,马顺昌一有时间就带他在塔里克各处转转,一有空闲就陪他寒暄,两个人天南海北聊得很欢实。十天后,白有才说走了,临走那天,马顺昌招呼着全家作陪,又摆一桌宴席,隆重的给他饯了行。
白有才走了的第三天,白崇先来了。平日里总是笑口常开,见了人不露笑脸不说话的白掌柜,是耷拉着脸进门的,不光脸色阴沉,步伐也是少见的显老态,心情很沉重的样子。他进门一见着马顺昌,没头没脑的就问了一句:“顺昌,我白崇先咋样?”
“你咋样?你好样啊!你是我的好兄弟,还是我的岳丈大人,没有你哪有我马顺昌的今天?哎我说你今天咋了?头咋都耷拉成这样了?说话像个‘勺料子(傻子)’,精神也没了?”马顺昌不顾白崇先的情绪,先调笑起白崇先来。
“唉……我差点就对不住你了啊!”
马顺昌还是第一次看见白崇先这么一副沮丧的样子,脸上玩笑的表情渐渐收住,他感觉有什么事情发生了,而且是很严重的事情,要不然一向处世从容的白崇先,不会这么慌乱无主。他的神情也变得严肃起来,看着叹息不止的白崇先,等他喝了口水平复了一下情绪往下说。
听完白崇先有些结结巴巴的一番细说,马顺昌的头有些发嗡,耳朵像过飞机似的也嗡嗡的响,事情比他想象的还要严重。
原来,那白有才已被苏哈尔收买,并且受苏哈尔的亲自指派,前来刺杀马顺昌。可是他没想到在马府受到了那样的礼遇,还有马顺昌对他坦诚相待的信任,他犹豫了,一直不忍下手。
马顺昌给他的动手机会实在太多了,多得让他下不了手。十天的日子,他被一次次绝佳的机会和一次次难以决断的矛盾,折磨得心力交瘁。毕竟,马顺昌和他无缘无仇,通过这些天的接触,他还感觉,这个马提督不光不是坏人,还是一条好汉呢,面对这样一个坦坦荡荡的男人,他说啥也拔不出刀来,说啥也掏不出毒药包包。他在倍感煎熬的情况下,在马府实在呆不下去了,只好借口返迪化离开马府。
其实,他离开马府就到了白崇先的公馆。
白有才没有杀了马顺昌,无法跟苏哈尔交差,自然不敢回迪化,他不回迪化也不敢往口里跑,他想那苏哈尔心黑着呢,知道他事情没有办成,还不得把他一刀捅了,不等他跑出塔里克,他的命就得没了。他在白公馆如坐针毡。看侄子反常的举止,精明的白崇先有些怀疑。白崇先刚起了一些疑心,那白有才就和盘托出了。
白崇先说完,脸色苍白,气息都微弱了,好像耗尽了全部的气力,两行热泪缓缓流下。他哆嗦着手拿出一小包毒药,还有一把锋利的小刀,一一摆在马顺昌跟前:“你看着处置吧,我把人关在公馆了。我老糊涂啊!差点就害了你啊!”
马顺昌看着那些要他命的东西,挺直了身板定定的坐着,平静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安慰白崇先,说这不怪你,跟你没关系,都是苏哈尔那个坏菘(坏人),他知道你的家人能接近我,就想出这个坏招,你不要想太多,我真得不怪你,你是我恩人,你要想害我,早就害了,你不会想害我,如果大哥你看不上我想取我的命了,我定定支给你让你把我杀了……马顺昌看白崇先半天缓不过劲来,又说,你家侄子是个人才,你不要为难他,他没有杀我就是和我有缘分,我不能治人家,如果人家愿意跟我干,我就收留他,如果不愿意,给人家盘缠放人家走,我派人护送他回兰州……
送走了白崇先,马顺昌的心情波澜再起。
他没有想到苏哈尔的贼胆这么大,竟然真的敢对他马顺昌下手,竟然把一场个人恩怨升级到了谋杀。这样一个阴险狡诈处心积虑的人,将来必定会造成更大的混乱,甚至是一场大灾难。他觉得苏哈尔这么个歹人在杨将军身边,对杨大哥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他不由得替杨拯担心起来。他琢磨着要尽快把这件事情告知杨大哥,提防苏哈尔这个小人。
但是,还没等他把信送出去,苏哈尔的队伍,已经开到了塔里克城外。
暗杀不成,苏哈尔开始执行他的第二套方案,就是武力攻打,他散布的理由是剿灭叛逆。苏哈尔已经做好了经历一场激战的准备。
但是,事情的进展却让他大感意外。
苏哈尔的人马开到塔里克城外时,马顺昌正和白崇先进行激烈的争吵。
白崇先让他赶紧布防,赶紧调集驻扎在外的部队,赶紧通知驻守在外的大少爷马振生前来助战,内外夹击,胜利是稳操胜券,至少把他苏哈尔包围个十几天,弹尽粮绝的他自然束手就擒。
按照白崇先的想法,这是一场没有悬念的战斗,苏哈尔的部队从迪化过来奔波上千公里,人困马乏,根本就不是马顺昌的对手,只要这边准备好,抓住那狗贼,根本不是一件难事。等把那狗贼抓住,至少可以一起到迪化找杨拯将军去,到时候坐在一起,他杨拯就是再怀疑马顺昌,心里有再多的不放心,马顺昌坐在他眼前,他还能把人给杀了?白崇先断定,那样一来,事情就有了转机了。
可是马顺昌却固执己见。他说,他苏哈尔小人只会来暗的,没有杨都督的命令,没有省政府的命令,量他不敢明的来交战,而杨大哥绝对不会说我叛逆,绝对不会派兵攻打我。我就不信他苏哈尔敢对我开枪,我就敞开大门让他来,我还要好吃好喝的招待他。
白崇先听马顺昌这么说,简直急得要跳脚。
他说你咋就不明白?没有杨都督的命令,他苏哈尔有几个胆子敢来公然剿灭塔里克提督?你是新疆的二号人物啊!你是新疆都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啊!论说肩膀上的军衔,你是上将,他杨拯才是个中将,就凭他苏哈尔想剿灭你?他不想活了?
马顺昌挥挥手,自信的说,如果真是杨大哥怀疑我有二心,没关系嘛,我跟着他苏哈尔到迪化去见杨都督杨大哥,当面向杨大哥表明我的心迹,如果杨大哥还不相信,就罢了我的提督,我带全家老小回云南老家去。我的一切都是杨大哥给的,杨大哥要拿回去我绝无二话。
白崇先百般无奈,几乎带着哭腔劝说马顺昌,不管咋样,你不能冒险啊,就算你要和苏哈尔一块要到杨将军跟前去说理,那也得把他狗菘捆上带去啊?他这是要你命来了,他咋会和你一块去见杨将军?就算你英雄你不在乎这条命,你得替这一大家子着想啊,无论如何你得先把他苏哈尔拿下,然后再和杨将军去解释也不迟啊。
马顺昌坚持,我没有背叛我打他干什么?我要是打,我就是背叛杨大哥……
一时间,气氛变得非常沉闷,好一阵子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最后,还是马顺昌开了口。
“亲家,我们是亲家,你是我的丈人,也是兄弟,你对我说的话,我知道都是掏心窝子的话,我快六十的人了,还听不出好歹来吗?我这么做,是有我的道理。当初在大泉子,你不帮衬我,我就没有今天,你帮我,还把女子嫁给我,杨将军也是你引给我认识的……后来,杨将军重用我,和我拜了兄弟,让我当这个提督,我们对天盟过誓,一在都在,一亡都亡啊!你说我能不相信杨将军吗?就是现在杨将军真的发话了,要把我抓回去问罪,只要他杨大哥要我的人头,我毫无怨言啊!我是个回民,啥是回民?汉民有三纲五常,回民有五功六德。回民最讲心口一致了,嘴上说一套套,心里想一套套,这算啥回民?人的心最要紧呢!良心要紧呢……我不怕死,从来都没有怕过!如果我要打将军派来的部队,那还不是一声令下,就打它个稀巴烂的事情,能行吗?不能啊!不管杨将军咋想,我这颗心啊,将来就都知道了……我对你心里尊敬着呢,我这么说你不要生气肚子涨啊?”
马顺昌一番话,把白崇先说哭了,身边的丫环也呜呜的哭开了。
马顺昌的不慌不忙,却引来了提督府上上下下的一片慌忙。
白崇先一看劝说不动马顺昌,就赶紧到女儿院子,吩咐女儿带上细软跟他回娘家暂避。兰州夫人白莲子慌慌张张带上二少爷马海生,就要跟着父亲回白公馆,将要抬步,又转身一路小跑到开封夫人马香香房内,急急地劝马香香也跟他们一起去避避。
马香香正在那披头散发地哭天抹泪。
“他咋就不能说个软话啊?你说你不为自己的性命,也为了这一大家子老老少少啊,这时候你还硬气个啥嘛,你跟他苏哈尔好好说说,跟他一块回迪化也行嘛,我们不做这个提督嘛……”马香香实在想不通,马顺昌怎么这么相信杨拯,怎么这么维护他这个要害他的杨大哥。她这回总算知道了,马顺昌把兄弟情谊看得比自己的命都贵重,比一家子人的性命都贵重。
“你跟了他这么些年了,你咋还不知道他呢?给女人都不说个软话,你指望他给一个男人说软话?还是个他不待见的仇人?”白莲子边说话边招呼丫头给开封夫人马香香收拾东西。
“不说软话也得先躲一躲风头啊?总不能把脖子自己往刀口上架吧!你个‘勺菘’(没脑子)啊。”马香香又气又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躲?你啥时候看见他躲人了?他是躲人的人吗?”白莲子又气又急的,也是上气不接下气,边拉马香香下炕边说。
“他咋那么相信那个杨拯呢?刀都要架在脖子根上了,还说是兄弟呢!马顺昌啊!你就是个‘勺菘’啊!”马香香嘴里依然颠三倒四的还是那些话,
“他就是信人啊!他一辈辈到现在,就剩下个忠了。”兰州夫人白莲子说着,上去使劲的拉马香香走,那马香香使劲向后拽着身子,就是不动弹。
马香香哭归哭怨归怨,但是坚持不离开马府,她一是担心这么大的庄园被歹人烧抢,看不住她也要看着她才安心。二是不忍心丢下马顺昌一个人,丈夫再怎么愚忠杨拯的兄弟情分,再怎么不顾家人的安危,他也是她这一辈子最重要的人了,她不能就这么扔下他一个人在这里生死不明。
看劝说不动,兰州夫人白莲子只好转身走了。临走,她又到南疆夫人玛依努尔那里带上了小三少爷马云生,她对玛依努尔说,苏哈尔是冲着马顺昌来的,自己的父亲白崇先和苏哈尔还算有交情,即使苏哈尔的兵马进了城,也不会烧抢白公馆的,孩子跟着她安全。
玛依努尔把儿子交给白莲子后,也一步一回头的流着眼泪无奈的回娘家躲避去了。
一场杀戮,在短短的十几分钟内,就上演了开始和结束。
由于马顺昌放弃迎战,苏哈尔的兵马长驱直入,在毫无抵抗的情况下,直接杀向了提督府。
自信的马顺昌,端坐在太师椅上。此时此刻,他的眼前浮现出自己经历的上百上千场战斗,战斗中的自己,飞马驰骋,挥刀搏杀。他没有当过士兵。自从他中了武状元之后,他就是领兵的首领,他从来都不怕面前的敌人,即使敌人杀到了他的眉毛底下,他的每一个指令都是镇定自若的,在他每一次一声令下的当口,他都是第一个冲向敌人。
马顺昌体内的血,渐渐的沸腾起来……
他不相信这些人能不顾杨将军对他下手,更不相信杨将军想置他于死地,他听见了冲进来的士兵中有人喊叫,说是“杨将军命令……”他依然坚信,那是贼人的奸计,是用来蛊惑人的。
马顺昌端坐着。
他倒要看看,那小贼苏哈尔,敢不敢和他面对面地说话,他要和苏哈尔进行一番口舌之战,他要让贼人苏哈尔在他面前羞愧的抬不起头来,让他知道谁才是有反心的人,他苏哈尔才是杨将军最大的心患,是对权力心怀贼心的人……他端坐着,就那么眼看着苏哈尔的兵马,喊叫着冲进了大厅。
一队兵马喊叫着冲进大厅,他们看见了端坐在太师椅上的将军,他们认出了那就是提督马顺昌,但他们的脚步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们端着枪提着刀,气势汹汹的就往将军跟前冲。
眼看着提着刀的士兵就要冲到马顺昌的眼前了,马顺昌的卫队长待不住了,他看提督神情依然沉着坚定,丝毫没有发令的意思,他感到形势危急,他等不及了,一个箭步上前挡在提督前面。可是瞬间功夫,一声枪响,卫队长倒在了马顺昌的眼前。紧接着,又一声枪响了,马顺昌的副官刘明放,也在一声枪响后,应声倒下……
几秒钟前还庄严肃穆的提督府大厅,一下子血溅墙,尸横地。
惊愕之际,马顺昌噌的从太师椅上站起来,破口大骂:“你们大胆!苏哈尔你这混蛋!有种的你出来,你冲老子来……”几个士兵冲上前,不由分说地把马顺昌按倒在地上,他们把将军的外衣撕扯下来,五花大绑的把将军死死捆住,然后拉起来就拖了出去……
短短几十分钟,提督府马家人乱作了一团。冲进来的士兵见东西就抢,拿不走就砸,马府内一片女人的惊叫和孩子的哭声。
听说将军被抓走,副官刘明放和卫队长也都被打死。开封夫人马香香和大小姐法图麦抱头痛哭。马香香因为和抢东西的士兵撕扯,头发胡乱的披散着,身上的衣服撕破露出了皮肉,法图麦一边替马香香整理凌乱的衣服,一边语气坚定地对马香香说:“我要去找父亲。”
“你不能去啊!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咋向你大(父亲)你妈交待啊!”马香香拉住法图麦的手死死的不放。
“我大(父亲)生死不明,我弟弟振生还不知道这儿的事情,我不能就这么坐着等,你放心,他们要杀也是杀我大,不会拿我咋样的,就是死了,我陪我大一块死也心甘了。”法图麦显得异常的镇定,边说边把一双女儿拉过来,把她们脸上的眼泪擦掉,给她们整理好头发和衣服。
“那我陪你一块去。”马香香的心情和法图麦一样,没有了马顺昌,她真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
“你不能去!娃娃都指望你呢,你出事了娃娃们咋办?我把儿子女子都交给你了,佛云在迪化上学也该娶媳妇了,秋吟和春吟也不小了,他们一直跟着你,跟你也亲,你得看着他们结婚生子……”大小姐法图麦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她要陪父亲一起走了。
法图麦怕再耽搁了就见不到父亲了,她上前抱了抱马香香,又回身紧紧抱了抱自己的两个女儿,赶紧下炕找了几件父亲的衣服,又取了一瓶酒,三下两下包成一个小包袱,就疾步走出了屋门。
法图麦一路小跑一路打听,终于,在摘光了自己耳朵、手指头、手腕子、脖子,几乎身上所有的首饰,疏通了几道守卫的士兵之后,她见到了父亲。
在一间低矮的小耳房里,她看到父亲像个愤怒的困兽,五花大绑的身体不停的挣扎晃动着,嘴里不停的大骂,房子外边站着几十个荷枪实弹的士兵,面无表情冷漠的看着他。她的心狠狠地揪了一下,一阵刺疼迅速传遍了全身。她想跑进去抱着父亲大哭,但她强迫自己忍住了。
法图麦没有哭,她知道父亲不喜欢眼泪,从来都不喜欢,小时候她撒娇,惹急了就淌眼泪,父亲就会冲着别人发脾气。后来她知道,她哭鼻子父亲却冲着不相干的别人发脾气,那是生她的气了,父亲不喜欢女儿哭哭啼啼,生女儿的气又不想冲女儿发火,就只好冲旁人发脾气了。
法图麦就让自己使劲的笑,希望自己能笑得坚强一些,笑得灿烂一些,就像小时候被父亲高高地举起来,然后一甩手臂把她放在马背上时,她快乐的咯咯大笑。
马顺昌看到女儿,立即停止了叫骂,他眼睛一亮,就把身子向法图麦挪过来。马顺昌已经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在这个时刻,还能见到家人,尤其是他疼爱的唯一的女儿,他一下子安静下来,一双短短几小时就已经深陷下去的眼睛,深情地注视着女儿。
法图麦平静的恳求士兵,让父亲换一身干净的衣服,士兵没有反对,他们给马顺昌松了绑,看着他把撕烂的衣服脱掉,又穿上一身白色的棉布衣服,然后又把他给捆上。法图麦用嘴把酒瓶启开,把酒瓶凑到父亲的嘴边,马顺昌一仰脖子,喝了几大口下去,法图麦伸过手去,想把父亲嘴边流下的酒水擦干净……
父亲就站在她的面前,可法图麦却感觉到了父亲的陌生,还有渐渐的远离。那只有丝毫的陌生感,来自于父亲的模样。法图麦从来没有见过父亲这个样子,那个军服严整,目光威严,胡子都纹丝不乱的阿大,哪去了?
眼前的父亲头发杂乱,身子被困的扭曲了,那双平日里总是有力的摆动的手臂,被死死的捆在了身子后面。她甚至不敢看阿大的那双眼睛,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两眼血红,像要滴血。
尽管这样,很快的,法图麦就从阿大的眼睛里,看到了她熟悉的眼神,虽然阿大充满血丝的眼睛,被愤怒和疲惫占满,可是透过那愤怒和疲惫,法图麦还是看到了另外的东西。
很快,她看到的那另外的东西就出现了。父亲向她靠过来,定定得看着她,被紧捆的身子使劲的动了动,然后又无奈的停了下来。她感觉阿大是想抚摸她的头,就像她小时候,阿大一见她,就要伸出那双手指粗大的手掌,在她的头顶上轻轻抚摸一下。那一下的抚摸,总是很快就结束,但留在法图麦头顶上的力量和温度,却能使法图麦欢喜很长时间。
这会儿,阿大站在她的面前,用眼神抚摸着她的头,那种久违的力量和温度,又真切的回到了她的头顶。
法图麦的眼睛又湿了,瞬间就浸满了眼泪,她闭上了眼睛,深深吸了口气,把眼泪送了回去。
“阿大保护不了你了!”父亲开口说话了,法图麦没有出声,她屏住了呼吸,等着阿大说下去,她知道时间不多了,她想让阿大多说几句话,她想把阿大现在说的每一个字,都牢牢记在心里。
可是来不及了。
突然的,外面一阵骚乱,一队人冲了进来,他们上前拖着马顺昌就走。法图麦知道和父亲诀别的时刻到了,她不想让父亲在哭闹声中离开,她喜欢看父亲从容的样子,喜欢父亲威严的神情,她不想因为自己的哭泣让父亲着急,让他离开的那么不清静。她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定定得看着父亲被拖出去的身影,眼睛不敢眨一下地看着,深怕自己眨眼的功夫,父亲就已经不见了,她要把这个时刻的每一秒钟,都深深地印刻在心里。
可是,父亲的身影,终于离开了她的视线,就在父亲的身影离开她的视线的那一瞬间,一声呼喊终于从她的喉腔里迸发出来:“阿——大——”
那声音,凄婉而坚强,空气都被刺疼得剧烈颤抖起来。
将军马顺昌,几乎身首分离,残杀后被高高绑在一根木头柱子上,示众三天。马家老老少少的女人们,跪了一地。
一个月后,苏哈尔赶尽杀绝,大少爷马振生也在他的驻防地被杀。在短短一个月内,法图麦抬埋了两个至亲的亲人,两个马家的男人,被她送走。
将军马顺昌就这样死了。这个事件震动了整个新疆,乃至北京政府。其中的事情,一直是扑朔迷离,这个谜团,历经八十多年,也未见真相。说是逆反,几乎无人相信,包括以此罪名杀他的人。
一代枭雄,没有机会为自己蒙冤申辩,没有机会真刀真枪的和对手较量,没有机会倒在和对手的面对面厮杀中,甚至根本没有机会,给对手展现他视死如归的模样……一个征战一生的将军,一个历经辉煌的将军,就这样死在几个毛头小兵手里。
自始至终,指挥这场杀戮的苏哈尔,都没有露面。
马顺昌的不慌不忙,却引来了提督府上上下下的一片慌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