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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幻梦如寄 ...

  •   如寄
      题目:以“他在给我斟酒”为开头或“果然,少年就是少年,滔天富贵、朝野相权也压不弯他的背脊”为结尾写一篇be。

      他在给我斟酒。
      我是第一次见到他。他和他的父亲长得不太像,但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他大概十五岁了。我抬头看他,他的头发柔顺,扎着两个小丫髻。眼睛很大,晶亮亮的。一张圆圆脸上还带着些婴儿肥,分明已是少年的身形,却显得年幼。粉扑扑的嘴唇抿着,看起来有些紧张。
      我谢过他,叫住他问:“公子贵姓?”
      他恭恭敬敬地放下酒壶,向我行了个礼。“小生薄礼。”他说。
      这确实是薄英取得出来的名字,礼、义、廉、耻,他在这方面出乎意料地较真,不过也幸好他只有一个孩子,不然我实在难以想象“薄义”、“薄耻”这样的名字。我努力憋住笑,说:“在下辛子午。敢问令尊是否就是文冠赭南的薄相公英?”
      薄礼的脸一下红了,连带着眼睛也有点红。他点了点头又行了个礼,结巴道:“辛、辛、辛女史认识家父?”
      我实在没忍住笑了出来。他在这点上和薄英出人意料地像,薄英不擅长应付别人的热情,尤其是生人,逼他和生人客套不如饿他三天。薄礼好歹还懂礼数,又或许因为年纪小,怎么都显得可爱。
      我点点头,说:“在下年轻时仕宦金瓯,在薄相公手下任过职。”这话不假,薄英编撰玉扑志的时候我给他当过副手,尽管时间不长,他也并不乐意参考我的意见。
      “不知薄相公缘何无暇出席宴会?”
      薄礼张开嘴唇,微微抽了口气。我看出他在想办法平复自己的情绪,心里感到有些好笑:薄英究竟也没和自己的儿子处好关系吗?然后薄礼开口了,声音很平稳,不像一个孩子在说话。
      “家父五年前就辞世了。”
      玉锤击牒,夜宴开始了。

      在我十四五岁的时候,我最崇拜的人就是夏师。我常常和柳倾川或者赵瑾客趴在她的书房门前,看着屋里偶尔透出来的一点两点光彩,猜测夏师又看到了怎样缤纷绚烂的未来。那种日子很难得,但也过得很快,就好像夏师熬的苦糖,我们拿到后都珍惜地用手帕包着,恨不得一块掰成几块吃,但不知怎么就吃完了。苦糖一样的日子里,好像上一刻我还在和赵瑾客在夏日浓阴里穿梭,一起爬树掏鸟蛋,下一刻就已经大雪满山,我们几个围坐一圈烤玉米吃。春去秋来不太明显的两年,昭示着时间匆匆溜过去的标志性事件就是,某一天薄英忽然向夏师提出要去南墅的如寄斋一个人住。
      “我已经十七岁了,先生。继续住在这里不太合适。”他的眼神飘忽不定,脸红得像中了暑,尽管现在已经是穿棉衣的时候了。我看见夏师难得地哂笑一下,心里纳闷,想回头问问一起扒着屏风听墙角的赵瑾客。还没转过头,就听见夏师说:
      “赵瑾客,带着你的小师妹出去。我有话和薄英单独讲。”
      这下没好看的了。既然被发现了,赵瑾客索性大大方方地带着我走出来。她朝着夏师端正地行了个礼,又捏捏我的手示意我照做。我上前一步行了礼,然后看了眼薄英,听见赵瑾客笑嘻嘻地说:“薄英,你觉得不合适,搬去和楚天住不就好了。一定要去南墅,怎么,你留楚天一个人在这里就合适了?”
      薄英的脸更红了,我看见他一下子捏紧了拳,身体绷得紧紧的,舌头似乎也直了,说出来的话结结巴巴:“你、你、你不要偷换概念,赵、赵瑾客,我不是因为、因为这个,楚天才十四,不一样。更何况我的居所不止和楚天靠近,还有——”他忽然慌了一样,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脸上青筋都要冒出来了:“赵瑾客,你又套我话!”
      赵瑾客一下咧开嘴,笑得很开心,她一旦阴谋得逞就是这个样子。薄英和赵瑾客遇在一起,两个人就会变成两只斗鸡,针锋相对、唇枪舌剑,只差拳脚相向。薄英一激动就说不出连贯的话,偏偏赵瑾客嘴皮子溜,高兴起来就语速飞快,妙语连珠。柳倾川评价她是“越兴奋越尖酸、越尖酸越精妙、越精妙越兴奋”,真是说到了点子上。
      但薄英的话着实让我觉得莫名其妙。他的居所在整个院子的东北角,确实不止和楚天的屋子挨着,再西边一间就是我的小院。虽然说是挨着,但中间至少隔了小半个园林,甚至还有夏师亲自造的小池景。我不知道哪里得罪了他,但听他这么说,心里不难过是假的。
      正在我犹豫是直说出来还是稍微婉转点给薄英个台阶下时,夏师手里的珠串“啪”一声飞出去,直击赵瑾客的头,又弹起来,在我和薄英头上各跳了一下。
      “薄英是不想麻烦你们,才提出来要自己搬出去的。他怕自己住的太近会影响到你们几个——尤其是……”夏师说着,把目光转向了我,笑了笑:
      “彦君,你想让薄英去南墅吗?”

      我印象里最无聊的宴会大概就是这一场。开场词说得颠三倒四不知所云,不知道宫皓找的是什么人来写的辞。赵瑾客、楚天阔,一个也没来,不然至少有人跟我一起嘲笑这份混乱的稿子。柳倾川倒是来了,但她坐在魏以靖旁边,头冠上的流苏吊坠密密麻麻,看起来稍稍动一下就会缠在一起,因而我不确定她有没有看到我。不过退一万步说,即使她看到了我,她也不一定肯和我说话就是了。
      不同于和赵瑾客需要避嫌,她现在和我纯粹是无话可说。从前她不和我说话一定是因为累。薄英告诉我,她是王命,因此要学习的东西比我们多得多。薄英还告诉我,我的命格比不上他们三人(当然了,全天下恐怕也找不出来比他们命更好的人了)。他似乎很想看我的反应。
      但我不会嫉妒。我从不嫉妒他们的命格,柳倾川的、赵瑾客的、薄英的,什么样的天才就代表什么样的担负,就像那件事后我不会可怜她一样……我很明白自己的位置,夏师当年收我为徒的时候就问过我是选择站在俗世成就的顶点,还是选择跟她走。“你命中的劫数在我,变数也在我。华彦君,你要想清楚。”
      我无言跪下,冲她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等我抬起头,宫皓早不知何时说完了话,眼前是一个个身着红裙、手持铃鼓的舞女。墙边的乐师将萧笙吹出几个腔调,那些女孩就随着乐声动了起来。鼓点密集,脚步整齐,红裙随着她们旋转的身姿荡开一朵一朵花。我认得这支舞,叫做《如寄》,浮光掠影的幻梦,却用了最秾艳的色彩。
      “就像萧管里开出的红花。”某一次薄英喝醉了,靠在我身上说,“如果我们将来有女儿,我也要给她穿那样的花一样的、红色的裙子。”这话一点也不像文冠赭南说出来的,幼稚又痴傻。我笑他喝酒把文采都喝丢了,他嘟嘟囔囔地把靴子丢出去,说:“不是还有你在吗。”
      你看,这个人总是这样,像长不大一样,像知道我永远会在他身后一样。我看着眼前翻飞的红裙,看得太久,眼睛看得酸了,便低下头去,看着酒杯里那张不属于华彦君,而属于辛子午的脸、
      酒液里的面庞一跳,一圈圈涟漪晕开,像是酒杯上方落了一滴雨。

      “彦君,听说今天是你的诞辰!”赵瑾客从树丛里猛然探出头来,满脑袋都是树叶,显然是躲了很久,掐准了时机蹦出来的。我看着她脸上逐渐成型的灿烂笑容,就知道她一定已经达成了目的。果不其然,我眼前的薄英嘴角抽搐几下,艰难地画出一笔,手一抖,最终还是画歪了。
      “赵、赵瑾客!”
      薄英气得满脸通红,笔一甩扭过头去,一幅要和赵瑾客决一死战的架势。我在椅子上坐了太久,早就已经烦了,趁机从椅子上一跃而起,抓住薄英的手臂把他拉过来“好了薄英,别和阿瑾生气了,当务之急是看看怎么补救。”
      赵瑾客瞟了我们一眼,偷偷冲我一挑眉,嘴角是压不下去的笑容——她也没想着压下去。我假装没看到,捡起薄英丢掉的笔,开始在画纸上涂涂抹抹,脸上却不由自主地发烫起来。
      “真不错啊,惟妙惟肖的。人生如寄,留下点印记总是好的。”她完全不在意我的回避,径直凑上来,“彦君过了今天就十六岁了,想好自己的字了吗?”
      她这话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取字这件事我从一年前薄英行冠礼的时候就已经开始盘算,拟了几个,却都觉得不好。薄英来问过我几次,我拿给他看,他咬着嘴唇想说什么,最后还是结结巴巴地让我自己决定。他这些年渐渐以雄辩闻名,偶尔看他吃瘪,才让我有种这是个起居都在我身边的活人的感觉。
      “我还……哎算了,我是想好了。”
      我提笔在旁边的纸上写下两个字,赵瑾客看完后,难得地收敛了下自己的笑意,微张着嘴唇,颇为深沉地看了我一眼。
      她露出这种表情的时候实属不多,因此连旁边正在生闷气的薄英都不自觉抖了一下。她又阴沉地扫了薄英一眼,一把掀起那张纸,拉住我的手就把我拖了出去。

      柳倾川肯来找我是我没想到的。
      我从梦中惊醒,发觉烛光亮着,一抬头就看到了她。她伏在书桌上,神情倦怠,繁复沉重的头冠放在一边,染了蔻丹的长指甲抵在太阳穴。我看着她,她不看我。过了一会,终于是我打破了沉默。
      “扰人好梦不是一国皇后该有的作为。”
      柳倾川低垂着眉眼,笑着摇摇头,支着身子站起来,把自己厚重的外袍扔在地上。她真是瘦的我见犹怜,如果不是明明没喝几杯酒,偏要来我这发酒疯,我不介意陪她聊一晚上。
      聊聊金瓯,聊聊过去,再聊聊现在各自的生活。如果她愿意,我也可以和她聊聊赵瑾客或者薄英。
      “子骏——唉,不对,是——辛子午。”她抽了我的一件衣服套在身上,边系边说,“我本来是不敢见你的,可是我看了星盘,这是我最后一次见你了……我很怕。这么说还挺矫造是不是?”她笑了笑,说:“但是子骏,我也只能指望你还能理解我了。”
      我知道她心里想的是赵瑾客。她一定是怨的,怨她轻易地将她嫁了,怨我们不阻拦,怨夏师的默许。但我不知道她会怕,甚至想象不到。于是我窘迫起来,很多次,像和他们三人一同站在夏师面前时一样。我太清楚自己的局限,能和他们在一起已经是极限。
      我甚至生不出嫉妒来。我知道自己已经比常人强上太多了,可和天才永远差着距离,一步之遥,一生我都追赶不上。
      这厢我边下床边调整着自己的心态,柳倾川已经换好了衣服,冲着我伸出手来:“走。”
      我握住她的手,问她:“去哪里?”
      她琥珀一样的眼珠转了一下,脸上露出了讶异的神色:“你真不知道?”
      “宫皓要我培养一批金瓯秀才,魏以靖选了薄礼。”

      “你凭什么干涉我的自由!那是我的选择,我清楚我的命数,不要管我!”
      “不是的,彦君!你不明白!你——你该明白的!你是什么命数,薄英是什么命数?何必浪费你的天才!你应该、你不应该……”
      “我知道我的命数!阿瑾,我不会违逆我的命格,但是我有我的选择,我的选择就是去辅佐我认定的人,这也错了吗?”
      “华彦君!你的劫数是什么,你清楚得很!如果你怕柳倾川,可以选择我,我不会成为王,但一定比——”
      “赵瑾客!凭什么你就认定薄英比不上你们,凭什么薄英要遵循这定好的命运,他不敢做的、不肯做的,由我来做。我比不上你们,也看不了你们那么长远,但我也没有你们的顾虑。我不怕,阿瑾,让我去。”
      赵瑾客最终还是松开了手,她手里紧攥的画纸也飘落下来。楚天从赵瑾客背后探出头,看到那张纸,伸手捡了起来。
      “子、骏,这字写得真好!是你的字吧彦君。什么,你取的字?嗯,嗯……怎么和薄英哥的君骐有点像啊?”

      如果柳倾川不带我来我都不知道在宫皓的行宫里还有这么个地方。天知道宫皓是哪里来的审美,在宫殿楼顶又支起一座宫殿,四面漏风、纱帷环绕,看起来不像是接待贵宾,倒像是做丧事的地方。
      有细碎的脚步声从外面传来,我探身去看,没看见人,先被纱帐上扭曲变形的影子吓得一哆嗦。
      殿外的薄礼轻轻跪下,行了个稽首礼。我抬手示意他起身,柳倾川不知什么时候走了。
      “……辛女史,我很感激您肯来见我。有些话我怕今日不问,以后就再没有机会了。同样,您有什么想问的,我也一定会竭诚回答。”
      我看不见他的脸,但我能想象到,那张稚嫩的脸庞上闪烁着的、薄英一样的光芒。
      “你问吧。”
      一问一答,像寺院里的解禅。薄礼很克制,克制得不像个孩子,不像年轻时的薄英。
      也不像我。
      天色渐亮,问答也接近尾声。纱帐外的薄礼听完我的上一个答案已经沉默了许久,我想,我是时候该走了。
      “请留步!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他忽然喊起来,几乎要冲进殿内。我又坐回蒲团上,听见他问:
      “八年了,您还恨我父亲吗?”
      我忽然想笑,又觉得一阵眩晕,一瞬间万事万物颠倒,楼台倾颓、尘泥漫天、树木的枝杈发狂似的向地底伸展。我想起来那杯酒,它给我送来一场好梦。在梦里,我怀抱着薄礼,不是辛子午也不是华彦君,只是一个母亲,可以抚摸着他的头发问,吾儿多大了?身体康健吗?最近读些什么书?我离开的时候他只有五岁,我要薄英告诉他我死了。薄英答应了我。那个时候我还没有给他取名字。
      薄礼、薄礼,好一份薄礼。
      我必须回答他,出声回答他,可声音出口成了问句:“你父亲可曾提起过我离开的理由吗?”薄礼犹豫了一下说:“父亲说您与他政见不和。”这话确实是薄英说得出的,我心里的大石忽然变得轻如云烟,刚想回答,又听薄礼轻轻地说,“可是父亲告诉我,是因为他不懂怎么爱你。”
      我的头脑还未想清楚该作何反应,胸腔已经被鼓胀的感觉堵得酸涩。我按住心口,尝试让她平复下来,但一阵锐痛如同钢针一样穿透了我的心,让我只能佝偻身子,向前倒去。薄礼跪在殿外,天已经亮了,他仍然跪着,坚定得让我想起来多少年前,薄英穿过整个院子握住我的手的样子。
      “天命让我富贵滔天,天命让我权倾朝野,这些我都可以不要,我不要天命,我要和华彦君在一起。纵然人生如寄,我也要和她生生世世在一起。”
      我捂住泪痕纵横的脸,对薄礼说:
      “我不恨他,我怎么会恨一个第一眼就爱上的人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幻梦如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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