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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别样心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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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月照轩,清风鉴水。
廊庑下路过一道傲洁的人影,脚步缓缓,神色慵懒。
一袭玄青色长衣曳地,腰间束着一枚通透的白玉环,鸣声清越。
他甫一出了长廊,那一身皎皎月色,便越加空灵参然。
随着那人越走越近,就快要行至她们对面之时,苏婵嫣几番犹豫,还是没敢再张扬招手,向萧衡求助。
毕竟那人刚刚在宴会上看起来不好相与,还总是明褒暗贬地针对关大人他们。
而且夫君对他没有什么好感,甚至敌对。
自己怎么不知避嫌地求助夫君的敌人呢?
这肯定不行。夫君知道了,说不定又会像在宴会时那样误解她。
到时候解释不清,夫君定然会生气的……
苏婵嫣心乱如麻,也颇是胆怯,紧紧抓着冬儿的手,往身后的莲湖里退,再走下去就没路了。
她俩恐怕只有跳进水里了。
可是冬儿和她都不会游水啊。
如果溺水了,她甚至连喊救命的机会都没有。
苏婵嫣焦灼难安,余光瞥见那抹疏然的身影,已经绕过墙沿,离去无踪了。
最后一丝求助的机会,都被她的迟疑消耗殆尽了。
“哎,别走咯,后面没路了,小美人,快过来呀……”
眼看那几个醉汉举止轻浮,言语粗鄙,正一步一步向她和冬儿逼近。
“你们,你们别过来,这里可是侯府,你们敢乱来……侯爷不会放过你们的!”
冬儿大声呵斥,但毕竟是别人的地盘上虚张声势,仍显底气不足。
只换来几人的哈哈大笑,嚣张狂妄。
眼看威吓无用,主仆二人都束手无策起来。
冬儿回头道:“小姐,你,你别怕……冬儿会保护你的。”
“呜……”
苏婵嫣满心悔恨,若是早先她不惧那些人指指点点的嘲笑,而远离来此偏僻之地散心,可能也不会有现在这样窘迫的困境了。
面对这些恶人的调戏,她不仅没有气场震慑对方,更无法出声呼救。
只靠冬儿一个人孤身奋战,也无济于事。
或许姨娘和婆母说得对,她向来都是拖累别人的累赘。
那些醉汉眼看两人没了后路,言辞便越发放肆起来。
“哟哟哟,小美人可别再往后走了,当心落水了,还是来爷几个怀里快……啊——”
然而,不待几人靠近最后一步,假山后忽然飞来的一道暗镖,已经正中那人额心。
鲜血从那额头的缺口里缓缓流淌出来。
那醉汉惊恐地瞪大双眼,倒地咽了气。
几个同伙见状,酒醒了大半,吓得抱作一团,东奔西逃,大声呼喊:“刺客——有刺客——”
“啊!小姐我们快走,有刺客。”
冬儿反应过来,拉着吓坏了的苏婵嫣快步奔出梅林。
苏婵嫣被那血腥的景象惊住了,低头往外走,失神间,与来人撞了个满怀。
她忽然闻到了对方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药草香。
下意识抬眸看向男人,却被吓得往后趔趄:“啊……”
“夫人,你受惊了。”
萧衡淡淡微笑,仍由她脱离自己的怀中,又见她重心不稳,往后跌去,更是极为文雅地扶着她站正。
“夫人小心。”
他的声音温柔动听,较之宴会上那股傲慢戏谑的样子,竟是半点戾气也无。
苏婵嫣恍惚一瞬,随即用力地推开他的搀扶,生气地比划道:【别碰我……】
就算会跌倒,也是冬儿来扶她,而不是这个与她只有一面之缘的陌生男人。
苏婵嫣谨守分寸,确保四周无人看到那一幕时,才松了口气,退离了萧衡好几步。
男人好笑地看着她防备的姿态,叹了口气:“哎……”
语气听起来还有些委屈的意味。
苏婵嫣现在脑子里乱作一团,根本没法思考他那神情是什么意思。
“小姐,我们走吧……”
冬儿拉了拉她的衣袖,小声说道。
苏婵嫣回神,抚了抚摇乱的钗珠,点点头,往反方向离去。
萧衡仍然站在原地,注目着她。
她余光瞥见,却不敢回头,只觉背后那道目光太过灼热,甚至震慑。
正欲绕路,不料小径尽头,赫然出现一道英致的身影,挡住了二人的去路。
苏婵嫣不解看向那名戴着金色面具的锦衣女子,顿时有了印象。
她分明就是萧衡身边的那名侍女。
她怎会在此?
“呃……”
苏婵嫣顿足凝望着她,却见对方也深深地回望着她。
不知是月光太过皎洁,还是她的心已经迷茫。
那女子的气质实在太像玲琅了,令她下意识想要往前揭下那女子的面具,一探究竟。
但就在她试图靠近对方的刹那,那女子忽然垂眸,往后退了一步。
苏婵嫣停在原地,指尖无措地垂落。
就在这时,身后的萧衡缓步而来,眨了眨眼,沉声道:“如何?都解决干净了吗?”
那侍女闻言,臻首点了点头,径直错过苏婵嫣的身边,走向他。
“啊……”她跟着回眸,恍然明白了什么。
萧衡淡淡道:“几个醉酒毛贼,壮胆翻墙入院,欲行盗窃之事,冒犯了夫人。萧某已经让人将他们处置了,夫人不必惊慌。”
“……”
毛贼?可刚刚她好像听见其中一个人说了一声什么明洲王来着。
苏婵嫣抿了抿唇,目光游移到他身边那名神秘女子身上,见她的手上还残余着没擦干净的血迹,心下骇然。
刚刚出手的竟然是她?而不是什么刺客……
那女子似乎察觉了她的注视,不由将双手往后藏了藏,用力地用锦帕擦拭。
“夫人,未免再生事端,让萧某送你一段路吧。”
萧衡主动请缨,做护花使者。语气诚恳,仿佛在叩问她的心。
夜风瑟瑟,林路偏僻。
若再发生这样险恶的事,她和冬儿可能真的没什么力气挣扎了。
苏婵嫣含愧地望了萧衡一眼,神色些许迟疑。
适才她对此人印象单薄,误解了对方,现在得知这人是好心助她们脱困时,苏婵嫣感激的同时,更有些羞愧。
仅凭一面之缘,对别人暗自打分,肤浅又没礼貌。
最开始唐突的人竟然是她自己。
苏婵嫣考虑半晌,她点点头,与他保持距离,往梅林出口同行。
……
花廊下,月色如银,芬芳四漫。
萧衡忽然很是健谈,一路都在找机会与她攀谈。
苏婵嫣不敢松懈心弦,只礼貌地点头,客套地回应。
只言片语,连手势都不比划。
她想,自己都这么呆板生硬了,这人应该没有什么聊头了吧。
但萧衡好似仍然兴致勃勃,不断找寻话题,创造聊天的机会。
可她是个哑巴啊。
又不能跟他搭腔,为什么要一直问这么多话啊?
苏婵嫣心累地叹了口气:“呼……”
“嗯?夫人是走累了吗?不如先去前面的凉亭坐下歇歇?”
萧衡捉准机会,好心提议。
苏婵嫣想要婉拒,却见他身边那名女子已经大步往前,殷勤地替她清理石凳上的灰尘。
“……”
她微微一愣,对那名女子更加上心,不禁点点头,往凉亭而去。
萧衡紧随而来,款款落座。
凉亭外,是一池清幽的水纹荡漾,稀稀落落盛开着几株睡莲的紫影。
春夜虫鸣悄悄,栏杆细柳垂条。
夜风吹拂檐下金灯,洒下朦胧的暖光,晃动在那芙蓉玉面上,更显温婉宜人。
萧衡漫不经心地抚弄掌心折扇,默了许久,才抬头看向苏婵嫣那双迷茫好奇的眼睛。
揶揄问道:“夫人,对萧某有什么困惑吗?”
“……”
苏婵嫣被他抓了个现行,立即垂下眼眸,不好意思地红了双耳。
太像了。
他的声音太像那个奇怪的药堂老板了。
令自己忍不住再三盯着确认,以至于被逮了个丢人的场面。
萧衡饶有趣味地盯着她看,长眼一垂,叹道:“夫人真是拘谨。其实只要不是什么冒犯人的问题,萧某都是很乐意为夫人解答的。”
“啊……”
苏婵嫣未料他还在纠结这个事情。
一时也不好再继续装聋作哑下去,只能硬着头皮问道:【没,没什么,只是你的声音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她比划了两下手语。
二人则专注地盯着她看,心中悠悠思量。
冬儿正要为她解释,萧衡淡淡抬手,示意不用翻译。
“你可以用手势的,我能看懂。”
“啊?”
闻言,苏婵嫣有些惊诧。
这个人竟然懂哑语。还能毫不费力地和她对接意思。
若非至亲至爱有此失语之损,这世上应该不会有人会主动去学这门学问了吧。
苏婵嫣猜测道。
他能看懂自己的话,这一点不免让她好感倍增。
要知道这世上的人,对哑巴聋子等残疾之人都很是嫌弃,更遑论去听她们的内心在说什么了。
苏婵嫣欣慰的同时,又突然觉得心里闷闷的。
连和她共枕一床的夫君都不曾懂得她的手语,总是神色不耐地敷衍打发她的话,要不就是乱猜意思,误解她的想法。
而眼前这个陌生的男子却知道和她如何交流……
“咳,夫人莫多虑。只因萧某家中也有哑者,故而略懂一些手势何意。”
萧衡见她沉默半晌,不曾多言一句,不免怕她起疑自己是故意套近乎,露了陷。
便此地无银地解释了一句。
苏婵嫣信以为真,点点头,比划道:【我能理解这种难处……你一定很爱你的家人……】
萧衡一愣,随又笑笑:“哦,对了,适才夫人提及有人声音和我相似?请问是何人啊?”
苏婵嫣又比划说:【是乐康堂的老板。而且和你一样姓萧,但是我没有见过他本人,只听过他的声音,跟你很像,所以一直误会你就是他。】
“……”萧衡略是沉吟,随后大气笑道,“诶,原来夫人说的是乐康堂啊。真是巧了,我之小弟,萧峣便是堂内老板,他素来喜欢钻研医术,又有些经商的头脑,是我当初提议他去做药商的……”
“但是此事,还请夫人为我们保守秘密。毕竟萧某现在为官在朝,少不得有人为了经营关系,故意讨好,去吾弟那里用生意的噱头,暗行拉拢之事。”
“……”
苏婵嫣震惊非常,竟没想到乐康堂的老板和这位萧统领竟然是亲兄弟的关系,难怪姓氏一样,声音也相似。
真是无巧不成书。
她抿唇心想:萧大人可真是个好官,怕有人私下贿赂,竟然连亲弟弟的招牌都不出面帮衬。之前果然是她见识短浅,误解了他。
萧衡平静地侧目,他身后的侍女已经在隐忍愤怒了。
毕竟冒用别人的身份,交换平生的经历,只为自己当下的一时兴趣掩盖陋行,确实有伤形象。
但无奈啊,谁让他之前没对这小哑巴有逗弄的兴致,而是今晚忽然的‘见色起意’呢?
萧衡无视苏玲琅厌恶的瞪视,谅她也不敢当面揭穿自己的谎言,便更加堂而皇之地与苏婵嫣“谈心”。
“说来,夫人是为何会于吾弟有所交集呢?他平日可是居于后堂,不轻易巡场的,寻常时候,就算去药堂里待上一天,也别想轻易遇见他的呀。”
苏婵嫣神色迟疑,有些不好意思,却也将去药堂打工的缘由告知了他。
萧衡听完,暗叹一句:真是个毫无戒心的笨哑巴。
他施施然撑开折扇,声音带着一丝憋笑的意味:“哦~原来如此……哎,怪我,怪我管教无方,吾弟有眼不识泰山,竟对夫人提出如此无礼的要求,改日萧某定要亲自去药堂一趟,找他算账。”
“……”
苏婵嫣愣了几瞬,尔后摇摇头,婉拒道:【不,不用了。我与萧老板事先已经说好了,还有契约做证,贸然毁约,不诚信的……】
“呵……夫人真是……守信啊。”
萧衡眨眼笑道,心说这想法单纯得令人发笑。
岂料,苏婵嫣又补充道:【其实,能在乐康堂帮忙,为病人义诊,我也是很开心的……我很喜欢那样平静的生活……】
在遇到薛凛以前,她曾经最大的愿望便是能够开一间自己的小药铺,每天躺在院子里晒晒草药,闲暇时,背着药箱,四处为人诊病,做一名洒脱的江湖游医。
“是,嘛……”
萧衡神色一凝,忽然想对她了解更深,看她的眼神多了几分诚意,而不是奚弄。
他又问:“看来夫人很喜欢医术,是有什么心愿在此路之上吗?”
“啊……”
说到这个,苏婵嫣明显心情激动了不少,她比划道,【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这个世上所有善良的人,都不受疾病的羁绊,不用受病痛的折磨,不因为疾而无治,面临生离死别的遗憾和悲伤……】
“啊。”
尚未看完她的话,萧衡忽感心头一阵凝滞,往事的影子浮上心头,多么沉重。
他那多灾多难的家乡啊,他那一生治病救人,最后被逼投河的祖父,他那家破人亡,兄弟离散的家啊,全都因一场无情的瘟疫,一场灼心的大火,被毁灭得干干净净。
曾经,他也想过这般不切实际,但仍然奢求的妄念。
可惜,时间没有给他机会,生命里所有他在乎的人事,全都因此一一消散。
还有比这更绝望的结局吗?
他抬起头,声音哑然:“为何呢?你为何会有这样的愿望?”
苏婵嫣感慨叹了一声,犹豫了片刻,才对他比划道,【因为小时候,我的母亲因病去世了,我的小妹总是梦魇惊厥,我这十余年的人生,也同样饱受哑疾带来的困苦。】
【父亲和姨娘的嫌弃,幼时邻家孩童的嘲笑,每一个人看我的鄙夷目光……这些回忆对我来说都是一种煎熬……我也很想做一个康健的人,我更想我爱的每一个人都好好地活在世上……】
“啊,你……”
那名女子听得动容,几乎快要上前一步。
萧衡眼疾手快,撑开扇子,挡住了她的失态。
而后,有些感慨地祝福道:“嗯,夫人的内心,装满了美好的愿景,总有一天,会如愿以偿的。”
“啊……”
苏婵嫣倏然抬眸,望向他嘴角的笑意。
忽然觉得有一丝亲切。
这是她多年来,第一次听见有人认同她的想法,并且这般真挚地祝福她愿望成真。
心口莫名的感动,恍若突兀的挣扎。
令苏婵嫣一时不知所措,对萧衡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呃……夫人慧质兰心,医术高明,这实属难得啊。其实,萧某受弟弟影响,也略懂一点岐黄之术,想与夫人探讨一下,可以吗?”
察觉到苏玲琅的情绪变化极大,萧衡收敛神情,不动声色转移话题,不再与苏婵嫣攀谈氛围沉重的旧事。
苏婵嫣怔愣,有些兴致,又见对方态度诚恳,不好推却。
便轻轻点头,跟他聊起了自己曾经学医的往事,儿时和小妹一起扮演医者病人的游戏,挖野药草掉水田里等种种趣事。
还有长大了她去过哪些地方义诊,研究过哪些疑难杂症等万分骄傲自豪的成就。
也包括后来被山匪绑架,被薛凛救下,她心里如何感激之类的琐事。
前半段,萧衡听得万分认真,甚至兴趣盎然。
他对苏婵嫣在某些药理上的见解,很是赞同,一拍即合,频频点头。
但直到她聊起了薛凛之后,一切就变得索然无味了。
萧衡头一次感受到什么叫做时间的漫长,但为了不错过挖掘苏婵嫣内心其他有价值的东西,他仍然全部听完了。
等苏婵嫣比划累了,他才补充了几句:“夫人的前半生过得好自在随性,连萧某都万分羡慕啊。”
“啊……”苏婵嫣羞涩地低头一笑,又要比划什么。
萧衡才看见她手势的一点苗头,便不自在地轻咳一声,打断了她。
像是已经猜到了她接下来要说的,无非就是她夫君怎样怎样厉害的话。
再听下去,真的要吐了。
他十分反感,却故意不知情地,刁难似的反问她:“那夫人这些年也过得开心吗?”
嫁到将军府你过得好吗?嫁给你心心念念,十有九句不离口的恩人幸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