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沙漠救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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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历二十七年二月初，通往塞外边关的大道上，一个灰衣青年骑着一匹棕红色大马风尘仆仆而来。一座青色的城池出现在他的眼前。“归化城！”青年的眼眸忽然一亮，仿若天边星辰，嘴角呼出一团白气。
塞外天气，风大苦寒，青年戴着一顶皮帽，裹紧棉衣，牵着马走在冰雪未化的街道上。比起精雕细琢繁华绮丽的洛阳城，石头堆砌而成的归化城简单质朴，甚至可以说简陋。但街道上却是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哪怕是在这冰雪时节。更令青年惊奇的是，这里汉人蒙古人还有其他他不认识的异族人满街都是，说着不同的语言，穿着不同的服饰，照样一起吃饭喝酒，还有许多人正连说带划讨价还价做着生意。
皮裘街上，地上摆着一溜的动物毛皮。有的摊位上根本没人，摆着五颗石子，倘若有客商看中了，丢下五两银子便挑走一张。青年看得目瞪口呆，塞外边民果然豪爽纯朴。
走到草料街，青年挑了一间最大的铺子去询问：“请问掌柜，最近有没有商队要出关？”
掌柜双手拢在皮套子里，摇摇头：“今年天气格外寒冷，听说关外冻死不少人！三娘子说了，天气不转暖，就不开关。”
三娘子是归化城忠顺王的夫人，听说这城池便是由她所建。没有她的批准，任何人都不能出关。青年人咬咬嘴唇，一脸的失望和为难。掌柜见他虽然满面风霜一脸倦色，但眉目清秀，谦逊有礼，看上去十分顺眼，便好心道：“小兄弟，这塞外的风雪可不是说着玩的。单单一阵风就能把你这副薄身板吹到天上去！何况还有沙漠、马匪，你这样子……”掌柜摇摇头，“我看还是算了吧！出关干什么呢？想买什么，这城内都有。”
“家父多年前出门经商，失踪不归。听人说曾在塞外见到过他，所以我想出关去找他。”
“原来是个孝子啊！”掌柜点头，语气更热情了一些，“你这样子应该是首次出关，我劝你找一家大商队带着你，他们有骆驼，好过沙漠，一般的马匪也不敢动他们。”
青年拱手致谢：“多谢掌柜指点！在下希望尽快出关，如果有商队能出去，不论大小，烦请您帮我留意一下，我会每天都来问消息的。”
这个青年便是萧湘装扮而成的，她带着萧洛给的地图，从洛阳赶到归化，打算出关以后去蒙古鞑靼最大的察哈尔部落，寻找那位唯靖尧。
一等半个月过去了，城里的雪倒是全化了，但天气依旧十分寒冷。这个时候的江南，恐怕已是柳树抽芽，桃花灿烂。萧湘将归化城转了一个遍，有时候会去弘慈寺对着那尊释迦牟尼像祈求天气尽快好转，再跃到庙中的白塔上，向城外张望。只能看到那广袤无边的土地笼罩在一片灰色的阴霾之中。这时，她的心情总有些惆怅。
等到二月中旬，三娘子终于肯开边关。已经有一些蒙古的商队进了城，但是城内却还没有商队打算出去，他们都想等天气再暖和一点。萧湘实在等不及了，萧洛那充满期待的眼神总是出现在她脑海中，每当这个时候，她的心中便多一分焦急。
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萧湘用二十两银子雇了一名向导带她出关。她用萧洛帮她准备的公文——某地县令为孝子写的文书，很顺利地就得到了三娘子出关的批准。她手上也有洛阳王的公文，但是不到万不得已是不能使用的，不然就会引人怀疑。
归化城的城门在身后缓缓关闭，胡地寒风扑面而来，萧湘在马背上坐直身体。前路一片迷茫，更需要打起精神，勇敢面对。
向导是一个蒙古人，名叫恩和，会一些汉语。萧湘经过询问，得知他的名字是平安的意思，不由得笑了，看来这是一个好兆头。恩和三十多岁，与萧湘想象中野蛮勇猛的蒙古人不同，看上去就是一个普通的老百姓，朴实之中又带有一点精明。他拿了五两银子的定金，心里美滋滋的，一路上对萧湘十分殷勤。怕她路上无聊，拐着别扭的口音一直和她唠叨。于是萧湘很快得知，他娶了一个汉人女子做老婆，生了两个儿子，聪明伶俐。他这趟走下来拿到二十两银子以后，就在库库和屯城（注：即是归化城）里开一家奶茶羊肉店。
“萧公子，往南边十里是昭君墓，你要不要去看看？”恩和自从来了归化城，对汉人的文化也有所了解。曾经就有公子模样的人给他一两银子，让他带路专门去大黑河畔看昭君墓，还会念几句他完全听不懂的文绉绉的句子。这位萧九公子，虽然没那些公子哥酸，但是长得斯文秀气，恐怕也是一个读书人。
“汉家天子镇寰瀛，塞北羌胡未罢兵。猛将谋臣徒自贵，蛾眉一笑塞尘清。昭君出塞，边关安宁五十年；三娘子治理归化，汉蒙之间才能休兵罢战，通贡互市。谁说女儿不如男？”萧湘仰起头，“恩和，我们赶路吧。”
省了脚程，恩和自然高兴，心道：“这位萧公子果然是个读书人，难怪他这般瘦弱，路上恐要吃不少苦头了。去察哈尔的路，实在艰辛啊，他能活着到吗？唉，长生天保佑！”
萧湘和恩和没有骆驼，只是每人一骑还带着一匹专门驮着食物和水的马。凭借着恩和丰富的经验，两人躲过几次风暴和沙尘，渐渐从贫瘠的土地走到了沙漠边缘。
“过了这沙漠，就到察哈尔了。”
幸好这是冬天，沙漠里的温度远比夏天的时候要舒服。但为了避免反射在沙子上的日光刺痛眼睛，二人尽量避开正午出行，选择早晨和傍晚赶路。
这一天，恩和带着萧湘到一个水湾补给喝的水。这样的小水洼，只有他这样经常往来这片沙漠的人才能发现。因为沙漠之中的沙丘经常随风移动，有的水洼会渐渐干涸消失，有的只是暂时被沙子掩埋，在茫茫沙海，不仅方位难辨，还要靠运气。
“嘶嘶”一阵响声从萧湘的脚底消失，萧湘定睛一看，两条褐色的蛇飞快地游走不见了！她吓得立刻跳起。恩和将她拉到一旁，在水洼边看了看，又趴到地上听了听声音，表情严肃地说：“会有沙暴，我们要躲起来。”
这里除了沙还是沙，该怎么躲？萧湘不知所措。恩和将马系到一片绿色植物上面，令它们卧倒。再将一块大布紧紧地系在植物上面，弄成一个帐篷顶，和萧湘一起躲在布下。“这是千年兰，或许能依靠一下，希望这场沙暴不要太厉害。”恩和的脸色很凝重。沙漠上最可怕的两样东西——沙暴和马匪，被他们遇见了其中之一。他深深记得曾经的同伴被沙子卷到空中，吹走了几里地之后，掉下来活活摔死，还有的人被整座沙丘掩埋，连尸首都找不到。他看了一眼尚不觉得特别恐惧的萧九，认真地说：“公子，不管是拉住马还是草根，都不要放手！”萧湘看看万里晴空，点点头。学着恩和的样子，用风披把头和脖子围得严严实实，再戴上帽子，只露出眼睛。
渐渐的，脚下忽然颤抖起来，周围的沙子“刷刷刷”地向下滑，晴朗的天空慢慢被黑云笼罩。萧湘的心“咚咚咚”剧烈地跳动，一只手抓紧缰绳，一只手抓住千年兰。头顶上的布“沙沙”急响，犹如下冰雹一样，接着“轰”的一声，一堆巨大的沙子从天而降，狠狠地砸到他们身上。他们埋着头，拱着身体尽力留出一点空间，以免无法呼吸。
尽管围的很密实，沙子还是无孔不入，萧湘觉得自己仿佛掉进了沙坑，衣服里灌满了沙。就连鼻子嘴巴里面也是。她痛苦地咳嗽，恩和示意她低头，不要咳。这个时候，除了忍耐，还是忍耐。
呼啸声越来越猛烈，仿佛鬼哭狼嚎般凄厉疯狂。他们的头顶上好像有千军万马奔腾而过，震耳欲聋！身子越来越沉，手也渐渐快抓不住了，萧湘咬着牙对自己说：“坚持，一定要坚持！总会结束的！”这句话在她心里不知道说了几百遍，四周狂风席卷的声音逐渐减弱，慢慢变成细雨沙沙的声音，最后完全停止。
萧湘和恩和静默了许久，抖落一头的沙子，掀开一角已经塌在身上的布，一道明亮刺眼的阳光照射进来。两人同时松口气，相视一笑，这一劫算是躲过去了。
萧湘正要掀开布站起来，恩和忽然拉住她：“有人！”
细细一听，“嗒嗒嗒”似乎有几匹马正向这边奔来。接着有人从马上跳了下来，萧湘听见几声蒙古语的呼喝声。难道是……马匪？萧湘心中一惊。
她透过千年兰的缝隙，看见头顶的沙丘上有几个黑衣人骑着马围住了一个穿蓝衣的男人和一个小孩，他们全都是蒙古人的装扮，穿着大袍子，缀着皮毛。
那个孩子莫约七八岁，骑在马上，蓝衣人护在他马前，拿着一把弯刀对着面前的五个人。
“喝！”有两人飞身下马，与蓝衣人打斗起来。那蓝衣人的身法是蒙古武功的路数，下盘敦实，但是舞刀的手法却像中原武功，灵巧多变，只见银光四射，那两个蒙古大汗根本近不了他身。只听“啊”的一声，有一个黑衣人被他划到咽喉，倒地而亡。
见此情形，又有两人下马加入打斗，还剩下一个戴着驼色毛皮帽子的人坐在马上，像是他们领头的人。蓝衣人武功虽然不错，却也抵挡不住三人，渐渐的，脚下步伐有些虚浮。“哼！”他胸前被击中一掌，闷哼一声，吐出一口血来，那发掌的黑衣人显见力大无比。
他们的打斗惊动了孩子的马匹，那马向后退开几步，陷入一个软软的沙坑，腿一弯，孩子猝不及防掉了下来。
他们为何而斗，萧湘不知，但她见那孩子落下马来，心中不忍，就算有什么仇怨，这孩子才多大！恩和暗暗拉拉她的胳膊，摇摇头。萧湘克制住冲动，皱着眉头又坐了下来。他们在地势低的地方，被方才的风暴掩盖在沙下，暂时还没那些人发现。万一那几人是马匪的话，恐怕也不会放过他们。
蓝衣人伸手抹掉嘴边的鲜血，再次挥刀冲向那三人。他一边打斗一边大声说了几句话，似乎是在叫那个小孩快逃走，那孩子抿着嘴唇，手中紧紧握着一把蒙古刀，一动不动。“呲”，一个黑衣人一刀划中蓝衣人，鲜血飞溅到他脸上，就在他抹眼睛的瞬间，虚弱的蓝衣人忽然暴起，以极快的速度一刀杀死了他。
此时，他的面前还有两个蒙古人，而马上的那个人，正以观赏困兽之斗的目光看着他。鲜血从蓝衣人的头上流下，令他满面血污，彷佛是地狱中出来的修罗，他目光凌厉地看着敌人，仍旧护在孩子身前。
萧湘的喉咙哽咽了一下，她看得出来这个蓝衣人不可能支撑到最后，可是他还是死死地握住刀，一次又一次冲上去。她不由自主地又坐了起来，她知道这个时候自己不该管这并不明了内情的闲事，可是蓝衣人的行为令她震撼感动。即便是飞蛾扑火，他也要守护自己要保护的人！恩和又一次将她拉住。
那孩子一直在蓝衣人背后，待他看见蓝衣人满脸的鲜血，大声叫喊了几声，神色焦急，却并不害怕张惶。对于他这个年纪来说，实在是不一般地镇定。他渐渐靠近千年兰，萧湘忽然下定决心，轻轻扒开一点枝叶，正对上孩子的目光，悄悄对他招招手，示意他偷偷溜下来。谁知那孩子骤然张大眼睛，对着他们哇哇喊了一串蒙古话。
恩和忽然身子一抖，沙子哗哗地从他身上滑落。他面色惶恐，对萧湘忽道：“快跑！”说完，解开一匹马，掀开布跃上马背，拍马离去。
萧湘茫然不知所以，也站了起来，看见恩和拼命打马的背影。正在这时，骑在马上的那个蒙古人胳膊一抖，一只箭矢飞射出去，正中恩和的后背。恩和中箭落下马。
“恩和！”萧湘大叫一声。她正要赶过去，马上的蒙古人抽刀对准了她。她扭头一看，蓝衣人又杀死了一个人，已经身受重伤，满身是血，摇摇欲坠，还在勉励支撑。
看今天这情况，这些黑衣人不光是要杀了蓝衣人和孩子，还要对她和恩和灭口。萧湘愤怒地抽出剑，跃到蓝衣人身边，将他挡到身后。马上的蒙古人施施然下马，与还剩下的一个黑衣人一起围到她身边，恶狠狠地盯着她。
萧湘心知今日命悬一线，是生死之搏。于是展开浑身解数，将一把剑舞得密不透风，唰唰几下居然还割下对方几片衣角。她的轻功极为上乘，正好以柔克刚，将那两个壮硕的蒙古人绕得顾头不顾尾，极为狼狈。其中一人见打了这么久，还不能拿她怎样，转而改变目标，向旁边一闪，挥刀指向那孩子。
萧湘眼见不妙，立刻向孩子飞去，却被另一人缠住。千钧一发之际，蓝衣人拼命用刀一抵，震得他又吐出一口血水再也动不了，却还是将孩子死死护在身后。萧湘眼眶一热，踢飞身前之人，在黑衣人又挥刀而下的时候扑身过去。她的背后被划中，力道之大令她吐出一口血水。那个蒙古人愣了一下，忽然间眼睛发直，倒了下去。原来那孩子趁他愣神的刹那，将手上的蒙古刀捅进了他的肚子。
最后活着的戴驼色毛皮帽的黑衣人走了过来，他得意地哈哈一笑，面前这三个人，死的死，伤的伤，还加上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简直就是待宰的羔羊。他的利刀还没落下，笑容已经凝固，佯装中刀趴在地上的萧湘手腕反转，一剑将他穿透。他至死也不相信方才明明中刀的人居然又活了！
孩子愣愣看了萧湘一眼，接着抱着蓝衣人的头大喊起来。萧湘虽然听不懂他的话，但是看得出他很难过。她忽然想起来，自己的包袱里有一些药，于是跃到下面，从沙子里面将包袱摸了出来。飞奔到恩和身边一看，他已经死了。来不及悲伤，放下恩和，她急忙倒出几颗药丸给奄奄一息的蓝衣人服下，点了他几个穴道，帮他包扎好伤口。孩子在一旁看着她，并没有阻止。
片刻之后，蓝衣人咳嗽几声，睁开眼睛。孩子惊喜地叫了起来。蓝衣人勉力握住孩子的手，仿佛在安慰鼓励他。接着又对萧湘讲了几句蒙语。
“呃，我知道你听不懂，不过我只是想表示，我是汉人。”
蓝衣人果然一愣：“咳咳，多谢壮士相救！”
壮士？萧湘想了想，忽然跳起来：“啊？你是汉人？！”
蓝衣人看着萧湘手中的一个药瓶，脸色一变：“九转丹？”
那些药正是当日何挽澜在华家堡悄悄给萧湘留下的。其中九转丹是江湖中极为珍贵的良药，千金难寻。不过萧湘并不清楚它的价值。
“怎么，你不能吃这药？”
“不是，这么好的药……乌恩其受之有愧！多谢公子救命之恩！”
萧湘挥挥手：“再好的药也没有人的命重要！你好好休息。”
她找出一个小布袋子，将恩和身上的遗物都收了起来。然后挖了一个坑，将他掩埋。她合手默念：“如果我能回到归化城，一定将你的遗物带给你的家人。”想起这几日的相处，萧湘落下眼泪。
那孩子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沉着脸说：“他，逃跑，该死！”
萧湘一愣，看见他眼中冰冷的目光，表情倔强而轻蔑，不悦道：“他有活命的权利！他不会武功，留下来也是白白送死。”
“不！乌恩其就不会离开我，他，你的人，也不该离开你！”
萧湘明白了孩子的意思，蹲下来摸摸他的头：“他是我的向导，不是我的仆人，也不是我的死士，更不是我的至亲，不需要像乌恩其一样。”
孩子不甘心被说服地瞪她一眼，走回乌恩其身旁。萧湘拜完恩和，找到水袋和食物，分给他们一些。
大漠白日酷热，夜晚酷寒。潇湘生了一堆火，见乌恩其精力恢复了一些，便问他为何被人追杀。
原来这个孩子叫巴图尔，是蒙古一个大户人家的长孙，乌恩其是他的护卫。因父亲早死，一家之主的爷爷打算将来把位置传给他，他叔叔心中不服气，便趁他与母亲回外公家，派人来杀他们。
“他们……都死了。如果不是沙暴卷走一些追兵，如果不是遇见你，我们两个恐怕也逃不脱。”乌恩其压低嗓音，看了一眼一旁闭眼沉睡的巴图尔。萧湘看见巴图尔的眼睫毛颤了颤。
“你是汉人？”
乌恩其沉默一下：“我娘是汉人。”难怪他的汉话讲的不错。
“公子，还未请教你尊姓大名？”
“在下萧九。”
“萧公子打算去哪里？”
“我本打算去察哈尔，”萧湘苦笑一下，“如今恩和死了，我连路都不认识，去哪里都不可能了。”
“察哈尔……”乌恩其目光闪动，他思索片刻，“我认识路，我们一起走吧。”
作者有话说
第41章 沙漠救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