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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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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文思峥能想出更加聪明、隐蔽的方法试探,但他偏偏不要。
他现在、立刻、马上就要确定弘硕的身份和记忆。
早餐店的位置不远,弘硕很快就拎着冒热气的打包盒回到了家中。
“哥,我做了很可怕的梦。”文思峥靠在沙发上,他表情和语气都平静得近乎诡异,“那个梦太恐怖了,可我被吓醒的时候你不在。”
冒着热气的甜豆浆被塞到他手中,大概是弘硕想热饮的温度能给他压惊。
“对不起,我去买早餐了。”温暖的大手抚摸在文思峥的发顶,弘硕坐在他身旁,轻轻拥住了他的身体,柔声问,“梦里都发生什么了?”
文思峥扭过头看着弘硕的眼睛,缓缓道:“我梦见我在你面前身首异处,头滚到了你的轮椅旁边。我还能眨眼,就那样看着你,可是你没说话,什么都没说。”
正准备出言安慰的弘硕明显怔住了。他抚摸着文思峥发丝的手僵住,开始微微颤抖。
文思峥接着道:“我还梦见你把我绑起来,折磨我,逼我说自己卑贱、淫/乱,要我什么都听你的、做你的狗、你的奴仆。”
瞬间,弘硕的脸没了血色,整个人惨白得像是没上妆的蜡像。
就连骨裂受伤的时候他都没有这样过。
“在梦里你一直坐着轮椅,可你不喜欢我站得高、坐得高,因为那样就是我在俯视你了。所以,你总要我跪在你足下,还告诉我,在授业师长的面前就应该如此恭谦。”
既然弘硕现在说不出话,那就让文思峥来说好了。
“哥,你怎么不安慰我,说‘梦都是假的’,说‘梦和现实是反的’呢?”文思峥笑了,“弘先生,你是口才绝佳、能舌战群儒的,怎么现在不说话了?”
弘硕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似的。
“……思思。”他熬了好半天,却只是勉强吐出来这两个发颤的字儿。
文思峥慢条斯理地说:“我听着呢,你说。”
“思思,我……我爱你。我不会、你知道……我对你……思思。”弘硕先是颠三倒四地蹦出几个不成型的词,才慢慢能整理出通顺的句子,“我会好好待你的,这只是一个梦。”
聪慧如弘硕,没有说过比这更蹩脚的谎言。
“要这个真的是梦,也没那么可怕。”文思峥冷笑,“可醒来之后,我想起那不是梦,想起很多梦里没有的东西,才觉得恶心。”
纸质的豆浆杯承受不住手掌的握力,被捏得变形,让滚烫的豆浆溢出、洒在文思峥手上。但他没有放手,他似乎已经感受不到温度和疼痛了。
“弘先生,您记得,对不对?”
弘硕张了张嘴却没能吐出来半个字节,他笨拙地拿走纸杯,用纸巾擦拭文思峥手上、身上滚烫的饮料。
他的唇角哆嗦着,“思思,去冲个凉水,会烫伤……”
这幅小心翼翼的模样非但没有安抚文思峥的情绪,反而让他格外地愤怒。
文思峥想起从前,烛泪与鞭笞落在他身上的时候,弘硕从不会在乎他是否疼了、伤了。曾经的苛待与侮慢,让如今的无微不至的关怀显得那么荒唐和虚假。
“滚出去。”文思峥扯起弘硕的衣领,“我不想再看到你。”
……
郎亭开着车,碰巧在路上遇见了没了魂儿似的弘硕。他怕出事儿,急忙将人拖上车,拉回了家。
“怎么,又跟小文同学吵架了?”郎亭试探着问。
弘硕低着头,没喝郎亭递来的热水,也没有搭腔。
都四十多分钟了,弘硕还是这个跟外界断绝联系的状态,叫郎亭有些头痛。
气氛凝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来,郎亭待得如坐针毡,实在是忍不下去了。
就在这时,弘硕终于开了口。
“有酒吗?”他问。
郎亭点头如捣蒜,“有、有!你等我去拿啊……要红酒还是啤酒?”
“随便。”弘硕终于抬起头,无力地靠在墙上。
没一会儿,郎亭竟然拎了两盒醪糟上来。
他振振有词道:“酒酿也是甜米酒啊,不是硕哥你说随便吗?”
此举既是怕弘硕喝得太醉伤身,也是想逗人开心。
弘硕实在是没力气笑,只是“吭”了声勉强算是接受了郎亭的好意。他接过瓷碗里米酒轻轻地抿了一口。
摄入了微量的酒精后,他无厘头地来了句,“亭子,你想听历史故事吗?”
“不是我说,您喝醉的速度也太快了吧!”郎亭哭笑不得,他嚼着糯米含含糊糊地说,“行吧,我这是舍命陪君子。你要讲桃园三结义还是梁山好汉?”
弘硕盯着碗中自己的倒影,“都不是,我只讲一个无名小卒,一个……连野史都没记载的人。”
“行,硕哥请讲。”
回味着甜酒中残留的那丝酸涩,弘硕缓缓道来。
“那个人,本是出身名门望族,无奈家道中落,虽在动乱中保全了性命,但终生不得入仕。他有满腹的才华、高远的志向,却无处施展……”
其实,早在十二岁那年看到文思峥的瞬间,弘硕的前世的记忆就开始复苏了。
他连续做了三天的梦,还发了高烧,由此捡回了他们前世的纠葛。
“……当朝积弊已深,王室衰微。他与同是变法派的四皇子志同道合,便成了四皇子的谋士,希望能改变整个王朝的格局,实现他的政治抱负。”
郎亭“哦”了声,“也就是说,这位仁兄是个心怀天下的有志青年咯?”
然而弘硕轻轻摇头,“虽然他也是这么认为的,但遗憾的是,他变法并不是为了改善百姓的生活,只是想做出了不得的‘功绩’罢了。他是没落贵族出身,革新的主张里肯定夹带私货。”
“哦,我知道了!”郎亭恍然大悟,“就像是孔子非要复兴礼乐制度,是因为他也算贵族后人,在那个规则里能成为既得利益者。”
弘硕肯定了这个说法,接着道:“他也曾以为自己大公无私、有绝世逸才。直到他遇到了一个人,戳破了他所有的伪善和自傲,让他惭愧、让他抬不起头。”
“莫非……是宿命的政敌?”郎亭有些兴奋地搓搓手。
瓷碗内清甜的酒液见底,弘硕微微红了眼眶,“不是,那是他还不完的债。”
在他遭人暗算跌下山崖时,恰巧,救他的人是三皇子。
他缓缓道:“说巧,是因为四皇子怀疑三皇子在暗中支持太子。本就打算派那个谋士接触三皇子,如此一来,倒是个天然的契机。”
郎亭笑了,“哟,那不是救了个白眼儿狼回来?”
“是啊,的确。”弘硕垂下双眸,接着说了下去,“三皇子面若好女,乃是宫婢所出,自幼养在一位有子嗣的后妃处,向来是没人管的。在他人眼中是个十足的懦弱愚钝之人。”
听到这儿,郎亭捕捉到了些不一样的东西,来了兴致,“嘿,在‘他人’眼中是个漂亮的废物,那在‘他’眼里呢?”
“以前也是,但后来不是了。”弘硕用勺子舀起瓷碗里的糯米,放入口中。
这碗酒让他想起一件往事。那个被烈日晒伤晒黑的人儿,在修建治水工程的间隙种了糯稻,带着真挚的笑容将亲手酿的甜米酒捧给他。
三皇子被踢出京城、到偏远之地治水一事,其实是四皇子和弘硕的手笔,为得就是瓦解太子的势力。
他们谁都没有想到——那个被牵连的废物皇子竟然肯去做徭役的活儿,还真的快要把当地的水患治好了!
“三皇子知道什么时候播种育苗,知道十里八乡的物价,也在失败了很多次后知道了如何治理河道。他提及这片土地时发光的眼睛,还有他为人们做的事,戳破了那个人的自以为是。”
弘硕其实早就隐隐知道,只是他一直未能正视罢了。
三皇子并不是因愚钝而不擅诗书,只是开蒙晚、怕招人嫉恨而不敢显露。实际上,他才思敏捷又勤奋好学,不过弘硕稍加指点就突飞猛进。他的咏物诗词绝佳,文采甚至更胜弘硕一筹。
比起追求仕途、企图通过变法为自己谋取私利的弘硕,三皇子才是怀着赤诚之心、为万民做实事之人。
讲到这里,郎亭已经通过细节猜出了具体的朝代,通过搜索引擎找到了讲解那段历史的著作。
“哟!原来小文同学竟然还跟皇子撞了名儿。”郎亭都乐了。
他扫了几眼电子书,接着道:“不过,虽然三皇子是个好人,但是从我们现代人的眼光看,他也不全是对的。其实,四皇子比太子更适合做皇帝,变法派确实扭转了当朝积贫积弱的局面。”
弘硕点点头,“是,三皇子终究是胆子小的,他总觉得祖宗之法不可变,哪怕他知道旧法问题所在、甚至深受其害,也不敢有什么意见。他支持太子只因名正言顺和报恩。”
而太子的所作所为未免有挟恩图报之嫌。他并没有很看重这个没用的三弟,不然也不会任其摊上治水的苦差事。
当年,弘硕借伤隐匿在三皇子府中,暗暗将四皇子的势力渗透进太子一派。他以教导之便成为了三皇子的智囊,利用了三皇子的倾慕和信任。
亦或许,被阴雨加重的双腿病痛和隐匿的自卑也使他的心理扭曲形变。
在相处中,弘硕不断地用最亲密也最肮脏的方式羞辱他、控制他。同时,弘硕也会在合适的时机给予他奖赏和温暖,叫他相信弘硕是世上对他最好的人。
“……有的时候,‘崇拜’反而是叫人坐立难安的。尤其是被敬仰的人知道自己配不上这份尊敬的时候。”弘硕喃喃道。
每每这般行事,都会让弘硕的自我厌恶再增添一份。他施加在三皇子身上的痛苦背后,是承受同样折磨的良心。他会感到愧疚和后悔,却又不得不重复同样的事情。
弘硕很清楚地知道,他配不上那份干净的喜欢。
是啊,那份沉甸甸的真心怎么就给了这等卑劣的伪君子呢?
“那天宫变,他的本意是将三皇子软禁在王府里,等一切尘埃落定,再把人放出来。这样太子就缺了里应外合的帮手,自然不敌四皇子。三皇子并没有直接参与到纷争当中,到那时……”
郎亭挑眉道:“到时候三皇子或许能留下一条命,但肯定得被新帝贬为庶人或流放。而缺德谋士想要借此做些什么,可不是轻而易举吗?”
“是,那个时候他也在想,若他能成为一代名臣,是不是就能在削去爵位的三皇子面前显得不那么卑微了。”弘硕苦笑,“但是他没那个机会了。”
在三皇子带着援兵赶到、支援太子的时候,弘硕就已经无法思考了。
此前,从未有人跳出过弘硕精密的布局,他早已习惯了所有的人都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所以,他根本没想过三皇子逃出来的可能。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四皇子的影卫就从背后刺穿了文思峥的胸腹、抽出刀刃斩下了那颗表情扭曲的美人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