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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孤魂断剖心无人问 ...

  •   那你呢?你是想代替我背负仇恨与责任,在这无处容身的天地间孤注一掷踽踽独行,还是想一同忘却一切,开始你自己的新生?
      “我?”傅雪殊神色一黯,“我责任未尽,案件的余波未消,我这场徒劳的搭救牵引了太多人的目光与怀疑,我走不脱。”
      随着刽子手们干脆利落的手起刀落,数百颗人头滚落,行刑的街口血流漂杵,将皑皑白雪都染得赤红,举世瞩目的空桐氏谋逆一案终于落下帷幕。而因换囚一事受到牵连的原刑部尚书缙云尘,在右相傅雪殊的坚持下,一力判轻,没有同诛,而是流放到了东海的荒岛上。只是荒岛上缺衣少食,还容易流行疫病,还要终日操持徭役,缙云尘已近花甲,只怕也是一去不复返。
      璎容殿中,传旨的内侍走到正殿内,冰凉的气息令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原先后宫之中谁不知道贵妃娘娘体虚畏寒,璎容殿内的地暖向来是烧得最热的,每年冬天,成筐的银丝碳除了帝、后、帝姬的份例,余下的都要送往璎容殿先供贵妃使用。他感慨一番,清了清嗓子道:“圣旨到——请空桐婕妤接旨!”
      空桐鸢昏昏沉沉地躺在殿中,她素来体虚,秋日里因为族中之事烦扰,为风露所欺,后来朝堂上山雨欲来,空桐氏族大厦将倾,她又渐渐失爱于君,本就灵慧敏感的人,思虑过重,故而病势渐沉。后来褫夺了贵妃的封号与待遇,又没了太医的请脉用药与宫人的精心照料,恰逢严冬,病情每况愈下,终成不治之症。前些日子听说瑄晟帝封了宸妃,六宫同贺,她心中剧痛,呕出一口心头血。然而心中仍有一点执念不灭,终不肯溘然长逝,告别这酷寒的人间。
      她想当面问问那个人,昔年齐眉举案,她将一腔深情与余生岁月都托付与君,那他呢?他给她的是三千分之一的后宫雨露,还是……虽然答案早已昭然若揭,可她固执地认为他待她是不同的,不然为何佳丽三千,她不是最美貌的,也不是最温柔的,却能独得他宠爱整整十五年呢?
      听得内侍传旨的消息,璎容殿内寥寥无几的宫人早就战战兢兢过来接旨。谁不知道这空桐婕妤失宠,母族也败落了,再无复宠的可能,璎容殿封宫的消息传来时,但凡能够出去的,早就捡了高枝飞去了,只有大宫女采薇舍不下主仆情分,连同几个资历尚浅又无人脉的小宫人留了下来。听闻今日午时空桐氏族皆已问斩,如今圣旨来了,想必是来发落空桐婕妤的,只是不知道他们几个底下人,在婕妤去后会是怎么个前途。
      采薇将虚弱的空桐鸢唤醒,低声道:“娘娘……小主,圣旨来了。”空桐鸢已经得知今日家族问斩的消息,晕过去两次,采薇将一日前的药渣煮了煮给她饮下,方昏睡了片刻。听得采薇的呼唤,空桐鸢睁开眼睛,清瘦的面容现出一种奇异的平静:“圣旨?”她叹息一声,“他终于要给我一个发落了么?采薇,扶本宫起来,给本宫梳妆。”采薇嗫嚅道:“小主,传旨的公公已经来了一会了……”空桐鸢执意道:“那便请他坐下,看茶。这是本宫一生中最后一次接旨,定是要隆重些的。”采薇出去传了话,难得那内侍天性未泯,对云端跌落到谷底的空桐鸢颇为同情,便也没有催促,耐心地等待着。空桐鸢挣扎着坐起来,吩咐道:“本宫那套贵妃的金银丝鸾鸟朝凤绣纹朝服还在么?”采薇刚想开头规劝,却听她又道:“本宫知道自己如今已不是贵妃,不过又有谁会在意一个将死之人有没有逾矩呢?”
      妆成,空桐鸢凝视着镜中的自己,过分苍白的脸色在胭脂的装点下镀上一层虚浮的艳丽,原本合身的朝服穿在身上显得空落落的,而那顶鸾鸟衔珠的头面似乎重得有些过分了,她简直有些担心自己纤细的脖颈能不能支撑它的重量。但不管怎样,这身华贵的服饰还是为她弱柳扶风的小家碧玉气质平添了几分威严与华贵,清美的脸上虽然病容犹在,但也依稀可见昔年宠冠六宫之时的慵倦矜贵。她满意地一笑,搭住采薇的手,一步一步向正殿走去。
      有谁记得十五年前,名动天下,一篇《牧风赋》便引得西扶纸贵的第一才女,奉了谁的诏,入了谁的宫,便从最基本的宫规学起,步履举止,一颦一笑,端庄中依旧带着飘逸出尘,又在谁的盛宠之下可以不再顾忌繁文缛节的规矩。她要自由自在不为形役,他便封她贵妃,给她仅次于皇后的尊荣;她怜惜春风秋月,他便为她冷淡了粉淡脂莹,只歌咏那风花雪月。初春是谁应和她的柳絮词,将伤春之情开解成青云直上的英豪阔大;盛夏是谁撷一枝新荷,称赞她清雅聘婷,羞杀芙蕖;深秋的千里光开了,是谁懂得她的离愁乡思,派人千里驱驰,只为她带回一抔家乡土;残冬,又是谁,褫夺昔年盛宠,下旨封宫,不闻不问,任她在寒冷与痛苦中终日翘首以望?
      从寝殿到正殿的路并不长,她一步一步地走着,却仿佛经过了一生的时光。她向着瑄肃殿的方向跪下,深深拜伏,多年不曾行过的大礼,到底是有些生疏了。这一拜,不拜皇权,不拜君恩,只祭奠她寂然死去的心。她涩然开口:“臣妾接旨。”内侍叹息一声,也没有纠正她逾矩的自称,只是恭敬地奉上一把小小的匕首,低声道:“婕妤娘娘,奉皇上口谕,请您做个了断吧。”她直起身,看着红木案板上镶嵌着紫色水晶的精美匕首,眼中闪过一丝疼痛:“呵……这匕首,是他当年赠与我的……”昔年秋狩,她是唯一伴驾同行的妃嫔,知她并不娴于弓马,他还是要带她出来散心。这匕首精美有余,锋利不足,与其说是利器,不如说是昭示他宠爱的一件饰品。封宫的时候,璎容殿大量华贵的摆设与器物都被抬走,包括这把象征着君王之爱的匕首。
      如今,他便要用这匕首来了结她的性命。没有寻常赐死妃嫔的白绫与鸩酒,连全尸的体面都不给,甚至对于她——对于一代贵妃的生命终结,他连一道像样的谕旨都吝啬,短短的一道口谕,便要终结她一生的爱恨嗔痴。所有人都知道她唯一的心愿便是见他一面,可是直到此刻,他都不曾踏足璎容殿。
      心痛到了极致,就不会再觉得冷了;失望到了极致,就不会再觉得悲伤了;痴情到了极致,便盲了聋了哑了;绝情到了极致,便放了忘了葬了。
      她忽地粲然一笑,那笑容明媚而又倨傲,依稀有当年那个漠视一切的矜贵宠妃的影子,她问道:“皇上可曾指明,要公公拿什么证物复命?”内侍道:“不曾。”“那便请公公答应本宫最后一个不情之请罢,本宫死后,请公公将本宫的心交给皇上。”那内侍尚未明白她的意思,便见她取过匕首,用力剖开自己的胸膛。她伸出手,探入自己的伤口,似乎想将自己的心挖出来,可是她太虚弱了,还没等她奉上自己温热的心脏,脸上的笑容便已经凝固了。
      正如她最后的心愿一样,她最后的不情之请也没有实现。被她的鲜血溅了一头一脸、受到巨大惊吓的内侍,慌不择路地跑回了瑄肃殿复命。收敛她遗体的人无不为她惨烈的死状震惊,也没有人有勇气遵从她的遗愿破坏她的遗体,为她剖心,亦无人敢将她血淋淋的心脏呈递给九五之尊。
      而瑄晟帝也真的如他自己所言,至死都没有再去看空桐鸢一眼。他不知道她对他孤注一掷倾尽一切的爱,也不知道她至死剖心的决绝与眷恋。他留给她最后的仁慈,是准她以贵妃之礼葬入妃陵,而非如她死去的族人那样,头颅悬挂在城门口示众,身体丢到乱葬岗供野犬老鸮蚕食。
      宠冠后宫的红颜才女就这样带着绝望与遗憾萧然长逝,留给后世一个美丽凄婉的爱情故事。在那样的故事里,帝王被刻画成为了家国不得不含泪赐死爱侣的明君,赚得无数闺阁女子的辛酸叹惋与同情之泪。却无人知晓故事的开端不过是帝位尚未坐稳的年轻帝王为了拉拢世家娶了一个又一个陌生的女子,为了安定臣心一再地虚与委蛇逢场作戏,而涉世未深又因才情被世人捧上圣坛的天真少女在帝王的深情之中愈陷愈深,在付出一腔真心之后家族倾覆,失去价值,最终在帝王薄幸之中含恨魂归。
      朝堂之上,随着空桐氏一案了结,连最不敏感的朝臣也已经意识到,风云起,天色变,这个朝代墨守了数百年的成规将破,而空桐氏的终结仅仅是一个开端。昔年朝堂上五大氏族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时代已经结束了,如今朝堂上炙手可热的新秀,分别是出身五大氏族、贵为皇后亲弟的大理寺卿韶嬴;应求贤令而来、身为空桐党却在空桐氏覆灭后依旧得天子信重的白衣卿相傅雪殊;以及布衣出身、为朝中清流的御史大夫白逦。众所周知,韶嬴与白逦有同生共死之谊,而傅雪殊与他们政见不合,于空桐案上结下梁子,势同水火。所以说朝局虽然变动,但是君臣都习以为常的制衡之道并无不同。
      不管怎样,所有的罢黜与杀伐都告一段落,新年的到来足以冲淡一切事不关己的血腥与伤痛。无论是宫廷还是寻常百姓家,都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后宫之中,在皇上无微不至的关怀下,皇后以惊人的速度痊愈,亲自料理了空桐鸢的丧事。只是白事既在年前,再怎么以贵妃之礼厚葬,都显得有些潦草仓促了。随后,在贤妃、德妃的协理之下,皇后将年节下的一切典礼、赐给朝臣命妇的封赏都打点完毕。
      腊月二十八,理应是一家团聚其乐融融的日子,百里殇却苦着一张脸在御史台加班。论理大过年的,应该不至于在这个时辰忙着弹劾同僚,只是皇上下令,要她考核百官一年以来的政绩,并将今年所弹劾的官员的一应不法事都整理成簿籍。论理,考核政绩是吏部考功的任务,只是考功侍郎万俟灏尚在极北处理极北与极西贸易军火的问题。
      百里殇坐在御史台的大书房内,桌上高高的几摞卷宗几乎将她整个人埋起来。她捧着腮,蹙着眉,一脸苦大仇深地在上面写写划划,一面有一搭没一搭地同徐中丞说着话:“阿泽,你说万俟侍郎怎么还不回来?自从先前他传讯回来说已经与贩卖军火的商人联系上了,到现在也有两个月了吧,怎的音讯全无了呢?”徐泽郢头也不抬地批阅着,答道:“纵使现在万俟侍郎飞马赶回来,皇上也不会要他再考核政绩的。”言下之意是,不管他回不回来,这都是他们的活了。
      百里殇哀叹一声,放下笔伸了个懒腰。前几天她帮着韶嬴与傅雪殊斗智斗勇,设计追查空桐鸾并黑杀军余党的行踪。傅雪殊倒是颇为沉得住气,救走空桐鸾之后一次都没去看望她,就在他们以为他已经将空桐鸾送走,打算放弃的时候,他忽地出了帝都一趟。只是他颇为小心,绕了路故布疑阵,甚至带了不少黑杀军缠住了他们的脚步。百里殇带着流云卫给她训练的新侍卫们同黑杀军打了一架,虽然没能跟踪傅雪殊跟到他的目的地,但处理掉了数量可观的黑杀军余党,也算是有所收获。辛苦了十几天,好不容易处理完空桐氏之案,韶嬴都休沐回韶京了,她却被瑄晟帝加派了任务。御史台的属下们也早就回乡过年,好在徐泽郢并未归家,此人话不多,做事效率却极高,能帮她分担肩头的重压。

  • 作者有话要说:  后宫中的人各自悲剧,属于空桐鸢的故事落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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