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薇》韶华过客

130、诀紫微月圆人两散

　　煊嵊十六年八月十五，至酉时，选秀大典毕，魏熙晗等八位秀女贞静懿德，充掖宫廷，待皇后与贵妃草拟位份、安排行宫之后正式入主各宫。冷寂多时的宫廷，终于恢复了花团锦簇的热闹。
　　然而，是夜的中秋宫宴上，筱天帝姬迟迟没有到场。小福子奉命到玥仪殿去请，却带回了人去殿空的消息。正殿桌案上一封言简意赅的手书，证明帝姬乃自求去，并非受人胁迫，此外再无只言片语。瑄晟帝既惊且怒，当即止歌舞，罢筵席，命御林军在宫中搜查帝姬的下落，一无所获之后，当即向御林军统领宁无求下旨，令他暗中寻找帝姬，纵使踏遍天涯海角，耗尽物资民力，也要找到帝姬下落，将她毫发未伤地带回。好在他虽然惊怒交加，但理智尚存，以“帝姬抱病”为由终止了宫宴，而非贸然离去，引得众人猜忌怀疑。
　　瑄晟帝离去之后，皇后叹息一声：“都散了罢。”从很久之前起就这样，只要帝姬的三言两语，乃至一个眼神，一个微笑，一点消息，就可以牵动瑄晟帝的心，让他将这三宫六院弃之不顾。眼下，不过是听说帝姬有恙，他便这般焦躁忧虑，甚至拂袖而去。
　　徐淑容面露忧色道：“皇后娘娘，帝姬抱病，臣妾等是否该去玥仪殿看望帝姬？”皇后道：“不必了，帝姬身子不爽快，你们都过去反而叨扰，本宫一人过去向帝姬转达你们的心意即可。”
　　众人散去之后，贵妃向皇后道：“皇后娘娘，臣妾劝您也不必去探望帝姬了。”她见皇后怀疑的眼神，又补充道，“今日是中秋佳节，皇上已经去看望帝姬，兄妹二人正好一诉衷肠，免去生分之苦，娘娘又何必过去打扰呢？”皇后愣了愣，随后强笑道：“贵妃言之有理，倘若皇上与帝姬能够重归于好，实在是一桩美事。本宫便不去打扰了，贵妃也早些回宫罢。”说着便扶着嘉瑞的手往琨穆宫走去，一面转身吩咐道：“嘉怡，你出趟宫，替本宫买几个醉月楼的鲜肉月饼回来。本宫还要赏月，秋夜漫漫，待会怕是会饿呢。”嘉怡怔了一下，随后恭敬地应下了。皇后又补充道：“你亲自去，这是本宫的吃食，不要经了旁人的手。”
　　钟离月听到了这番话，不过她没有在意，目送着皇后回宫之后，她自己也向瑛礼殿走去。根据她的推测，过不了多久，瑄晟帝就该过去寻她了。
　　吩咐完宁无求之后，瑄晟帝立刻将百里殇和微生酊召来，盘问帝姬的消息。谁知两人除了惊讶之外，都是茫然不知的样子，还表达出合情合理的担忧和焦虑。淑妃常年礼佛，闭门不出，一问三不知也情有可原，而百里殇则提出，帝姬极有可能是混在落选的秀女之中出宫的。瑄晟帝岂会没有想到这一点？在发现帝姬失踪之后，他第一个怀疑的就是百里殇，毕竟她协理选秀之事，又与帝姬交好，最有可能协助帝姬出走。不过百里殇表现得极为坦然，又让他动摇了自己的怀疑，如果不是百里殇放跑了帝姬，那么会不会是……
　　“皇上，为何不请高人占卜，查看帝姬的下落，再命人追查呢？”瑄晟帝正在思忖间，却听百里殇如是建议道。瑄晟帝心思一动，立刻道：“朕自有打算。百里卿，你即刻封锁宫中消息，切莫让帝姬出走之事传扬出去。若有人伺机打探，便称帝姬伤心抱病，到青莲观中祈福安养，并将蓄意打探之人统统报之与朕！”且喜参加宫宴的不过是几个安分守己的妃嫔，新入宫的秀女并不在场，小福子禀告消息时亦是密报，并未让众人听见。封锁消息也不是难事，百里殇忙应下了。瑄晟帝便向钟离贵妃所在的瑛礼殿走去。
　　百里殇建议瑄晟帝请人占卜，显然是在暗示和引导他去找钟离月。而瑄晟帝在初步排除百里殇的嫌疑之后，自然将协助帝姬离宫的嫌疑安在钟离月的头上，毕竟她也是主持选秀的人，且行事诡秘任性，难以常理揣度。
　　而百里殇明知钟离月的占卜还算灵验，仍暗示瑄晟帝去找她，显然不是想要出卖队友，而是因为钟离月非但知晓帝姬和百里殇的计划，还是帮助帝姬离宫的助力。
　　且说瑄晟帝大步流星来到瑛礼殿中，钟离月方从设宴的宫殿中回来，见到瑄晟帝，她丝毫不感到以外，反而朝他笑道：“嗯，我知道，是我放她走的。”她的话不仅成功堵住了瑄晟帝即将脱口而出的疑问，还令他露出了错愕到难以置信的神情。
　　钟离月示意他坐下，自己也在他旁边坐下了，道：“慕容筱天知道了你对她的心意。”她此言一出，再次成功地将瑄晟帝的下一个问题堵在喉中。她好整以暇地看着错愕、羞愧、痛楚等情绪在他眼中次第浮现，最后转化成一句咬牙切齿的“万俟淅！”钟离月点点头：“不错，万俟淅自缢之前，到玥仪殿见了筱天一面，将她所知所为和盘托出。”接着，又悠悠补了一刀，“说到底，你也不能怪德妃，是你自己不够小心，在她面前失态了，才会让她察觉端倪。”
　　瑄晟帝的脸色时白时红，咬牙道：“那你为何任凭筱天离开？”钟离月道：“奇了，她已经知道了你的不伦心思，我若不让她走，难道任凭她留在这里，将痛苦慢慢转化成对你的厌恶和仇恨？”她叹了口气，放缓了语气，又道，“从一名谋士和政客的角度来说，玥仪帝姬在降服极北、催化万俟氏覆灭之后使命已尽，朝堂和宫廷都不再需要她了，她留在这里，反而牵动你的情绪，让你无法将心思转放在新入宫的妃嫔身上，不利于我们的下一步计划——培养你的继承人。而从你们的亲人和长辈的角度来说，我不忍心看她困囿于这物是人非的宫廷之中，日日自苦，也不忍心你们彼此折磨，强颜欢笑，倒不如放她自由，让时间慢慢愈合她心中的伤。”
　　瑄晟帝沉默片刻，涩然道：“这么说，你也不打算告诉我她的去向，也不赞同我继续寻找她了？”钟离月道：“正是。你本该是一名出色的帝王，你足够冷静和隐忍，却一再因为她方寸大乱，做出种种不智之举。比如方才，你怎能命宁无求这样的将才不惜一切代价寻找筱天？且不论宁无求本就不擅长找人，你将朝堂的战力远派，倘若战事又起，你手头可还有可用之兵”纵然心中痛楚难当，瑄晟帝还是尽力平复了情绪，此刻面对钟离月的指责，他不禁面露愧色，道：“姑姑教训的是，是侄儿关心则乱，莽撞了。”钟离月见他认错，颜色稍霁，道：“你稍后将宁无求召回罢。也莫再找筱天了。我已经算过，今日之别，绝非永诀，筱天还会回来的。”她画了一个大饼，看见瑄晟帝期期艾艾的神色，又泼了一瓢冷水：“你不必再请求我占卜她的去向和归期了，我曾经说过，这种主观色彩强烈的事情，是难以准确占卜的。”
　　时间溯回半个月前，早在筱天决意离去之时，她与百里殇商议之后，便去找了钟离月。二人的分析同方才钟离月对瑄晟帝的说辞类似，她们确信钟离月对于筱天的离去非但不会反对，反而是乐于看到的，因此筱天希望钟离月阻挠瑄晟帝寻找她。而离宫的具体措施，皆是筱天和百里殇二人商定，钟离月并未参与，这也是为了防止钟离月阳奉阴违或者突然反水。
　　在筱天与傅雪殊分享“狡兔三窟”之计时，傅雪殊理所当然地认为筱天是为了躲避瑄晟帝的追查，筱天也没有解释，默认了他的说辞，那是因为——她真正提防和躲避的人，是韶嬴。
　　韶府上，竹生神色凝重地将密信通报给韶嬴。韶嬴听后，似笑非笑道：“哦？我那皇后姊姊，真的是这样说的？”竹生道：“正是。来传信的是皇后娘娘身边的掌事宫女嘉怡，她是在皇上下达封口令之前就以买民间手作月饼的借口出宫的，行色匆匆。依属下看，帝姬离宫之事，倒是合情合理，也合乎帝姬的作风。只是此事出自皇后之口，反而显得可疑。”韶嬴笑了笑：“这并不可疑，这是皇后向我们表达她的诚意。看来先前对她说的那番话，她是听进去了，也总算放下了她那可笑的高傲，愿意对我和小姁唯命是从了。”
　　竹生恍然大悟：“也是，如今新人入宫，虽然一时动摇不了皇后的地位，但长久之后就难说了。皇后定是今日见了太多青春美丽的面孔，心中慌乱了。”韶嬴道：“谁知道呢。皇后暂且有用，既然她如此知情识趣，我便依照原先的承诺，护着她的尊荣和后位。”竹生笑道：“正是，我们公子向来重诺，是个说一不二、一诺千金的君子。”他见这个马屁成功地引得韶嬴一笑，露出一个讨喜的笑容，又问道：“那么我们要不要去追查帝姬的下落呢？”韶嬴道：“不必刻意追查，只要让在南部的暗卫以逸待劳就是了。”
　　竹生奇道：“公子，您如何知道帝姬一定会去南部？”韶嬴看起来心情不错，颇有耐心地解答了竹生的疑问：“第一，傅雪殊挂冠之后，就在南部落脚；第二，帝姬想要追查的线索，基本都集中在南地。”竹生素来机灵，很快领会了他的意思：“您的意思是，帝姬离宫之后，定会与傅雪殊会合，继续追查她的身世以及钟离氏的秘密。可是，黑杀军擅长隐匿行踪，如果我们一直以逸待劳，很可能根本追查不到他们的行踪啊。”韶嬴答道：“这也不难，你命帝都的暗卫找一找帝姬的掌事宫女濯锦的下落。帝姬的势力被皇上收为己用，自己离宫都不容易，想必没法带着她。而慕容筱天其人素来重情义，不会将她留在宫中承受瑄晟帝的雷霆之怒，既然无法带走她，想必将她藏起来了。你们只要找到濯锦，长期盯着，想必帝姬安定下来之后，便会命人将她接走，到时候你们跟着濯锦便是了。”他顿了顿，眼中漾起一丝笑意：“是了，你们不妨在御史府边上蹲两天，说不定能快些找到。”
　　显然，韶嬴对于万俟灏死于判官笔之事一无所知，在他无条件答应百里殇不对万俟氏赶尽杀绝之后，两人的关系有所缓和，至少百里殇不再刻意躲着他或者将他视若无物，偶尔甚至能有个笑脸。这样的结果，也不枉他虚虚实实，一边安抚韶姁和他们身后的韶党，一边放弃唾手可得的成功，打消了让万俟氏彻底消失的念头——虽然结局阴差阳错，依旧走向了他最初的计划。
　　虽然百里殇依旧因为帝姬的遭遇而伤怀，但抄检万俟府那一夜，他始终陪伴在她的身边，足证他的清白，想必百里殇也不会怀疑他的承诺，可以说，这是最好的情形了。
　　这厢竹生也将思路理清了：“公子，您的意思是，帝姬是在百里大人的帮助下离宫的，而濯锦，也极有可能被百里大人藏起来了？”韶嬴点了点头，竹生又问道：“公子，属下刚刚想到，帝姬出走，皇上一定会派人寻找的，若是我们碰到朝廷的人……”韶嬴淡淡道：“不要与之正面冲突便是。反正瑄晟帝定然不会将帝姬出走的事情公之于众，反而会加以掩饰，派去寻找帝姬的人，也定然只能暗访，不能明察，自然也无法干涉你们。”
　　竹生问明白了一切，便下去安排人手行事了。韶嬴独自坐在书房，取出棋盘，慢慢地将棋子排布好，低声道：“小殇，接下来，朝堂上，就只剩下你我的对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