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五、此已非常身 ...
-
巳时六刻,日光洒在草叶上,被一只蹄子踏灭。
蹄声笃笃穿林,是头癯瘦老驴,前边一个老仆牵着。老仆不过三四尺高,驼背蹇脚,身子佝偻如弓,脸孔从鼻端凹陷下去,下巴偏又突起个巨瘤,整个人崎岖坎坷,不成形状。两只眼像填平的沟壑,直直盯住面前方寸之地,似乎举头稍望远些便会跌入深渊。
驴背上坐着一书生。箬叶青的春罗衫子,兰缣束发,面容冷澹泛白。
他颇为年轻,那白却不是正当韶龄的莹白,更像百草经霜,惨然褪色。
日头过隅未中,投入林壑割成寸寸碎金。林外涛声紧促,峰回路转,前方雪沫簇拥着嶙峋断崖,晴昼被乌压压的暗空侵蚀,一老一少和一驴也浑然不管,便这么径自行去。
“郎君,再往前走,得留下买路钱。”
说话的强梁背倚山石站在崖边,方鼻阔颊,乌发鬣张,看着凶神恶煞,比起那牵驴的丑奴倒又悦目许多。书生没瞧他手拄的那杆凹面四棱鎏金锏,更没有瞥他一眼,只凝视崖脚层叠骇浪。剪径之人笑道:“郎君若吝惜,只怕坦途亦是关山;愿施小惠,天堑也能化康庄大道。”
书生冷冷道:“管终亥,老本行改不了,作弄到我头上了。你要什么?”
“山飞海立”管终亥,当年孟津第一巨寇,名号在江北说出来平地都要震三震,如听龙门崩浪、壶口决流,而今在南朝却泯然无闻。他收了戏谑,单膝跪倒在毛驴前,抱拳道:“不为别的,但求郎君能将此役头筹让与小人。”书生嗤道:“你想争功?”
管终亥并不遮掩,道:“小人自魏入梁七年,蒙中贵不弃,尚未有半分建树,论资排辈总在最末……”觑向少年书生,言辞跟着眼珠转了转,“郎君承欢中贵膝下,已是百尺竿头,屑微小事就不必劳形了。”
书生一轩眉,还未笑,忽有另一人笑声清扬:“头筹自送到你面前,你求他相让,何不来求我?”
大小矶山之间有数座礁屿,迎激流而立,砥柱擎天,那人峨冠玄服,坐在其中最高一块岩礁上。管终亥瞳仁微缩,他守候多时,情知前一刻还没有人在。“看来申百忧果真蒙在鼓里,说是‘壬’一人,此地却还有‘丑’‘亥’两位。一个施未胭,值得这么大动干戈吗?”
青驴缓步上前,书生道:“他没说错。”
眼底有些厌倦,似对凡物漠不关心,“我既来,余者不提也罢。”
“你很自负。”吕荻目光一厉,“定舆门的人?”他凝视那书生,视线紧钉眉宇,直欲穿颅而过一般,旁边管终亥也被其锋芒所迫,低呼道:“苍生察眉术!”
少年掷下三个字:“任寒声。”
吕荻缓缓道:“庶派任翕如之子,却认了杀父仇人为父。”说到那名字,神情掠过几分萧索,唤道:“申百忧。”申百忧在他身旁见势不妙,正瑟缩着,就听吕荻道:“你说凡我所需,肝脑涂地也当奉上。”
申百忧想这是要自己打头阵,他无论如何也不是三人对手,更何况还有最惧惮的“壬”,眼下只得走一步看一步,诸般应变都盘算了几遭,唯诺道:“……是。”
话音未竟,一道铮光已截断喉骨,“我不要别的,只要你肝脑涂地!”
血泉迸射,嘶鸣没入天地喧豗,直到身躯坠下岩礁,被飞湍吞噬,仍不曾惊起半点声息。吕荻凭风屹立,右手多了柄清亮短剑。那剑不过一尺有二,细骨纤眉,与他格格不入,便好像一尖柳梢,握在弱不胜衣的女子手中。
眼里映过剑光,任寒声倏然长笑。
也不知是笑申百忧,还是笑吕荻的剑,笑在他颊边就止住了,没往眼角去。他眼神漫不经意,笑也有种说不出来的轻,先是扯出条缝,随即坼裂,仿佛本不为取悦和揶揄,只是觉得这里应当发笑而已。
吕荻道:“你若还有亲父,就转身回去,我放过你。”剑锋一拂,血如晨露滴落,“若只有义父,我原先已杀了你们中贵人一个义子,不外乎多杀一个。”
“杀”字刚落,金影疾动,管终亥单锏抢先出手!
任寒声浑未听见似的,仍坐在驴背上临崖而望。管终亥甚喜,长声道:“谢郎君!”身形一霎离了断崖,俯掠至礁柱上,脚未点地,雩龙锏如向风云借力,泻下大开大合之招。锏是重器,胜在刚猛凛烈,汪洋辟阖,可他招式偏又极灵活迅速,粗如蛟脊的方锏使起来竟像流云针、点睛刺一般。吕荻短剑轻巧融开他巨力,下一瞬又被惊电绕枢,两股迥异路数浑然合一,举重若轻,端的匪夷所思。
但雩龙锏并非唯一威胁,更有凶险潜藏其侧。
丑奴。
没人看清任寒声身边的丑奴怎样凭空出现在石礁,气息不可捉摸,若非与断崖隔了重重水浪,定当他是遁地而来。管终亥锏极快,他则极慢,举手投足连风都拨不动一丝,或者说风反被他那怪异招法吸去。吕荻右手挥剑,左掌欲推开丑奴,忽觉此人短小之身骨骼寸缩,有如泥淖,劲力一坠其中便粘滞不行。两人一疾一徐,一攻正面,一制下盘,虽取不下吕荻,配合却似缜密天网牢不可破,转眼阴倏阳忽,光影飞驰。
任寒声道:“丑伯,你稳住即可,待到未时,此人便是咱们掌中之物了!”
这话掷地如冰,吕荻身法也跟着微微一僵。管终亥抓准时机,金锏化崩扫为直刺,撩向吕荻肩胸要穴。点穴亦锏法所长,却只是寻常应敌手段,内功臻于化境的方家自能鼓真气于穴,非偷袭难以奏效。管终亥固然知道鸿钧游气,一交手却觉得徒有盛名,堂堂定舆门嫡派,御剑的内劲竟与二流高手无异,就听两下闷钝,已拿中吕荻云门、神封,右臂应声垂落。管终亥不禁喝道:“好!”便去取膻中穴。
义眼中清辉乍现,继而光芒暴起。待胸腔一热,管终亥才明白,第二道光是剑光。
他见吕荻左手被丑奴牵制,才放心欺近,孰料一瞬间,那本应瘫软脱力的右臂蓦地翻肘,以常人关节绝不可及的角度出剑,从管终亥左肋斩到右颈,再一回,用肘尖拍开穴道。真气霍然吞吐,丑奴顿如枯叶掀飞,雩龙锏生生崩为两段,将他畸零萎缩的手脚钉在地上。
兔起鹘落,不过俄顷。
任寒声轻轻拊掌,接着说完管终亥那个字:“……好。”
他俯望一水之隔的吕荻,“不知你从哪弄来这么一副肢体……教我见识了。双手双足,原来全是靠你那只左眼驱使的。”
吕荻不回话,冷然道:“还有一人是谁?”任寒声横眉。
“申、丁、丑、亥、壬外,还有一人,便是在暗中设奇术将风浪引向渔村,支开小妹的人。你在那一直未动,从未出手,想要我以为阵主是你。可我一看便知那远非你能为,其真身必藏匿于附近某处。”六人,遁甲幻阵,宛如昨日,“是蔺甲师么?……除他还有谁?”
任寒声一笑,道:“急着找他?毕竟时辰一到,当年种在身上的‘附骨之疽’发作,你就再无还手之力了。”
这少年眼睛雪亮。吕荻不动声色,斜提剑锋,殷血涓滴闪灼。他当然清楚丑亥两人旨在拖延时间,故而试探几招后自卖破绽,速杀管终亥,却始终留心提防任寒声和那不知所在的阵法之主。脚下这座数丈见宽的礁岛正是阵中居生击死之地,他无法移步,恐被有机可趁,任寒声也看出这一点,负手在崖边好整以暇,毫无战意。
“我倒是不急,有些事不妨掰碎说与你听。嫡派养气之道独步天下,你方才却谨小慎微,生怕多使出一丝真气,因为你内功修为已远不如前。当年你四肢俱断,虽不知用什么旁门左道重塑身形,可手三阳、足三阳、手三阴、足三阴,十二经脉尽损,根基还能拾回两成已是天幸。你的船在此一昼夜,逃不过我眼底,每至丑、辰、未、戌四时,你都吹响那怪异的箫声养气,抵御痛楚,只要不给你机会吹箫,鸿钧游气便是用一分少一分。苍生察眉术不过是观人气脉,推人渊源命格,定舆门个个都会,谈不上希奇——你能察我,我就不能察你么?”
白浪灌天,阴云沉重如磐,阻绝在对峙的两人中间。吕荻忽道:“午时了。”
任寒声眼帘不抬,也知道当空并无日影:“你算得精准。”
吕荻静静道:“你若有一天,身不能动,目不能视,能做的只有默数下个时辰什么时候来,你也会算得这般准。”上前半步,“还有一个时辰,够我杀你。”
任寒声一凛,仰头大笑:“是么!那你可数过自己刚刚走了几招?是否觉得管终亥出手快得反常,而丑伯又极迟缓?那位奇人不单能操纵矶池风浪,你踏足此地起,已落入他‘寸晷分阴’之术中,不得脱身了!”
他笑声中再无冷漠倦怠,而是真正寻得了悦己之物的欣喜,“现下——是午时七刻!”
劲气挟卷风霆,千叠浪涛一瞬间齐声相和,如共工怒向天柱撞来。
任寒声料吕荻定不再保留,早有准备,趁他出手一霎抽身而起。只听脚下雷硠崩豁,断崖几乎夷为平地,乱石如瀑,直要将他陷没。任寒声袖底剑华掣现,化开余势,自己终不免被这股劲气反推,飘摇坠向吕荻所在礁柱。肺腑一痛,俨然为其震伤。
他对此招积虑已久,可同门嫡庶之别,仍判若天渊。
任寒声忽一拧身,化下坠为奇招。那股痛意擦燃火花,拂亮了他的剑,惊起赫赫光芒。他的剑长二尺六寸,侧锋微弧,流采华赡,本是曼妙不可方物,剑上杀意却狠烈至极,如临歌吹暖响之高台,赏鱼龙爵马之珍玩,下一刻则图穷匕见。
他以持短匕之法持剑,剑出,云飞雨绝。
滔天巨浪被这一剑骤然弥平,白雨顿收,唯有那股狠烈贯彻终始,硬生生分擘天地。吕荻似乎颇爱惜他那把短剑,并不迎刃相抗,双掌一合,鸿蒙重又聚拢。任寒声被逼得倒掠数尺,才拄剑站稳,鸿钧游气却没有趁机再袭来。一抬眼,见吕荻身姿也后移了几步,脚下深深两道沟壑,比自己尤甚。
他冷笑:“这便是你全力?”
吕荻直视他道:“你的剑与剑式,殊不匹配。”
内家高手交战,最忌在紧要关头出声言语,以免真气走泄。任寒声见吕荻此时说些不相干的,显然为图喘息,看来那一击消耗匪浅。他乐得其成,放任时间点滴流逝。
“此剑名为‘鱼丽’。”
是什么时候得到这把剑了?四年前……或者五年前?那时父亲任翕如早已不再是著作郎。御史台一纸弹劾,瘐死狱中,人都说他随前朝宗室萧子显修纂《齐书》,写内臣几处春秋笔法,触怒了风檐寺人,着御史中丞寻了他个盘剥索贿、淫人-妻女之罪。父亲死了,一身清誉也没入黄土,任寒声还是总角孩童,只记得随母亲求遍了定舆门主苏狐禅和庶派几位师叔伯,无一伸出援手。他稚弱的指节握紧父亲遗剑,明白复仇只能靠自己。
哪怕入宫为黄门,为奴为婢——只要能接近仇人,手刃于剑下。
他没有沦为宫监,而是寻着了另一个机会。踏过重重刀山、森森白骨,他凭一身家传绝学杀出生天,最后却被一个穿紫棠色锦袍的人如虫蚁般踩在脚底。紫衣人望着他的眼神很奇怪,好像鸣虫蟋蟀犹有供人取乐的价值。任寒声醒了过来,在一名驼背瘤脸、奇丑无比的老仆照料下渐渐恢复。他跟着那紫衣人走进风檐寺,通过擢拔,成为增补天干席位的三百名少年之一。
他朝思暮想的仇人坐在雾縠屏风后。
那时任寒声尚不能接近屏风一百步,后来这个距离变近了。八十步。五十步。三十步。每走一步他都献给那人一场飨宴,以血为筵席增色。头道旨酒是尚书侍郎陈谟,父亲的挚交,当年不顾安危收留了他们母子,但紫陌要他的命。
“云飞雨绝,落叶去柯,星灭光离。这三招,是我的剑式。”
每出一剑,都有一段过往灭绝,他也得以更向前一些。中途甚至还得过奖赏——那个弹劾父亲的御史中丞的头。任寒声不屑一顾。他知道历代宪司都是风檐寺人的狗,现在这条狗牙松背垮,不中用了。
在走向屏风的最后一步,他奉上的玉樽,是用母亲的血注满的。
屏风慢慢移开,他跪伏在地,如儿时般握紧剑,却只敢盯着那人衣摆银线描的白凤。时候到了,任寒声想,可他的剑不这么认为。一个轻过烟罗、薄过冰绡的声音道:“……是个好玩物。”
新的剑掷在面前。
“赐你此剑,名为‘鱼丽’。”
鱼丽之宴。
游鱼般绰约的剑锋上扬,任寒声道:“只要拿下你……”笑意盈然,仿佛看见自己又往前迈了一步,唯有此景使他酣畅,“到那时,我连你的仇也一起报了。吕师兄,你快慰么?”
吕荻轻轻道:“若存此念,只怕你已入了他网罶。”他话音有些迟滞,额头开始渗出微汗。任寒声脸色一变,冷笑道:“你才是他案俎之鱼,脔割细脍,还有面目来指教我!”
鱼丽剑铿鸣大振,延宕至此,眼看要坐享其成,终于不愿再等下去。吕荻忽道:“你一直留意着我的船,是么?——可知它现在何处?”
任寒声骤惊,就见吕荻身一屈,以掌击地,一声长啸崩峦决云,霎时碧城天鼓齐挝,身下礁石宛如汪洋漂木,从二人中间坼裂。没想到吕荻尚有余力发出这啸声,却不是奔眼前强敌而来。任寒声知道他也在等,在聆听,到这时才猛省他在聆听什么!
远方水面激荡,恍然有巨鲸腾波而出,正是舟舆,顶篷上踞着苍猿,船朝它目指的方向破浪冲去。数百丈外,大矶山脚凸出的一块峭壁在这一撞下轰然坍塌。一个小小的白色身影从崖壁坠落,如冰棱脆裂,瞬即掉入洪波融化。
“参辰。”
那声音道。紫衣人微微躬身。
“告诉他吕荻的下场。”
任寒声自然听过吕荻,若这位名震天下的嫡派师兄还在世,定不会对父亲袖手旁观。但当紫衣人慢条斯理说完最后一字,过了许久,他才恍觉自己失去了全身力气,甚至感不到酸楚麻木,只有带咸味的水淌过嘴角,在齿缝中干涸。
他最后听见的是自己牙关的交战声。
一只色如羔脂却锋棱硬挺的手将他震栗的下颌扶稳。“要好好让我高兴啊。”
那是他与自己念兹在兹的人距离最近的一次,可任寒声忽觉得,这一步间隔天渊。尽管肌肤相触,四目相对,他的剑锋却递不进毫厘。他已经用血铺了这么长的路,到头来只是百尺推了一寸,剩下的他在见到这人的第一眼就发觉,或许再也迈不过去了。实力悬殊带来的恐惧远远超出了想象,他毫不怀疑只要托在脸上的手指动一动,自己就将齑身粉骨,比十八泥犁狱的永劫更惨烈,更为久长。
那恐惧——正如现在。
任寒声惨呼道:“怎么会——”岩崖倾坍,舟舆只略停顿了一刻,接着掉头往这边驰来。吕荻单手撑地,目光仍系在那飘落的白影上,不知是无力还是无意再战。绝望攀着任寒声脊骨一丝丝上爬,幻阵已破解,自己孤立无援了。他本可以等——吕荻的宿疾马上要发作,可那条船眼看来得更快。能撞沉山壁自身安然无恙的一叶小舟,究竟暗藏多少秘术,几许机关?
绝不能让那船带走吕荻。他一生都在往前走,未经一次失败。
所有献上的鲜血,不可付诸东流。
从得到鱼丽剑起,任寒声就知道还不够。与那人贴近得还不够。务必一击致命,失手便是灭顶之灾。每天他都对自己说,还不到时候。为了递出剑,得彻底交出自己,蜷缩脊梁,变成令那人心悦神怡的样子。一张蓄势待发的弓,一只烹熟的虾,一条狗。
只有丑奴,在他怀疑自己真的变成了一条狗的时候陪伴着他,照顾着他,让他见识人间有更不堪者而爱惜薤露般的生命。偶尔任寒声会觉得这个默默无言的仆从很像小时常抱自己玩的老朱伯,现在他在哪呢?想不起来了。也许为了保护母亲死在了自己剑下。
断锏从伤口拔出,锏身粗大,边缘有凹棱,丑奴却浑无痛觉似的,只哑声道:“……郎君。”
任寒声为他封了穴,止住血流,道:“丑伯。”
只有唤这一声他是温柔的,仿佛还愿意在万变瞬息里耽望一眼过去。
剑气飙扬,鱼丽剑第二式出,落叶去柯。并非直取吕荻,而是卷起地上的丑奴,飞石般掷过来。不及交睫,吕荻挥剑迎上,短剑贯穿五短身躯时倏一沉,不光剑刃,整个手腕连前臂都被那躯干乍然吞入,牢牢禁锢在紧合的肋骨中。丑奴虽亡,缩骨功仍余威未减。吕荻眼神一凛,机关右臂当即齐肘而断。
星灭光离。
任寒声料准吕荻自断一臂,身子必定后仰,他只需要丑奴牵制这片刻,电光石火,凝着毕生决意的第三式绽开,斩落吕荻另一条机关臂。左手骈指紧跟,拂上吕荻眼周睛明、攒竹两穴,再一抉,那流光辉映的左眼便被抠下,握在他指间。
苍垠大块的运转这一刻都静止了。义眼离体,疾驰的舟舆猝然停住,本要跃上礁柱来的苍猿僵在了俯身姿势。吕荻一声不吭,身躯如玉山颓倒。任寒声喘息着,没了真气催动的义眼在他掌中黯淡下去,不再水精剔透、明珠照乘,渐渐露出它本来的暗青色泽,原是一块韬光含浊的苍玉。
“沧鉴嘲风璧……八恺之‘璧’。”
玄切、黄磋、白琢、丹磨、赤金、紫锡、青圭、沧璧。
八器聚合,天崩于穹,陆沉于海。
“如此精妙地操控这些机关,变化裕如,自然只有八恺之一……”任寒声俊逸的面孔已被狂笑扭曲,“献给义父,我就能——就能——”
最后一步。剑尖的毫厘。
他忽然发现,自己宁可永远徘徊在这一步中,无限接近却不要抵达终点。不是享受复仇的甘美,而是恐惧,恐惧时候到了,剑锋推出,自己便万劫不复。
吕荻艰难道:“他要八恺……究竟做什么?”
未时已到,“附骨之疽”的烈毒尽数发作出来,所剩无几的真气根本无力抵挡。任寒声早当他是砧上鱼肉,狞笑道:“改基易祚,再造乾坤,除此还做什么?”话刚落,颈边响起一道清嘶。
待任寒声意识到那是血的嘶声,已经迟了。
斩下的左臂在他视野内,可还有处不曾提防的死角,是远抛在身后的丑奴躯体上,深嵌的那截右臂。
一只精悍的黑鸟展开独翼,口衔短剑,斜刺里一蘸,任寒声颈侧掠起血虹。他万万想不到吕荻还能怎样召回机关,却已没有思量的机会。黑羽飞扬,片片安插嵌合,重构成手臂形状。恍惚间吕荻也在笑,苦涩中有自嘲:“早知你也是这番说辞……我先前……何必陪你说那许多废话?”
任寒声听不见了。血喷溅开去,雪浪如故,未染半点鲜红。
亥正,惊涛泛夜,拍散漫天星斗。
矶池中有一乌墩,方圆约一箭之地,七块巨石坐落其上,恰按紫微垣北斗方位排列,浑然天成,乡民称其为七星墩。舟舆徐徐行来,吕荻在船头遥见白衣飘飞,公山不寐站在右首第三块石下,望他微笑。他视若无睹,将舟泊在水边,临着另一块巨石,并不上岸。
一个声音跨越万重沧波,横亘在两人的静峙中。“玉衡,天玑,你们都在。”
那声音明净得出奇,它一出,肆虐的风浪忽一扫而尽,只余天际浮光。烟渺外隐有巍峨屹立,说话的女子凌云危坐,望之如坐在左首最高那块石上。她身影虽远,轮廓却比声音更清晰,衣袂云匝霞开,历历在目,唯有面容被淡烟笼罩。残月斜挑,簪在她鬟边。
吕荻、公山不寐一同拱手。公山不寐道:“晚辈和师兄已遵摇光星主吩咐,安排妥当,今夜应无外人妨碍。”
摇光星主微微点头,道:“我七人年齿资历虽有深浅,位置并无尊卑,你也毋须事事毕敬。”转向吕荻,“——玉衡,何以狼狈至此?”
吕荻已调息过,换了冠服,将各处机关都修缮好,仍有轻尘沾衣的倦色,被她隔着云端一眼看穿。“弟子想多探些线索,耽搁了时辰。”
摇光星主冷笑:“你托大了,是不是?”
她身后浮光一寒,玉宇澄清,银汉长开霜镜。这光华皦然而威仪棣棣,不容纤瑕,夜空下点滴沆瀣都被荡去,连一粒尘埃也自惭无地存身。吕荻俯首道:“弟子不敢。”他始终未抬眼,面庞深埋在合拢的袖中。
默然片刻,摇光星主道:“你那秉性,我再明白不过。”光华淡了淡,“这是洛阳金匮阁的水蕴天丹,纵使解不了痛楚,调理益气也当有用。”说罢最后一字,花瓣模样的细物扑簌飘落,却是两只玉蛾捎来小小锦囊。吕荻道:“前辈此行北上仍记挂着弟子,感激不尽。”将丸药收入怀中。公山不寐一边看着,什么也没说。
摇光星主嗤了半声:“你从此深谋持重,不劳人牵记,才是感激。”她无意赘言,环顾耿耿星河,朗声道,“——七萃之士聚首,其余诸位,请现身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