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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将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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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阴沉,不知何时起了南风,卷起营地四角的黑底旌旗。
五亩之地,平铺的是右峰营的巨大校场。
徐枫大步流星走向领兵台,章书皖和宋尉知跟在他身后。步兵校尉分列两侧,腰杆笔直,噤若寒蝉。
领兵台下,矩形阵如同归巢大雁,右峰营两千五百个将士都已经集合完毕。
徐枫在寒风里锐眼扫过校场凛然而成的列阵。他站在上首,墨色的窄袖袖口被风吹鼓,武冠上束着的长缨在寒风里扬起。
他问宋尉知:“右峰营右峰营全体将士可都已到齐?“
宋尉知颔首:“两千五百人俱已到齐。”
章书皖站定在徐枫右侧,背手而立,俯眼看去。
昨日他还是台下这绵延灰色中的一点。今日他居然站在领兵台上,低头看着他们。但这种居高临下的滋味并不好受,他心中发涩。
南风拂过脚底的白色雪尘。士兵灰色的棉衣外面裹着黑色的甲胄,手中立着尖头锐利的冰冷武器。他们如同高耸的雪松,矗立在山巅不惧风雪。
徐枫问完一句之后,没有再立刻开口。章书皖就在这短暂的寂静中一眼找到了李怀安。
李怀安头带帻巾,肩背挺直,身形欣长。他在人群中微微抬着下巴,看向台上的时候,眼底仿佛带了淡淡的傲气。
这周身莫名的贵气在人群中着实十分打眼。
那一瞬间,章书皖突然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他似乎在哪里曾见过这样一个冕旒盛服的少年站在远处。彩线串着的珠玉重如繁露,垂在脸前。少年也是如此立在泱泱人群之间,鹤骨松姿,下巴微抬,以居高临下的姿态垂眼而视。顷刻之后,静鞭作地,响了三下。他视野所及,上百衣冠皆拜伏于那九缫冕旒之下。
但这画面在脑中转瞬即逝,快的都来不及让人细想。章书皖囫囵觉得应该是自己在什么书上或者电影里见过,此情此景有些相似罢了。
就在他怔愣间,几片雪花悄然而至。雪落无声,远处枝头上寒鸦倏然离巢,徒留风席卷着广袤银地。
徐枫单手执剑,立于高台,声音浑沉:
“右峰营的将士们。”
这一声出,带着寒气,叫人回魂。
“钲人伐鼓,陈师鞠旅,想必你们其中很多人是第一次经历。”
台下一片静默,无人出声。
徐枫看着台下。
“数月前,戈尔适部落突然南下犯境,骚扰的第一座城池,就是最北边的定原府。”
“定原府下辖十七县,有五十万户百姓,是两百五十万人的家。但他们的家在一夕之间被敌寇的烈马践踏、被他们手里的刀戟摧毁——你们知道,现在还有多少人吗?”
徐枫顿了顿,“守城的将士最后拼死报来的讯息,是还不到三成。”
一阵风仓皇而过,章书皖呼吸一窒。
徐枫眼眸扫过整座校场。这里所占不过五里。五里之外,是幅员辽阔的丧师失地。
“定原骤然受创,紧接着就是辽河以北的其他州府……从北到南,从西到东。定原、埔丘、俞安、应池、太仓……至今为止,我们一共丢了整整十三座州府。”
说到这儿,他停了一下,似乎是咬了咬牙。
“十三座州府,千万人的家园,不过短短数月,豆分瓜剖。我从这里都能看到峪山北面飘来的硝烟!我们的北疆此刻尸骸蔽野,血流成河,城中数千万百姓丧于敌寇的弯刀之下。而戈尔适部落没有停下来,他们的铁骑已经到了峪山,而江陵……亦或是其他任何一个州府,有可能就是下一个定原。”
章书皖看着台下密密麻麻的人,一阵毫无缘由的不安感忽然窜起,他几乎站立不稳,拳陡然握紧。
而徐枫还在继续。
“定原一役,我们损失惨重。到了应池,我们再次战败……从皇城来的数万禁军死伤惨重,戍边军固守百年的故土一夜之间成了千里赤地!蹙国百里,兵挫地削,山的那一面,是铜驼荆棘!可被烧烬的是我们的土地,流离失所的是我们的人民。“
那种不安无限放大,章书皖拳握的死紧,指尖几乎扎进了肉。他仓促抬头,看见李怀安刀锋般的目光直指徐枫。
徐枫坦然受着千人的目光,并未在意这小小一束。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有更重要的话要说。
他抄起手,指向天际边的蜿蜒山峦,山峰隐没在云层里,声音沉沉。
“作为将士,我们守土有责;作为将军,我要寸土必争!你们回头看,现在敌人就在我们眼前——”
“君许之,将辞行。临敌决战,将无二心!三军对垒,无天于上,无地于下,无敌于前,无君于后[1]!众将士,社稷安危,尽付于诸位手中剑戟。高城深池,矢石繁下,士不退,将则不退!”
他猛地抬起手腕,举起手中的利剑:“你们准备好了吗?!”
四野阒然,忽然一个稚嫩的少年声音从台下的人群中传出来:
“回将军!我准备好了!”
仿佛是一记闷鼓敲在空气中,所有人都醒了过来。数百个声音前赴后继的传进台上的人耳中,章书皖听到自己心如擂鼓——
“回将军!我们准备好了!”
而徐枫似乎就在等待这一刻,他挺直了胸膛,厉声喝道:“江陵府右峰营全体将士听令!”
回答他的是一阵穿云裂石的战靴踏地之声。
徐枫从腰间取出一道令牌,晨光鉴映在那虎形令牌之上,给它周围镀了一层金色浮光。他将令牌举过头顶,沉沉的声音回荡在山坳间:
“从今日起,江陵府包括右峰营在内的八大营全部听随靖国公府护军大将军调遣,归入朝廷禁军!你们将与从太兴跋涉而来的数万将士一同北上,随我等抵御外敌!若有违令者——”
他的视线扫过面前两千五百颗头颅,“斩!”
然后,上千个如洪钟一般的浑厚吼声从脚底轰然而起:
“将军令上,毋问生死!陷阵之志,护我河山!!”
他们身后,朔风突起,刺着“右”字的旌旗随风猎猎,天幕间盘旋而过一只凶猛猎鹰。
远处的雪照着刺目阳光,章书皖就在这瞬间忽然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他往远处看去。
江陵府天际边绵延的是阻挡着敌人的高山云壑,城池前盘亘的是保护着城池的穷水天堑。原来,戈尔适部落离他们已经这么近了。
近到他低下头就能看见。
作者有话要说: [1]无天于上,无地于下,无敌于前,无君于后:出自《姜太公兵书-龙韬篇》,寓意上不受天时限制,下不受地形阻碍,前无敌人敢挡,后无君主从中牵制。
这一章很短小,但耗尽了心力TA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