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主义长生者Ⅱ》无繇可医

8、分部一行（四）

　　白算子从后视镜里看到程初华的表情，笑道：“看来程先生已经明白我的意思了。是，这些竹简奇就奇在它只讲了一个故事，一个虽然还算精彩，却看不出什么重大意义的故事。”

　　程初华赞同地点头。

　　《大周长风》的底稿故事毫无疑问兼具了文学性和艺术性，否则以它为蓝本润色改编的电视剧不会这么火，以至于都播完了热度还不降反增，让同期所有影视剧黯然失色。

　　可真要说它具有多大的意义，似乎又不至于。它既没有针砭时弊的剧情，又不像世界名著一般具备划时代的意义，就像热门的网文年年都有，但华夏的名著永远只有那么些。

　　“这个问题的答案我们也正在寻找，暂时不能回答程先生。”白算子无奈摇头，忍不住还叹了口气。

　　想来为了这个答案，他们的确做了不少努力。

　　程初华不觉得意外，也不追问，而是问起了另一件好奇已久的事：“既然你们不知道底稿故事背后的含义，为何会说我就是你们要找的人？你们要找什么人？为什么要找他？”

　　“这便是我接下来要说的重点了。”白算子踩下刹车，车子缓缓停在黄线前，等一分多钟的红灯倒计时，“竹简开篇有一段话，不知是作者留的还是异空间的主人留的，原话如此——”

　　——吾近来常有一梦，梦中多见亭台楼阁、雕栏画栋，更有残阳入沙场，将军死城墙之景，正合笔下故事。吾尝听得一物，唤字灵，乃自文人墨客笔墨间诞生化灵之存在，一如以虚化实，炼假为真。若为字灵入梦，则此文已钟天地之灵秀，当浮一大白！

　　“残阳入沙场，将军死城墙……”程初华若有所思，“这不是偃人荼蘼的两大剧情名场面吗？我确实在梦中见过。写下这段话的人和我一样都做过和底稿有关的梦？”

　　白算子轻轻颔首：“是的，这也正是我们找你的原因。或者说，我们找的是写这段话的人，而那个人或许不是你，但可能与你有关。”

　　“我……”

　　程初华一时间无法肯定自己是不是写下这段话的人，甚至没办法确认自己以前有没有看过底稿。

　　他的记忆有空白的地方，那几乎等同于他灵魂的缺口，只偶尔在梦境中以模糊的面貌显现。譬如之前的稷下学宫就曾经在他梦里出现过，那属于被他遗忘的记忆的一部分，然而直到从稷下学宫遗迹出来，他都不清楚自己从前与稷下学宫有什么瓜葛。

　　三千年岁月太漫长，冗余的记忆太多，如果不选择性忘掉一些过于沉重的东西，他总有一日会被自己的经历压垮。

　　也因此，程初华此刻无法确定自己跟故事底稿，乃至这个异空间的主人是否有过接触。

　　白算子见状，微笑道：“程先生不必有心理负担，一切等到了分部再说。部长已经同意我带先生入异空间一观，届时你或许便能知晓其中内情。”

　　“希望如此。”程初华扭头看着窗外的车水马龙，心里对那未知的异空间生出了几分期待。

　　白云市距江海市有近六个小时的车程，白算子的车开得既稳又快，加上今天路况良好，所以比平常快了一个小时到。

　　和沿海经济大市江海市相比，白云市的发展就滞后得多，大街上少有高楼大厦，多是青砖瓦房，石板铺地，很符合人们印象中水乡小镇的形象。

　　据说这也是白云市的地方特色，还靠着这个特色奶活了前几年奄奄一息的旅游业。

　　现在白云市路上随处可见来自世界各地的游人，特别是热爱古典文化的年轻人，满大街的汉服、旗袍、折扇、油纸伞，让程初华梦回遥远的过去，竟有一种岁月倒流之感。

　　“白云市大约是国内现代化最低的城市了，在这里，古典文化才是主体，而当代的高楼大厦、汽车飞机反倒更像异类，你看这街上，可没有几人做程先生你这样的装扮。”

　　白算子停了车，见程初华好奇地打量着四周的景象，便笑着解释道。

　　“嗯，我很喜欢白云市的风景，以后有机会，一定要来这里小住一阵。”程初华点点头，忽然又指着不远处的竹楼说：“那是后周的水上竹楼吧？这样制式的屋子，现在已经非常少见了。”

　　后周朝在二十八朝中位列正数第三，虽然名气不如大越朝和卫朝，但也有三百多年的历史，出了不少能载入史册的好东西，比如面前的“水上竹楼”。

　　后周朝是从乱世中杀出的政权，最初发于苏淮一带，立国后以苏城为国都，标准的南方地区。

　　南方多江河溪流，光苏城就有大大小小三十多条河流，人们几乎都是在水边长大的，衣食住行自然离不了水。在当时，大部分民居都建在水上，而竹楼只是其中一种，木屋、石屋等都有，因傍水而立，天然就给人以诗情画意的感觉。

　　现下苏城中还保存着一些后周朝的建筑遗址，其中有一座水上园林就被称作“东方的空中花园”，可惜这座园林并不完整，有三分之二湮没在了历史的烟尘里。但即便它只剩下三分之一，也是世界艺术史中的瑰宝。

　　“自从白云市开始以古典文化为卖点发展旅游业后，这里就复原兴建了很多历史上有名的房屋样式，后周的水上竹楼是其中一种。”白算子一边说，一边领着程初华往分部走，“我们部长也赶时髦，前年将分部重新装修了一次，从西洋小别墅换成了典雅的古楼，所谓朱阁绮户，正是如此。”

　　话音刚落，她停下了脚步，程初华也跟着她停步，抬头打量身前的高楼，立刻明白了她口中的“朱阁绮户”是什么意思。

　　这是一座标准的唐氏古楼，最早发源于祁代苏淮地区的唐家，是现今苏城的唐家建筑群中最具代表性的一类建筑。

　　楼高五层，形如宝塔，斗拱雄大、出檐深远，细处精雕细琢，极尽精致细腻，没有一处不见巧思。古人曾云“雕栏画栋”，虽不是特指唐楼，用来形容它却十分形象，再合适不过。

　　“贵分部真是……”程初华微笑着夸赞：“财大气粗。”

　　“原本白云市分部确实当得起这四个字，可惜装修完之后，分部就成了一贫如洗了。若非如此，我也不至于将底稿故事改编成剧本卖出去，赚取经费。”

　　白算子无奈地摇摇头，推门而入，带着程初华穿过空无一人的前厅，直接走上五楼。

　　古色古香的会客厅里，分部的部长已经在等着他了。

　　部长是个模样年轻的男人，长了一张人间富贵花的脸，一身宽袍广袖，比白算子更像古画里走出的人。

　　见到程初华，他热情而礼貌地和他握了握手，自我介绍道：“程先生你好，我是白云市分部的部长，曲寒于。”

　　“你好。”程初华微笑着回应。

　　两人寒暄几句后各自入座，也不多废话，立刻谈起了正事。

　　“我们邀请程先生来此的目的，小白应该已经同你说过了。”曲寒于说着，从桌子抽屉里取出一只木盒打开，将里面的东西递给程初华，“这就是《大周长风》剧本底稿的原本，程先生先看看，看完了我们再继续谈。”

　　白算子的额角因为“小白”这个称呼抽动了一下，面上仍保持着礼貌的笑意，心里却给部长记下了狠狠的一笔。

　　程初华并未察觉两人之间涌动的暗流，虽然昨夜已将复印版看过几遍，但现在依旧认认真真把底稿再看了一遍，只是速度比之先前快了许多。

　　这一看，他就看出原本和复印本的区别了。

　　复印本上少了“批注”的部分。这些批注夹在字与字的行列之间，大多数类似于阅读者的感想。

　　比如结局这章就有很长的一段“阅后感”，大意是说这个结局出乎意料却又合情合理，三人的命运彼此共生、相互敌对、一齐摧毁，给这段命运画下了相当完美的句点。可惜故事本身有缺陷，主角之间只有冷冰冰的算计，没有似有若无的朦胧情愫，就像美人面上没了那张似掩非掩的面纱，少了点幽深曲折的意味。

　　程初华非常怀疑白算子就是看了这段批注才给剧本添加那些感情戏，而事实也证明留下批注的人没有说错，《大周长风》被议论最多的除了剧情就是后添加的感情戏，并且从比重上看，后者比前者还要多出不少。

　　除此之外，程初华还发现了一个细节：“这些批注的笔迹与开篇那段话相同，可能不是底稿作者留下的。也许是我孤陋寡闻，不过我活了三千年，还真没见过看自己写的书还要留批注的作者。”

　　“不好说，虽然概率小，但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曲寒于是个学者，出于学者的谨慎，他并没有除去这一可能性，“除了这些，我希望程先生你着重看一下批注出现的剧情，看它们是不是都曾出现在你的梦中。”

　　程初华一愣，对比留下批注的剧情和他的梦？这倒是从未设想的道路，值得一试。

　　于是他翻回第一卷，再次认真阅读留有批注的部分情节，并与那些纠缠自己良久的梦境进行简单的对比，然后毫不意外地得到了肯定答案。

　　“没错，这些剧情都曾出现在我的梦中，也就是说，我相当于是以批注的视角在梦里将这个故事的主干情节看了一遍。”

　　曲寒于像是早已猜到此事，没有丝毫惊讶，反而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

　　他问：“关于这件事，程先生想听听我的猜测吗？”

　　程初华点头：“愿闻其详。”

　　“竹简的年代不可考，从字迹来看，像是蓬朝人所写，但故事背景却是后周。书中对于后周朝的民风民俗、文化艺术、建筑服饰等等细节写得全面而细致，由此可见作者必定对后周十分了解，甚至可能就是曾经生活在后周朝的人。”

　　闻弦歌而知雅意，程初华立刻明白他的意思：“长生者？”

　　“是的。”曲寒于点头，“如果程先生确认自己不是底稿作者的话，那么关于你的梦，还剩下两个可能。第一，你是留下批注的人，之所以做那些梦，是因为《大周长风》的播出勾起了你的记忆，你在潜意识里将自己看过的底稿的内容具象化为梦境，只是因为年代久远，所以一时记不起来了。”

　　这个推测听上去合情合理，但总觉得哪里不对。

　　程初华想了好一会儿，皱着眉摇头：“这些批注写得文采斐然，我以前写小说，七天憋出六个字，绝没有这样的文学功底。”

　　他这波自黑实在太6，让曲寒于和白算子忍不住想这到底是基本操作还是毫无自觉，要不要先坐……

　　“那就只剩最后一个可能了。”曲寒于深吸一口气，好像接下来要说一件严肃的事，整个人坐得笔直，面沉如水，“程先生，不知道你是否听说过‘造梦主’这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