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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雪崩 ...


  •   天寒地冻,山涧峡谷只有冰溅水滴和猿鹰长啸之声。

      戈尔适人这会儿哪怕下刀子恐怕都想继续往前走。有什么比让大禹朝的皇帝狼狈窜逃来的更加振奋人心?

      夜幕骤降,他们埋头向前。前方一里之地,一根箭矢蓦地没进山顶雪堆里。

      章书皖眯眼看了看:“没什么动静。”他回头对另两个没有弓箭的校尉说,“你们可以先想办法进洞,我们再试一试。”

      最初的忐忑过去,这几人都定下了心。从军打仗,贪生怕死是最要不得的。只是章书皖这种螳臂当车的做法太出乎他们的意料。冷静下来,他们都意识到这是最快速、最有效的解决办法。
      他们几个都摇了摇头。玄喆道:“我再试一次。”

      精于弓箭的将士都有着超凡的夜视能力,这点是章书皖也做不到的。

      第七根箭矢消失在雪色里,章书皖有些急了,头脸都是冰泥也顾不得擦。他问:“难道这样不行?”

      静了少顷,玄喆和戚林却突然摇了摇头。

      戚林说:“章大人,我们快些进洞吧。”
      “什么?”章书皖怔了怔。
      玄喆接口道:“雪要塌了。”

      -

      最先看到雪块滚落的是戈尔适邢州统领身边的一位军师,名叫塔安。

      从邢州一路走来,他始终觉得淌峡谷是一个不太明智的做法。且不说之前行军从未有人选过这条路,先看看他身后的数万莽汉,脚底一起跺一跺,都能震掉半边山。
      这样的大军,如何过得去冰川峡谷?

      但统领不听劝,天鹜在江陵府城门前强攻数日僵持不下,徐枫又领兵从侧后绕行,此时与峡谷冰川抢时间,是最快的做法。

      可天底下的捷径总是不好走的。

      塔安以为自己看错了,但还没等他再擦亮眼睛看第二眼,天地间突然被一片白光笼罩,整座峡谷寂静的骇人。

      他一口气抽在喉咙里,没来得及发出声,山顶的“轰隆”巨响才姗姗来迟。一瞬间,雪铺天盖地,从四面八方轰鸣而下!

      戈尔适统领陡然色变,回头用戈尔适语厉声喝道:“雪崩!快散开!”

      雪峦里仿佛拱出震天伏龙,咆哮一声惊天动地,山腰雪色化作漫天齑粉,霎时向山涧飞速落下。

      惊惧如星火燎原,从队头瞬间扩到队尾。数万马匹受了惊,一声接着一声的嘶鸣回荡在峡谷间却飞不出去。

      雪崩没有方向,对所有生物一视同仁。轰鸣持续了很久,整片天堑都覆上了一片白色,山脚下冰川边被埋了个严严实实,各种惊惧的面孔都被牢牢掩在下面。

      看不清前方形式,但章书皖知道已经差不多成了。他回头看着四名校尉,五个人躲在山洞里皆不发一言,沉默地望着外面生息渐埋。

      在春暖化雪之前,这条路再也过不了一人一马。

      章书皖抿着唇,大概是太冷了,总觉得身上发抖。
      但他头脑清明。
      向后退了一步,他捏了捏自己的指节骨,接着俯身朝玄喆和戚林行了一个大礼。

      那两个人俱是一愣,戚林最先反应过来,上前要扶他起来。

      莫名觉得此情此景似曾相识,章书皖在心中哂笑自己一声,他真的是和李祁越来越像了。但他不肯起来,沉声对二人说:“成败在外,主意是我出的。此次若是不成,罪我一人担了。若是成了,是你们两的功劳,我绝不多言。”
      说完单膝跪地,又向他们再行一礼:“我替江陵府的百姓谢谢你们。”

      他说完要叩,戚林和玄喆不敢再受,立刻把他从地上拽了起来。

      章书皖恐怕是忽跪忽起,眼前事物晃了晃。他立住了身子,弯了眼眉笑道:“老天爷在天上看着,地上杀戮甚重,是谁起的头,是谁不肯低头,我期望它都能看在眼里。男子汉跪天跪地跪父母,你们救了一方百姓,我算什么,跪你们是轻的。”

      洞中一片沉默,但与刚才的氛围却完全不同。

      戚林率先打破了沉默,说:“我等入宣策营,早就死生不论,心中所念唯有守住这一方故土。谁能做到,谁就是我们的将帅。”
      他躬身道:“章将军。”

      章书皖愣了愣,还没反应过来,玄喆也跟着垂首:“章将军。”
      紧接着另外两人也向他行了礼:“章将军。”

      “你们怎么知道……”
      手令在他身上藏着,他还没来得及跟任何人说啊。

      戚林说:“赵大人出发前都跟我们说了。”

      章书皖刚刚还清醒的头脑都被他说混了,他恍然低声道:“那你们这三天……”

      玄喆没忍住,低笑了一声。
      装蒜呐,比谁装的久。

      敢情一路上八个人,没一个真情实感的!

      章书皖不知道是想哭还是想笑,还没来得及做出表情,突然眼前一黑,脚下顿空,身子犯软朝地上栽了下去。

      “章将军!”
      “章将军!!”
      ……

      -

      章书皖起了高热,烧的昏昏沉沉,一倒就是数个时辰。期间,戚林翻出去查探了一下躲在河边崖洞里的章书承三人,见他们只是受了惊,并没有大碍,又转回来想要查看章书皖。

      章书承在他后头两步跟着,不肯独自再待在崖洞里。他说:“书皖是我弟弟,一路上他病了我都没发觉,现在不可能再袖手旁观。”

      戚林懒得置喙,只抬下巴给他指了指那道山坡,表示让他自己翻上去。

      章书承:“……”
      他咬牙道:“你有没有办法?”

      戚林不知出于什么心思,恐怕是这几天看着章书皖和章书承一路斗嘴斗法,看出名堂来了,站在一边就是不肯动。

      章书承还要说什么,这时他身后突然出现个高他一整头的人,是他的侍卫翎南。
      翎南二话不说,一手托起章书承的腰,另一手将他举高,看架势是要把他往坡上扔过去。

      章书承一个贵公子哪被人扔过,他吓得一把抓住翎南衣领,惊叫道:“别扔!慢点!掉河里人就没了,你还领不领月银了!”

      月银触到了翎南心口,他手松了松,低声道:“二公子,太高了。”
      言下之意,不扔上去,他也没法子。

      章书承气的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又丢不下面子,正僵着,坡上突然探出两个脑袋,一个是玄喆,另一个是季良河。

      玄喆在叫:“愣着干嘛呢,怕掉河里去吗?”

      翎南二话不说,把章书承往上一送。玄喆愣了一下,赶忙和季良河伸手接了。

      一通闹腾,他们几个先把章书承送上去,又把若水送上去,最后翎南和戚林自己翻身上了坡,进了洞。

      众人生了簇火,章书承从包裹里拿出两件衣服垫在章书皖身下,又脱了大氅盖在他身上。做完了这些,又探手碰了碰他的额头,见他烧的正酣,垂手叹了口气。

      戚林见他束手无策的样子,说:“章大人说不定随身带了药。”
      他心知章二公子还不知道手令的事,特意没叫章书皖将军。说完,他扫了一眼身边三人,大家都闷声不语。

      章书承想起章书皖不知在哪里学的医术,转身去翻他的包袱。
      章书皖半昏半醒,从鼻子里发出一声闷哼。

      章书承手一顿,戚林忽然想起来包里怕是有别的东西。
      他起身过去,说:“我来找吧。”

      他在包裹里翻翻找找,半天没有翻到一瓶药。章书承靠坐在洞沿,垂头半晌,突然出声道:“他是我弟弟,我是他二哥。”
      语气很颓丧,嗓音带了点哑。

      戚林似乎听出他有别的意思,抬头去看他。

      章书承仍矮着身子,翩翩公子此刻却恍若鸟雀坠地,连翅膀都扑棱不动了。
      他说:“哪怕意见不合,我不会害他性命。”

      这像是他能说出的最大程度了。再往下也不能对着这帮李祁的属下说。
      其实这些也不应该说,但章书承被冷遇良久,大雪埋骨,烟火上头,他情绪像要破口,有些忍不住了。

      戚林也不知该回些什么。他也不过十八九岁,在军中混久了,大家都是直来直去糙汉子,什么时候碰到过这种煽情时刻,他竟有些不知所措。

      而章书承似乎也不需要他回应。
      他接着说:“你们做的这些,我看在眼里……其实不必避讳我,我又不会害他。”

      玄喆悟了。他接道:“章二公子,大人也不是有意要瞒着你,实在是带着你也无用。”
      章书承:“……”
      众人:“……”

      戚林扫玄喆一眼,心里默念,纵是心再大的人也受不了这么被扎心吧。

      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这话此刻在章书承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让人无言以对。

      章书承决意不再跟这帮人谈心了,这谈的什么东西,尽往自己心窝子里扎冰渣。
      他起身走到章书皖旁边,把人从地上抱起来。没有药,就拿人的体温捂着吧。再熬一日,等出了峡谷,总能找到大夫。

      -

      纵是天穹歪了,大地裂了,日月星辰也还是循规蹈矩,尽职尽责地升起又落下。

      洞外的雪埋了一夜,第二日早上太阳初起,隐约能见到零星残躯在雪地里起来又摔倒,摔倒又起来。

      戚林把洞中火灭了,在洞口望了一会儿,回头说:“这批大军算是废了,主力都被埋了,就算能有一小部分获救,也不可能再成气候。我们人少,不能出面去硬碰硬,就撂在这儿吧,不知道他们还能坚持多久,我们得尽快去江陵府报信。”

      章书皖夜间烧的厉害,一直意识不清,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嘴唇烧的干裂。章书承环着他捂了一宿,听到戚林的话抬手去他额间探了探,哑声道:“热度下去一些,但还在烧。”

      戚林捧来一垛雪,问他:“要不要敷一敷?热度退的快些。”

      他们在军中生病并不总会有军医能治,发热这种小问题一般都是自己解决,拿雪降温也是正常。但章书承从没见过这种方式,他愣了一会儿,摇头道:“不了……他这应该本就是风寒,我怕出什么别的问题。现在要出发吗?翎南个儿高力气大,可以背着书皖走。”

      章书皖忽然动了动,抓着章书承的衣袖蹭了两下,像是要醒。众人低头看他,依稀听到他呢喃了一声:“李祁……”

      不仅章书承愣住了,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

      戚林确认道:“章大人刚刚是……”
      玄喆:“叫了大将军……”
      季良河:“……的名?”

      大伙都麻了。

      他们在宣策营这么多年,除了徐枫和老将军,还没听过谁直接叫他们大将军的名,就连赵仪都一口一声世子爷,没想到章书皖刚刚升了副将就敢直接这么叫。
      但转念一想又不对。

      这人生着病呢,叫大将军做什么?!

      然而没等他们反应过来,章书皖又闭着眼囫囵一声:“我走了……”

      戚林听不下去了,他木着脸对章书承说:“背上吧。”
      那个语气,简直像在说“扔了吧”。

      翎南走过来蹲身,两手把章书皖扛起来背在身后,动作间把人转了整整一百八十度。

      章书承咳了一声,示意翎南起行。翎南刚走两步,突然从章书皖领口间又“啪嗒”掉下来什么东西。

      众人看过去,像是一枚小小闲章。

      戚林低身捡起来,拿起来看,那印章上头字是反的,他正着反着看了好几遍,越看手越抖,最后把东西往玄喆怀里一塞,长腿一迈出了洞门。

      玄喆被他塞的莫名其妙,抬起手对着光边看边念:
      “一担春秋无休歇处,朝风晚露祈呈和……”

      “咚”的一声,那印章再一次摔在地上。

  • 作者有话要说:  “一担春秋无休歇处”出自明末清初篆刻家严乘、罗公权篆辑《秋闲戏铁》。
    前文有提过,章书皖的“皖”是朝暮的意思。其他的大家自己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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