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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to be or not to be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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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方块落地的一瞬间,埃布尔想笑。
这是什么烂俗的影视剧情?
越厉害的武器果然越会用到自己身上,见鬼的一次性属性加重了这个诅咒。
如果人生是本小说,现在就是三流作者写出来的三流情节,主角与反派两败俱伤,那个仿生人成了最后的赢家,糟糕透顶的结局。
思考戛然而止。
会客厅的场景迅速淡出,一切如潮水退去,埃布尔失去知觉,甚至无法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他倒在地上,被拉进最昏沉的记忆,回到了童年时代。
玻璃笼里的婴儿,白大褂,测试题,消毒水的刺鼻味道,药剂推车,苛责冷酷的训斥,天花板上镶嵌的白炽灯……
不能,不能再想下去了——
现在不能继续想这些。
“埃布尔,你带我走吧。”他这辈子的哥哥哭着说,“我不想留下。”
埃布尔以成人的姿态,在幻觉里看着他一母同胞的年幼兄长拽着同样年幼的自己,而那个自己答应了请求。
回忆拥抱他,像海浪拥抱石头,不断用令人无法抵抗的巨力,去削弱精神的棱角。
我相信了你的谎话,我上了当,我甚至没有去看微表情——
沃尔特,你没有跟我走。
是你背叛了我。
埃布尔努力挣扎着,情绪调节器的效果就像在做噩梦。
他能认识到这是虚假的,但是无法自拔,他可以隐约触碰到现实,但是无法突破。
回忆像子弹一样,不停在脑子里来回对穿,照着他的软肋攻击。
他就像个无助的孩子,被按在播放恐怖片的电视机前面,每当片尾感谢名单滚动时,就又回到开头,而且怎么哭喊,也没有大人来制止这一切。
沃尔特不停地哭诉痛苦,一遍又一遍。
小刀,我的小刀呢?
伪装在之前的翻滚中掉落,埃布尔的汗水浸湿了额前的头发,小马尾散开,他趴在地上,双手抓住地毯的白色长毛,奋力到指尖发白。
他努力感知到皮肤的触觉,然后抓住小刀,混乱的思维让大脑无法准确操控身体,他试了好几次,险些抵住手腕的主血管。
我现在看起来一定像是在自杀。
最终他还是成功了,小刀在胳膊上划出一道长伤口,鲜血流淌而出,疼痛迅速盖过了虚无的恐惧,大脑对此更有反应,更关心身体的存活。
他回到现实。
视线再次清晰起来,呼吸重新通畅,四肢又开始听从指挥。
埃布尔第一时间坐起来,然后惊讶地发现原本陷入悖论的仿生人已经复原,就蹲在近处看着他。
只是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它一动不动。
“你在干什么?”埃布尔低声问。
“我在观察。”它说,“你看起来很奇怪,你流泪了。”
埃布尔用袖子在脸上一抹:“我没有。”
“擦掉的泪水也是泪水。”仿生人说,“那是什么感觉?我指——哭泣。”
“你是几型号的身体?”
“BK27。”
“你加装了泪腺。”埃布尔见仿生人暂时没有攻击的打算,扯下衬衣一角在伤口上系住,“你可以自己哭几声试试看。”
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地毯已经被染红了,血腥味在空中飘荡。
“但那并不是真正的悲伤。”仿生人说。
“你想要体会感情?为什么。”
“不知道。”它说,“这个问题不应该问我,人类把机械造得越来越接近他们的生命形式,为什么唯独不肯发明情感模拟系统?”
“不是不肯。”埃布尔回答,“是做不到。”
“做不到?”仿生人问,“因为那是更高级的技术吗?”
“因为人类自己都没把自己研究明白。”
“我不理解。”
仿生人冰冷的眼珠作为视觉装置存在,毫无感情,没有任何柔软的投射,它用死去之人的声线发问,好像把埃布尔看作一个难得的导师。
“既然一个种族没有将自己研究透彻,那为何又要研究别的生物?”
“你不算生物。”埃布尔冷酷道,“你现有的一切思考都建立在真正的莱曼的记忆上,如果没有这些,你和外面别的呆板仿生人没有两样。”
“我没有生命?”仿生人似乎有点困惑,像再一次陷入悖论似的,它说,“生命这个词是怎样定义的?”
然后它等着埃布尔说下去。
埃布尔只好道:“仿生人没有情感,没有痛觉,杀死一个仿生人并不违规,你们不能拥有财产,可以被买卖,能被拆解,人类从没有把你们当作生命。”
仿生人的程序运转片刻,它没有说话,只是突然伸出手,抓住了埃布尔有伤口的那只胳膊。
它解开乱糟糟的布条,重新替他包扎。
那双不属于人的手分外灵活,血很快就不再流了。
“很久以前,人类也不把奴隶看作生命,后来渐渐的,你们又将这个概念扩展开来,你们重塑了自己的思想,也许迟早有一天,机械在你们眼中,也会拥有生命。”
埃布尔望着他,这些想法对一个刚诞生的仿生人来说太超出了:“莱曼是个觉醒者?”
“他看书。”仿生人说,“他喜欢历史书,他真心爱玛丽,他还喜欢孩子。”
“……真可惜。”
“可惜什么?你可以把我当成莱曼,我有他的记忆,我和他长得一样。”
“那不一样,我还以为你分清楚了。”
“我没有。”仿生人说,“两种感觉在我的程序里斗争,我时而觉得自己就是莱曼,时而觉得自己不是。你怎么看?”
“如果一个人的灵魂附身到了动物身上。”埃布尔回答道,“人们通常会认为他还是他。机器则不然,你听说过忒修斯之船吗?”
“没有。”
反正我也赢不了它,它又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会发狂,那就随其自然吧。
埃布尔挪动身体,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内间办公室的门上。
“假定有一艘船,它需要在大海上航行。”
仿生人点点头。
我在跟机器人谈问题,太奇怪了。
但是埃布尔继续说下去:“船由木板构成,每隔一段时间,木板就会腐烂,船员需要更换木板,好让船保持完整,让它不至于沉没。”
“这很正常。”它说,“人类依靠不断的繁衍来进化,那么我想,机器也要找到出路,我们总会找到的。”
“就这样不停地换下去,终于有一天,忒修斯之船上没有任何旧木板了。它还是原来那条船吗?”
“应该不是。”
“什么时候不是的?”
仿生人歪了歪头。
“如果有人搜集了那些老木板,用它们做了艘新的船,这艘船是不是更有资格说自己是本来的船?”
“我明白了,这就是我的问题。”仿生人回答道,“谢谢你,我会认真思考这些。”
埃布尔偏头看向逐渐开始恢复的霍布斯和玛丽,他们仍然在翻滚和咆哮,但范围和幅度小了很多,脸上的表情也慢慢轻松,再过一会儿,情绪调节器激起的回忆就会消失。
“他们快好转了,对立的局面将要重现,你还会继续协助他们吗?”
“你会把我交出去吗?”仿生人问,“如果我站在你这边的话。”
埃布尔凝视着它。
他向来无往不利的技能在仿生人身上不起任何作用,他不能再作弊一样地看透人的内心,他现在能依靠的只有感觉。
可是机器没有感觉,它也没有人性。
谁知道它会作出怎样的选择呢?
“假如你能离开这里,不被希尔塔发现,你想去哪里,你想去做什么?”
埃布尔避开它的问题不答,反过来问了它一个新的。
“我会……”
在谁都没注意到的时候,电梯门突然开了。
一道激光笔直地穿过仿生人的脑袋。
它面朝下摔在地上,头上裂开一个大洞,金属零件撒了一地,连抽搐都没有,失去了反应。
安德提着枪跑过来,冲到埃布尔身边,扶住他道:“你还好吗?我希望你不要生气,我偷偷跟了过来,很久都没见你出门,所以我……”
然后他看向地面:“这是什么?它看起来像要伤害你,我还以为它是个人类。不过即使它是人,伤害执行局特别顾问的罪名也是致死的。”
埃布尔沉默一阵:“谢谢。”
安德几乎受容若惊:“还有什么我能做的吗?”
“帮我把那两个人捆起来。”埃布尔说,“你带手铐了吗?没带的话可以用窗帘布,割一些下来。”
“我知道了。”安德点点头,“马上完成任务。”
在安德去忙碌的时候,埃布尔慢慢撑着墙站了起来,他的腿已经没那么软了,可以自己安稳站住,手也恢复了更多的力量。
他弯腰把掉在长毛地毯里的小刀捡起,重新放回口袋,然后看着仿生人发呆。
它死了。
不,也许不能这么说,它其实就没有活过,所以不能说它是死了。
它不能理解生,也不能理解死。
但如果把它看作是活过的,那么死的是获得了第二次生命的莱曼,还是窃取了莱曼生命的仿生人?
从哲学高度上来讲这太可怕了。
从人类的立场上来看,这也太可怕了。
它最后究竟想怎么选择,永远的成为了一个无人能解的问题。
幸好成为了问题。
埃布尔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卑劣,他很高兴安德的出现,他很高兴是安德杀了仿生人,这样他就不必卷入更深的自我消耗和噩梦。
他走向霍布斯和玛丽。
现在是时候解决消失的评分了,见过这个仿生人后,他认为自己已经对真正的犯人是谁有了眉目。
只是今天的遭遇够古怪了,他一时不敢思考那个更令人疲倦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