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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阳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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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停忙完了厨房的一滩事,这才大摇大摆地走向宴会厅。
他抬头看看牌匾上“邀月堂”三个字,迈步走了进去。
太衍山上下都在等着他。
这天对于太衍山来说,算是个不大不小的节日——生辰宴。
每一个弟子拜入太衍山时,掌门越吟风都会记下这人的生日。门下弟子多数无父无母,实在记不得自己生辰的,便以入门那天计算。
每个月月初,越吟风都会选个好日子摆上酒席,为当月所有过生辰的人庆祝。
江停环视一周,自然地坐到了掌门旁边的主位上。
也是,尽管并非当天,但他的确也是这个月过生辰来着,当然要坐主位。
“阿停,辛苦了。”越吟风端起酒杯,“让你这个寿星忙活到现在。”
“没什么,我喜欢做菜。”江停也端起酒杯,和他碰了一下。
太衍山掌门越吟风,长了张令人捉摸不透的脸。
若是光看那张脸,你说他四十多岁也有可能,说他三十多岁也像那么回事。他站起身子,拍了拍手说道:“孩子们,快吃饭吧。”
几个年轻的弟子早就忍不住了,这下得到师父允许,纷纷急不可耐地动起了筷子。一时间,宴会厅里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周围称赞声不绝于耳,江停心里有些得意,觉着自己果然在油盐之道上占了两把刷子。
人声鼎沸中,窗外飞进来一只鸟,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崔矣忍不住挥手去赶,却没赶走,反而引来了成百上千只鸟,一齐对着他啼叫着。
“吵死了……”
他嘟囔一声,在一片大好的阳光里悠悠转醒。只听林中鹊鸣鸟啼,多么生机盎然。
崔矣却一脸厌恶地挖了挖耳朵,不耐地重复了一遍:“吵死了……”
他伸了个懒腰,又开始修他的小木屋。
“已经很久没梦到以前的事了……”崔矣不由想道。
大概,是因为快要见到他了。
对崔矣来说,那场生日宴应该算是他和江停一起度过的最后一个平静的日子。
两人分开后,他曾无数次回想起那一天,每个细节都历历在目。他曾以为这个执念会缠他一辈子。
好在后来,这感觉反而淡去了。
十年过去,他只依稀记得,那次宴会散场后,师父和江停私下说了许久的话。
至于说了什么,他当时没听见,事后没追问,如今,也不在乎了。
现在,大浪淘沙般剩下的,依旧如刀刻般印在他脑海里的,只剩下了三件事。
那是个晴朗的好天气。
江停那天很开心。
还有,越吟风那天,有好好对他们告别。
崔矣这房子一连盖了好几天。
林非也渐渐习惯了身边有这么个怪人,索性不再管他,只是每天功课做完无聊时候,还是会过去和他搭两句腔。
崔矣看起来不是个内向的人,但其实很不擅长和人有来有往的聊天,特别是林非这样讲话天马行空的孩子,很容易就接不上了。
因此,这几天他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变成了,“不如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他讲的那些故事,蔚延廷一字一句都听进了心里。
一半是假的要死的道听途说,不知是他游历路上听到的还是自己瞎编的。
另外一半,都是关于一个人的。
——江停。
七天过去,崔矣那歪七扭八小木屋已经盖得差不多了。尽管连遮风避雨的基本功能都不具备,但他依然是一脸满意极了的样子,还兴致勃勃地在房顶装点了不少野花。
第七天早晨,林非惯例去找他那怪前辈聊天,却被他吓了一跳。
崔矣今日不知在哪洗了个澡,剃了胡子,还换上了一身青色的长衫,林非简直想要感慨一句“仙风道骨”,可惜他前几天那邋里邋遢的模样太令人印象深刻,实在让他很难说出口。
“师兄,这究竟是个什么人啊?”林非忍不住问道。
“三言两语说不清楚,但……”
“但是什么?”
“但他是一个认识了就绝不会后悔的人。”
“好笼统。”他趴在窗沿上,看着那挺拔的背影,小声嘀咕着,“我可看不出来他有什么过人之处,除了模样挺俊俏的。你看他,现在倒像是个沐浴更衣,收拾屋子,开心地等丈夫回来的小媳妇。”
童言无忌,蔚延廷哭笑不得。
崔矣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歪着头看了过来,好像对林非的话很感兴趣的样子。
看了两眼,忽然举起手指放在唇边,打了个清脆的呼哨。
林非猝不及防,又中了招,倒头就睡。
“多年不见,你还是这么暴躁。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吗,非要把人放倒?”蔚延廷已经无奈了。
“主要是时间快到了,我可没空哄孩子,等会你慢慢解释吧。”崔矣说完,起身就走。
这次他没带那些个大得可笑的包裹,只背了一顶遮阳用的斗笠。
刚走了两步,他又停了下来,正儿八经地端起手,对蔚延廷作了个揖:“哦对了,这孩子活得通透,你把他教得很好。”
他这一颔首,蔚延廷恍惚了一下,仿佛又在他身上看见了那个刚满二十岁的年轻人的影子。
他说完,迈开轻快的步子,朝那道似乎坚不可摧的结界走去。
就在崔矣即将踏上积雪的前一瞬,钟声响了。
结界解除了。
蔚延廷原本以为这一刻到来时他会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就像“如释重负”,或者“如愿以偿”。可是并没有。
这一刻就与他之前生命中经历的很多个瞬间相比,并无不同。
多年以后再想起来,或许会有记忆,但并没有感触。
崔矣就这么毫无阻拦地踩上了雪地,他身姿轻盈,踏雪无痕。
从他远去的方向似乎有歌声传来,和他天籁般的笛声不同,他的哼唱似乎有些破音,而且不着调。
他唱完一支小曲,口中将那名字又念了一遍——
江停。
江停……
一遍,又一遍。
他念着这个名字,就好像雪山深处的人真能听见他呼唤似的……
阳光照下来,雪似乎已经开始融化了。
“江停!”
依旧是十年前,回忆里平淡却鲜活的一页。
崔矣那东拼西凑般的故事翻来覆去讲了很多次,每次都不太一样,但那一天始终是他故事里铁打的开端。
彼时,他也好,江停也好,都还不知道自己将要经历什么。
他们只觉得这是个美好的午后,阳光灿烂。
“江停?”
“嗯?”生辰宴会结束,江停正坐在门口发愣,刚吃饱饭,又被太阳晒着,整个人都软下去了,听见有人叫他,也只是懒洋洋地哼了一声。
“快来帮为师出出主意。”叫他的人正是越吟风,这会正坐在大厅的台阶上,一脸愁容。
江停歪歪脖子,看到自己师父一副抓耳挠腮的模样,无奈地说:“又怎么了?”
越吟风大步从台阶上跑下来,一面从袖袋里抽出一封信,递给他看:“今年仙盟大会又送请柬过来了,这可如何是好,你说我去还是不去呢?”
那封信已经皱巴巴的了,分明是有人曾经揉成一团想把它丢掉,过后又觉得不合适,把它捡了回来。说不定还这么反反复复扔了好几次。
“不去。”江停毫不犹豫地说,“你对这种应酬又没兴趣,而且,信上写的日期分明是昨天,你就算现在去也晚了啊。”
“话是这么说……”越吟风挠挠头发,“可是……哎,这毕竟是仙盟大会啊……”
“仙盟大会又如何,每年要办好多次呢。你这小小的太衍山初代掌门,就算不出席也没什么关系。”江停不以为然。
“江停,你能不能不要说得这么直接……”越吟风险些呛到,“而且仙盟大会每年只办一次,每十年大办一次,特别隆重。今年刚好是大年,除了三大门派,很多我们这样的小门派也会出席。”
“哦,是吗……”江停摸了摸嘴唇,“我怎么记得十年前那次仙盟大会,你也没去参加呢?”
“咳咳……”越吟风挠头挠得更猛了,真怕他把头皮抓出血,“那次我们不是刚好在你师叔那里吗……”
“哦……似乎记起来了,可这有什么联系吗?”
“你的渡劫雷劈下来,砸坏了师叔十几间房子,我一时……就耽误了。”
“所以你就说在替人修房子,逃过一劫?嗯,这倒是个好借口,不如我这就拆几间房子,你再来修一修?”江停说干就干,卷起袖子,作势准备出门。
“别别别!”江停脾气捉摸不定,越吟风怕他真干出蠢事,赶紧拦下,“你可别误会,我说的耽误了,指的是……被你师叔揍了一顿……他一时冲动,下手重了些,我好几天都没下来床,自然无法出席。”
“嗯?”江停有些恍惚,“当时还有这一出?”
“那时你还小嘛,不记得很正常。”
“没想到他还挺小气的,不过是几间屋子,至于这么生气吗?”
“至于至于,那座庄园可是他的心血。你看,从那之后他是不是都不怎么理我了?逢年过节也不来太衍山串门了,你们这十年几乎没怎么见过面吧?”
“好像是……不过竟然是这个原因……”
这十年江停确实很少见到自己这位师叔了,即使偶尔来一趟也是为了见越吟风,匆匆讲完正事就走了。不过他以为师叔有什么事要忙,从来没有多想,也没有过问。
“哈哈,我开玩笑的,你可千万别当真啊!”越吟风忽然改口。
“师父……”江停苦笑不得。
“我的意思是,仙盟大会这事,虽然烦得要命,但还是必须要去应付一下的。以生日宴为借口迟到一天已经是极限了,再推恐怕不太好。”
“你自己既然都知道,为何还要问我呢?”江停说。
“是啊,我自己都知道的……可还是想跟你说一声。”
越吟风愁眉苦脸的,浑身写满抗拒,看来是真的很讨厌这种场合。
“哦对了!”越吟风忽然喊道,把江停吓了一跳,“我这次出远门还不知道几天才能回来,可得多带几件换洗衣裳!”
说完,他像一阵风一样跑进里屋去了。片刻,又风一样地回来了,满意地抚着袖子,看来装了不少好东西。
越吟风,他这名字起得真不赖,果真如风。
“来,这个给你。”越吟风随手递了把剑过来,江停也随手接了。
拿在手里,却察觉不对——
“飞凰?”江停震惊,“师父,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帮我拿两天。”越吟风轻描淡写地说,“太衍山的结界全靠飞凰剑支撑,我这一走好几天,总怕出什么岔子,干脆把剑留在山上。反正以我的修为,早就达到人剑合一的境界了,有没有飞凰区别不大。”
“……”
“出门真麻烦,我还是喜欢待在家里。”越吟风又开始挠头,江停有点担心,照他这个挠法总有一天会变成秃子。
“师父,你以前可是个游侠。记得我小时候,你带着我四处游历,在一个地方待的时间从不超过两个月。你还老是跟我讲歪理,说流浪的人才是真正活着,人有了家,就已经死了一半。那时候你可曾想过,有朝一日你也会说出‘喜欢呆在家里’这样的话?”
“人总是会变的嘛,我现在牵挂太多了。哎……老了老了!”未逾不惑之年的“老人家”越吟风捶着肩膀扶着腰,一瘸一拐地走到江停旁边,和他并肩看院子里的太阳。
他个子极高,即使故意驼着背,江停还是要仰起头看他。
崔矣正带着几个外门弟子清理桌椅板凳,越吟风瞧着他们,渐渐展开一个笑容。
他眼睛眯起来的时候,眼角好像真的生出了几道浅浅的皱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