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马入红尘》枕闲书卧

1、失姑

　　屋外不知何时已经暗了，天空下着淅淅沥沥缠缠绵绵的春雨，如油般，温柔地滋润着万千争相破土而出的娇嫩生命，也滋润着各种花树，偶尔有几只小兔子急忙从树底草丛蹦跳而过，就着朦朦胧胧的夜色，能看得见到处一派生机盎然。
　　屋内缠枝灯架上燃满了蜡烛，烛火微漾着，如太阳神树般，把屋内每一个角落都照得温暖彻亮。香炉里香烟袅袅，浮动的暗香把明显的药味压了下去。
　　干净素雅的床榻上，半躺半靠着一个将近四十岁的妇人，身上盖着槿花纹饰的被子——她受了很严重的暗伤，一天天的掩饰着，也一天天为疼爱的侄子筹划着未来，只想着，能为侄子多做一点东西是一点，这时已经到了油尽灯枯之际，再怎么想掩饰也掩饰不了了，因此，只能虚弱地就着引枕半躺半靠在床头上。美人在骨不在皮，透过憔悴的形容，还能寻得她往昔健康时美丽温柔的影子。
　　床边守着个青衣少年郎，二九年华，还不算完全长开，但面目已是极俊美，是个至情至性之人，此时他的眉目、鼻尖、两腮、双唇因看到敬爱的姑姑这般而忍不住掉过泪都变得红红的，比屋外好天气时尽情绽放的桃花颜色还要深上几分，平日里一副我最老大不羁的脸上此刻悲痛温顺，好不容易忍住了扑簌簌的眼泪，左手端着药汤碗，右手拿着勺子笨手笨脚又小心翼翼地小心舀着药汤喂给妇人，一看就知道是被极其疼爱着长大的，从来没伺候过什么人。
　　妇人轻轻抿下送到嘴边的药，然后满脸怜爱地把少年拿着瓷勺的手拉住，平时清亮温柔的双眼此刻只剩下无限温柔，如天上漂浮不定的白云，那里面的光已经淡到看不见，温柔的声音轻得像一抹缥缈的烟，却丝丝缕缕地揪着人的心，温柔却又残酷得像一道惊雷劈在人的身上，劈得人心神俱裂：“好孩子……对不起……姑姑已经尽力活了……现在……只怕只能再多陪你那么一时半刻……”
　　听了这话，少年眼中强行憋住的泪水又忍不住从憋得像兔子般的红眼睛中掉了出来，把药碗放到床边的小几上，拼命般想挽留地通过掌心给妇人输送真气，倔强又任性地孩子气说道：“不！我要姑姑一直陪着我，宠着我，给我撑腰，给我做好吃的，给我做漂亮的衣服穿，以后我再也不整天调皮捣蛋了，一定听您的话安安分分老老实实地读书练功。姑姑你再也不管我了么？你舍得让贤儿孤苦伶仃一个人活在这世上么？”
　　妇人怎舍得？干枯暗淡的双眼也无力地流着眼泪，但她外出因不小心而中奸人暗算导致中毒受伤太重，暗中尝试过很多名贵药材和调养功法都于事无补，能支撑到这一刻已是万般不易，阎王召唤多时已经拖到不能再拖，她能奈何？仍是青烟般的温柔声音，像是最温柔的细针密缕刺入少年的心窝：“姑姑也想一直陪着我们家的贤儿……心甘情愿……把一切好的都给我们贤儿……还希望能够见到贤儿……娶妻生子为我们齐家留下血脉……可是……可是……看来姑姑要抱憾而去了……”
　　听着姑姑温柔地说着这一番话，少年的心痛得都要碎了。只要能够救回姑姑，他不惜付出自己的生命，所以不但没有放弃给姑姑输送真气，反而一腔孤勇地超负荷输出内力，牵强附会地笑说道：“那姑姑你要赶快好起来，我们山下的那个黄媒婆她做媒可厉害了，自我记事起，我记得她给牵线的都是好姻缘，到时候我们一起去找她给我做媒，她说好你也觉得不错，我就马上娶亲，然后生个大胖小子给你玩。”那个黄媒婆一生给牵的都是傻女配残郎，一个脑袋有问题，一个身体有问题，谁都没资格嫌弃谁，可不是好姻缘么。
　　妇人像是被自己的傻乖侄子给说笑得呛到了，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有气出没气进地大喘着，干枯的双手轻松摆脱了少年给输送内力真气的双手，捂着起伏不定的胸口，瘦削的脸上有了点血色，待缓过来了，嘴角含着浅浅的笑意，温柔地看着少年兔子般的红眼睛说道：“贤儿……不要枉费你的内力真气了……姑姑的身体……姑姑知道……姑姑很欣慰你对姑姑的孝顺……也很欣慰……你的武功没有在你平日里的不务正业落下……你以前不是一直很喜欢外面的世界么……春天江南踏青……夏天长白避暑……秋天寒山看红枫……冬天北上去玩雪……如今你满十八了……已是大人了……武功也足够保护自己……你想去哪里……都不用姑姑带着……你也都可以自己一个人去做了……姑姑只希望……你以后……可以根据自己的心意……开开心心平平安安地活着……莫要仗着会武便随意欺负人……也莫要平白被别人欺负了去就行了……”
　　现在的世道哪里都不安全，这里已经有不少江湖歹人出现，妇人不希望自己的侄子带着仇恨和杀戮过刀口舔血的日子，当初和侄子大难不死，便隐姓埋名，一直远离江湖纷争，把少年保护得很好，什么都没跟少年说。现在这里已经不再安全，她只能教唆昔日被她约束得紧的侄子去过他梦寐以求的浪子生活，像一尾鱼一样混入江湖之流。他只是渺小的一少年郎，籍籍无名，身上还一堆渗入骨头的坏毛病，江湖那帮整天都为名利欲望、虚情假意忙碌的伪君子应该不会留神去注意到他。江湖，浆糊，最危险的地方也该是最安全的地方。
　　少年又是摇头又是点头，哭得喉间哽咽酸涩连连，早已说不出话来。
　　妇人似回光返照般更加精神了点，温柔的声音多了一丝丝重量，说道：“好孩子莫要哭了，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把姑姑扶起来。”
　　少年生生憋住了哭声，讷讷地听话照做。
　　妇人坐起来，看了自己伤心得像傻了一样的侄子一眼，趁他坐上床沿便快速地运力于掌贴于他的后心口处，把自己的毕生功力传于少年。
　　少年惊讶不已地想阻止，却已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感受着属于姑姑的功力一寸一寸的输送到他身体的四肢百骸，无措道：“姑姑，你这是做什么？！！！”
　　妇人虚弱地强撑着，说道：“孩子……这是姑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了……你答应姑姑……无论以后你去哪……可以帮助无名弱小……但不可在江湖门派中强出头……名人壮猪到最后都不会落得好下场的……还有……穷家富路……出门多带点银两在身上……在外面不要让自己饿着冻着……”
　　为人长辈的千岁忧，姑姑到死都一心为他着想，少年一边感激涕零，一边悲痛至极，这时候只能百般应承道：“贤儿都答应姑姑。”
　　妇人继续把自己剩余的功力输给少年，欣慰的笑笑，一字一句说得非常慢，但还是流畅和温柔的：“我们山野儿女心胸开阔……行事不拘小节……姑姑以前也怕生老病死来得突然，怕你无法接受意外，便时时教导你要看淡生死离别，让你心里有数……这一刻到了，姑姑允许你伤心一阵，但不允许你一直伤心下去。你以后的日子该开心过还是开心过……人死了，就会尘归尘土归土……所以等姑姑咽气后……你无须大操大办姑姑的丧事……把姑姑的遗体埋在山湖边的那木槿花下后……你即刻离家出游……姑姑会化作花下灵魂一直保佑贤儿的……”
　　妇人看着自己侄子还不够成熟伟岸的身板，低头沉吟了一下，什么都有变数，而她却还在闭眼之前不放心的絮絮叨叨，婆婆妈妈，事无巨细……罢了罢了，江湖儿女哪能把话说得完？妇人微微失笑，突然一个猛劲把自己全身的功力尽数输送到少年身上。
　　半晌，妇人便如同一片深秋落叶般软绵绵地往床上倒去。
　　紧接着，屋内传来一声声声嘶力竭的哀痛的哭声：“姑姑！姑姑！你不要丢下贤儿！”
　　屋外的春雨更大了，落在屋顶上噼里啪啦的作响，鹧鸪和猫头鹰好似在比赛般，啼叫声此起彼伏，一声高过一声，亢奋得似要啼破嗓子才肯休战。

作者有话说

　　有缘的各位看官伙伴多多支持，多多发言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