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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浮舟千仞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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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百忧望向吕荻,汗珠盈满脸上的凹凸皴皱,又随着挛缩一滴滴颤下:“……吕先生……你,你的手……”
吕荻悠悠道:“我早已死无全尸了,不是么?”
他伸出方才接下一掌的左手,有意给申百忧看明白。手上皮肤尽皆剥落,指节与常人无异,却不见半丝肌理,通体玄黑,日射下泛起微茫的光。他真气催动,那只手渐渐炙红如烙,忽往水中一击,白雾尖嘶,水面黑流激涌起数尺高,将残留的剧毒散尽。申百忧僵在一旁,惨无人色。
小妹突然插道:“你叫‘吕先生’啊。”
吕荻道:“我名吕荻,你直呼即可,不用加‘先生’两字。”小妹扑眨几下眼睛:“原来‘先生’不是什么好听的话。”吕荻微微一笑,道:“差不多罢。”他说得闲淡,申百忧愈是肝胆俱裂。
小妹也笑道:“那我总不能白知道你名字。喏,你记住了,”顿了顿,“我叫青萍。”
短暂的静默,吕荻问:“……什么?”
小妹有些着恼:“你好奇怪,听得见那么远有人来,却听不清我名字。当我姓小名妹么?我叫青萍,浮萍的萍。”
言未讫,她的剑已出,浮萍般轻无痕踪、散无根蒂,两条蹑空身影顿如惊弓之雁坠落,正是前去渔村拿姚兴哥的两人,被迷阵阻截,不敢耽留,转向小舟而来。另有六名黑衣死士已悄无声息立在申百忧后面,成犄角合围之势。青萍全不在意,拎着剑便似拎一根劲草,只当是斗蛐蛐般,谁知申百忧忽然面色一狞,反掌扣住身边猝不及防的一名黑衣人,喉骨应声碎裂。
青萍惊道:“你——”申百忧尽管右臂重创,左掌翻飞,那几人也远不能敌,不多时纷纷毙命。被青萍击倒的两个只是刺中要穴,剑尖才入肉寸许,申百忧过去一掌一个结果了,血浆迸溅。青萍见他对自己人也如此辣手,顿觉那张怪脸尤为可憎,吕荻则冷眼旁观。
申百忧扑通一声跪倒:“吕先生,当年我……我没动你一根毫发,都是……是他们……”膝行上前想触摸吕荻双脚,终究不敢。吕荻垂目道:“紫陌二十二干支,号称朝廷精锐,尽忠誓死,不想却出了你这鼠辈。”见申百忧磕头山响,嗤出一笑,“——这些若真是你部众,你怎会不等接应,自己就贸然动手?”
申百忧年轻时为练魔功,每日摄取蝎虫毒血,变得臃肿肥硕,眉目不可辨认。终于日积月累之毒尽数逼至双掌中,鬼哭手大成,以为从此能得倚重,怎料一时不慎触怒了风檐寺人,嫌隙暗生,竟落得惶惶不可终日。他费尽心思打探到施未胭藏匿处,有意拿她请功,追随的这几人名义上听他差遣,实则是奉命监视。眼见敌不过吕荻,回去必罪加一等,他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横下反心,被一语洞穿,忙道:“紫陌再无我容身,只求吕先生高抬贵手……先生但有所取,小人肝脑涂地,也定当奉上。”
青萍在旁边道:“他又叫你先生,是骂你么?”申百忧脸色煞白,正想求她美言几句,吕荻道:“我倒有话问你。”
他走近,左眼凝寒,将申百忧震得一缩,“风檐什么时候拉拢的向墟烟,给他卖命?”
申百忧嗫嚅道:“……是豫章王那事前……前两年。向大人弹劾几个要员,承了中贵的人情。后,后来开御史台狱,也是一样,向大人原就有廷尉署的履历,中贵再出面,圣上就允了。”他说的“中贵”本是内侍权宦通称,当朝提起这两字,莫不知是单指风檐寺人。吕荻点头,似乎不感意外,又问:“他要八恺有何用?”
申百忧听到“八恺”,登时浑身僵硬,只剩一双眼偷瞧着水边小舟:“吕……吕先生,此处不是说话之地……咱们到船上再述可好?”吕荻逼视他道:“我便要你在这里说。”申百忧脸颊抽动几下,终于道:“是……是因为……”
风声乍一紧,吕荻挥袖,数枚乌黑吹箭拂落。随行九名死士已亡八人,另有一人暗中押后,他专擅隐藏气息,故而青萍一开始没数出他来,此刻见申百忧说到紧要处,出手灭口,一击不成便飞身远遁。青萍要追,吕荻拦道:“别过去。”望着那人背影,随手点了申百忧昏穴。
那人轻功甚佳,飞燕凌波拂了几拂,眼看要逝入云霄,却生生一滞,像燕子撞在了纮张的网上。罗网并未合拢,而是若无其事任他身躯穿过,无数血块支离四散。远眺这水天一线,便只见一蓬飘絮,蓦地迸作埃尘。
有个轻如无物的声音道:“师兄,别来安否?”
不知隔了几叠浪、几重山,将那声音推送至此,明晰却毫不突兀。青萍正惊诧,忽觉眼睛里也有微尘一溅,顿化为白衣款步,从苍茫间徐徐来。那是个举身皆素的年轻士子,巾帻带履别无杂色,唯独手拿的麈尾是朱线缠柄,如白鹤顶丹,又像那场血雾终不免沾上他身,落下点滴印迹。
吕荻冷冷盯着他,道:“天玑星主,你我上月才见过面,不要说得暌违数载一般。”
来人笑道:“师兄虽与我共事,心中始终山迢水隔,怎能不教小弟悬想。”目光掠过人事不省的申百忧,转向青萍,“你看,有这位小友在旁,师兄摆明是拒我于千里外,几句肺腑之言也不让说了。”
吕荻轻哼一声,提起申百忧掠上船,青萍紧跟上去,眼睛寸步不离那白衣人。那人又道:“怎不见苍猿?”苍猿翻身跃上船篷,好似家中小儿应客人呼唤而出,白衣人却摇摇头,道:“看来师兄此行也不太顺遂,是何方强敌,将苍猿损毁至此?”疾步便向船上来。
吕荻喝道:“公山不寐!”
舟子倏如怒马断缰,破浪奔行,“苍猿损而未毁,我自会修缮,用不着你多事。倒是苏狐禅那物我已得手,加上你我原本所持,一共三件。当年八物集其六,已令沅湘倒流,古楚巫教土崩瓦解,如今三件同置一地,后果岂是你我能承担?”
这话含混其词,意思青萍倒懂了,便是不让白衣人靠近。那人果然缓了缓,虽在岸上闲步,却与疾驰的小舟齐肩并进,不分先后。她小声嘀咕:“你俩一个师父么?”吕荻道:“他是我嫡亲师伯的弟子。”目不斜视,似乎多解释半个字都令他深感厌倦。
青萍“哦”了声,道:“原来是隔壁家的师弟……记得前日早些时候山上来了个怪人,也用细丝,布在那里等鸟儿飞过,我发现时脖子翅膀都断了。”牙缝里咝着气,约摸能体会到一点烦恶。吕荻漠然道:“广陵弦何等高妙,岂是丁小隐那末流伎俩可比?”
公山不寐只是微笑:“嵇中散已刑于东市,天下哪还有广陵弦?以后但有练朱弦,绕梁弦,虞弦湘弦,当日之弦已为师兄绝了。”
青萍忍不住道:“听你这话,名字什么的都可以一天一个样,今天不喜欢了再换一个?”公山不寐道:“岂独招式兵刃,人名也是。我与贤俊高士同流,便叫公山不寐、百里翳如;与市井草莽为伍,便叫土鸡、瓦狗。觉得这名字碍口,叫我张麻王二之类,也很不错。”他麈尾轻摇,“——小友,你那把剑,叫什么名字?”
青萍扑哧一笑,刚要回答,吕荻冷声截断:“此人最擅长巧辩,见人说人言,见鬼说鬼话,他口中十句有九句,你都不要信。”青萍问:“还有一句呢?”
“若说地方天圆,昼阳夜阴,尚可一信。”
公山不寐莞然,麈尾轻击在掌上:“为师兄这话,便要夜阳昼阴。”
话音甫落,白日下霍地劲风大作,怒涛卷起丈许,直切天际,两岸崚嶒山峰俨如夜幕倾压下来。青萍警觉道:“到矶池了!”大矶山西南有座孤屿,兀立水上,名为小矶山,两山中间即是矶池,正合山泽损卦,晴空霁日也是鲸波鼍鼓、巨浪掀天,乃渔家退避三舍的禁地,若非亡命,绝无舟楫敢来。吕荻的船却岿然不动,如利箭往风浪垓心驰去。
公山不寐曼声道:“矶池七星墩,今夜亥正时分合望北斗,师兄切莫忘记。小弟先行一步安排,涤清障碍,就有劳师兄了。”
他振衣直起,投身连天雪浪,依稀有头麋鹿模样的白兽破浪而来,稳稳接住他身姿,只一霎,便和他共化成了万千浪花中的一瓣。天地如置于银瓯中滚荡,唯余苍白两色,再无界限。
青萍兴致索然:“他走啦。”
她仰头,想从阴惨的天穹窥出些许趣味,漩涡张开巨眼,回应她的凝视。吕荻忽道:“听山民说,矶池也有风平浪静时候。”青萍抱着手道:“浪头又不存心使坏,你跟它们玩耍,它们自然听你的。”
吕荻道:“那你跟它们玩会儿罢。”瞥了眼申百忧,“我还有些事要了结。”
青萍猛回过头,满目狐疑:“你想偷看我的功夫,好防我杀你,是不是?害怕本姑娘就直说。”吕荻顺势道:“我见识了你剑招玄妙,也死得明白。”他正襟危坐,全无戏谑意思,青萍一哂,道:“把眼擦亮了!”
长锷在她手中一声叱咤,剑气飘举,飒然激扬为风。她漫不经心挥出三剑。第一剑,风起于虚无罔象之罅穴,化身尘埃野马,以息相吹,不可名状;第二剑,风作清声爽籁,如窅冥顿开七窍,有无邪稚子从中跳脱而出;第三剑,形迹豁然冲开天地,八方烈烈劲风一时与同,船头本是惊蛇走虺、奔流掣浪,至此忽拨云见日,譬如一群蒙童玩累了,或结伴疏懒坐卧,或兴尽散去。
吕荻静静看毕这三剑,后面不再看,走进船篷,拍开申百忧禁制。申百忧一醒转,恍觉身处飓风眼内,方寸之地虽平缓,远远却肃杀暗起,吼地喧天,立刻又颤抖如筛糠。
吕荻扫过他劫灰般的面色:“这船名叫‘舟舆’,意思是绝壑行舟,亦如平地行舆,履险如夷。外围皆是风浪,你我说的话,不用怕被别人听了去。”说到“别人”,轻轻一顿,“——紫陌这一番阵仗,来了几路高手,你比我更清楚。”
申百忧涩声道:“同至江州的,除我与‘丁’,还有一人便是‘壬’。先生须格外留心,他剑术通神,远非我辈能及,乃是辰老门徒,中贵亲收的义子。”牙根酸楚,言语也不成滋味。紫陌二十二人各怀绝技,其中更只有拔群出类者,方可获此殊荣,得唤风檐寺人一声“义父”。申百忧苦苦修炼皆为这一日,哪知偶因无心之过,顿成梦幻泡影。
如今却另是一桩天赐良机。
他情知吕荻遭逢御史台狱那场巨变,犹能起死回生,风仪不减当年,背后必有奇人异术为依傍。抱紧这条新船,未必不能东山再起。当下须将所知的和盘托出,又不能悉数道尽,得让此人时时记得自己尚有价值。想到这里伤臂又吃痛,念及吕荻那只异手,不觉神入非非,虽龇牙咧嘴也在怪笑。
吕荻不置一词,只问:“‘辰老’是谁?”
申百忧怔了怔道:“中贵甚少露面,要务多由辰老代掌。我等擢拔时,都是辰老亲自下场考量,划分品次……”眼底涌起惧意,想来那“擢拔”两字背后有多少你死我活、尸山血海,“据说,最早是因为他在,名字里有个‘辰’字,中贵才令紫陌诸人以干支代称。”
“照你说紫陌并非以‘甲’‘子’为尊,之上还另有其人。”
“‘甲’和‘子’只是中贵贴身随侍,地位远不能与辰老比。不过,他们两个……”申百忧眉头忽一缩,后面的话如有烧红铁索盘在脖颈,硬生生吐不出来,良久才强颜笑道,“……吕先生,年深日久,小人头脑也一时昏昧了,恳请从长商议。”
吕荻缓缓点头,道:“申百忧,还有最后一事。”
他的义眼清冷通透,正如普通六年八月十五将一切尽览无余的夜月,“你们当日-逼问我八恺下落,究竟有何用?”
申百忧悚然一声惨叫,前额埋进手掌中,青筋暴跳,仿佛当日情景早在他颅内深种慢毒,一旦勾动便痛苦至极。吕荻将他脸颊扳起,手指轻拂,指甲下射出两根无色细针,刺在他阳白、眉冲二穴。那针通体透明,望之竟像是空气微微扭曲,难辨其状,转瞬齐根贯入不留针孔,好似在体表就凭空融化了般。申百忧两眼一茫,呼吸倒渐渐匀称了许多。吕荻按着针没入之处,眉间有一霎阴晴不定。
“吕荻?”
青萍探进头来,舷边风浪因她收了剑气,又开始肆虐。船篷外万马长嘶,盖过了吕荻的低声:“他想不起那件事了。有人用功法化去了他的记忆。”
青萍见申百忧表情也猜出几分,想到姚兴哥,不觉摸了摸太阳穴:“你拿针扎他,就能……让他记起来?”吕荻摇摇头,若有所思。青萍叹口气,道:“他多少也回了你些话啦。”
吕荻道:“他说的那些都无关紧要,就像公山不寐和我说的话,全是你知道也无妨的。”
他不再多言,走出船篷伫立舟头,披襟当风,双足微分半尺,脚底一隅恍有岱宗之重,牵掣着舟舆巍然驰行。天暗如墨,峰崖如笔,写下力透纸背的预兆。远处,南溟之水尽皆倒灌,小矶山宛若身负员峤的巨鳌,等待龙伯跨洪波而来将其钓起。
青萍骤然失色:“村子那边——”
山脚渔村安泰数十年,自是坐落在矶池风浪不侵处。可眼见这骇浪一丈高过一丈,水天之间早已不辨牛马,她屏息敛神,只想从訇隆巨响背后寻得些许呼救声。吕荻凝目道:“有人暗中设下遁甲异术,引风浪袭村,好调开我们。”一声冷哼,似曾相识的旧事涌上,“青萍,你快赶去那边。我教你涉越烟暝幻海之法。”
青萍叫道:“那不是正合他愿?何况你——你犯起病来,猴儿又不能再吹箫助你。”吕荻斜觑着她,道:“是替人手刃仇家为先,还是救无辜生者为先,端看你自己选了。”
青萍薄唇抿成一线,乌亮的眸子里有磐石落定:“你答允我,不要死在别人手上!”
吕荻微怔,俄而大笑。“放心,下次发作是未时,眼下刚巳时三刻,”他仰对长空,袍袖如玄云翻舞,“还有一个时辰五刻,已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