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生债》清水浅舱

1、第 1 章

　　文思峥做了个噩梦。
　　他梦见了悬崖下的清水溪，有个半死不活、浑身是血的人躺在那里，好像是从山上摔下来的。

　　“秋桐！这人还有心跳，你我二人合力将他抬起来，回城请人医治……”
　　说着，他就要同身边书童打扮的人一起施救。

　　在他即将看到那生死不明之人的面容时，梦境戛然而止。

　　文思峥猛然惊醒，大口大口地喘气。
　　明明不是什么恐怖的场景，他的心跳却超乎寻常的快，“咚咚咚”激烈得几欲跳出胸膛。

　　而在这时，躺在他身边的人感受到了他的异动，也醒了过来。
　　“思思……”男人微微起身，习惯性地揽住文思峥的腰，“怎么，做噩梦了？”

　　那声音低频的部分很足，在耳边响起时能让人肩膀都酥掉。
　　身体被温暖、熟悉的怀抱包围，文思峥感受到了安全和宁静，他慌乱的心悸也渐渐平复下来。

　　“哥，我已经没事了，你睡吧。”文思峥拍拍男人的手臂。
　　不料，男人非但没有松手，反而将他抱得更紧了些，在耳畔轻声说：“不怕，有我在，好好睡吧。”

　　文思峥轻轻点头，重新闭上了眼睛。
　　在心底，他默默地咀嚼“哥”这个称呼。总觉得，入睡前共赴云雨的人应该算不得兄弟了，更何况他们本身就没有血缘关系。

　　他们只不过是两个小偷罢了。
　　弘硕偷了他十二年的人生，叫他痛苦；他偷了弘硕的心，用以报复和折磨。

　　……

　　翌日，心理咨询工作室。

　　文思峥一家都有定期做心理咨询的习惯，至少每半个月都会抽时间去调整心理状态。
　　只不过，文思峥最近去得比较勤。

　　“……所以说，在与你哥哥相处的时候，你依然会无法抑制地进入某种焦躁、易怒的失控状态。这种愤怒没有由来，却强烈到你无法接受，是这样吗？”

　　面对心理咨询师的提问，隐瞒并不是什么很好的选择。文思峥如实点头“嗯”了一声，“要是几年前，我不会觉得这是个问题。毕竟我有充分的理由恨他。”

　　心理咨询师顺着他的话接着说：“但是，你现在的想法其实是有一定改变的，对吗？”
　　“对，我早就不恨他了。他也是无辜的……”文思峥垂眸从笔筒中拿了一支笔，在指间转了起来，“他是真心喜欢我，对我掏心窝子的好。而我也……”

　　话说了半句便没了下文，文思峥手中的笔也停止了转动，点在桌面上。
　　他只字不提“喜欢”，更没说过“爱”，但他们共同的朋友都对他们的关系心照不宣。

　　这世上许多爱恨的缘由都是恶俗至极的阴差阳错。

　　如果不是文思峥的妈妈在回城的路上遇到追尾事故、不得不就近就医，文思峥就不会在那个小破医院出生，就不会被弘硕父母买通的护士换掉婴儿手环。

　　迎接他的是将会是最优质的婴儿房、来自医护人员和父母无微不至的照料，以及出院后富足、有温度的人生，而不是干不完的农活和破旧衣物上洗不掉的异味、脏污。

　　他们二人本属于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却偏偏因此有了纠葛。

　　“总觉得，你在处理与他的关系时，好像换了一个人。”咨询师若有所思。
　　文思峥耸耸肩，“谁说不是呢？”

　　所有熟悉文思峥的人都知道，他是个初印象有些生人勿近，但混熟了就会活泼起来的好人。
　　“温柔”是家人、朋友用来形容他的时候最常用的词。

　　但偏偏在弘硕面前，他有时会无法控制地表现得自私、任性、暴躁、阴阳怪气。
　　好像他人生中所有最幽暗、最不体面的情绪都给了文弘硕。

　　空了半响，文思峥道：“虽然他说不介意我对他总是这种态度，但我很介意。这不是一种健康的相处模式，对他也是很大的伤害。我想做出改变，只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这其实是个很好的开端，你意识到了问题并希望有所改善，这已经比此前的状态要好上许多了……”

　　跟咨询师谈过后，文思峥带着多少轻松些的心情走出工作室。

　　弘硕的车停在外面，是来接他的。
　　文思峥熟练地打开副驾驶的门，入座扣好安全带，问：“回家吗？”

　　“嗯，又到周末了。杨姨说今天晚上做了花胶鸡、墨鱼排和藕夹，都是你爱吃的。”弘硕看得出文思峥的状态好了不少，不自觉地露出笑容，“走，跟小馋猫一起回家了。”

　　等红灯的时候，弘硕总是喜欢去牵文思峥的手，拇指细细地顺着手指生长的方向抚摸。
　　这个时刻总是安定、温暖和惬意的，甚至有些甜蜜。
　　除此之外，许多很小很碎的事情都能让文思峥感受到自己是被爱着的。

　　绿灯亮了，弘硕松开了手。

　　熟悉的温度离开的瞬间，文思峥感到了莫名的失落。幽暗的负面情绪借着这个小口子缓慢地溢出。
　　“弘硕。”他缓缓开口，“你真的没有介意过我们在一起之前的事情吗？”

　　如此陈年的旧账让弘硕有些意外，他不禁笑道：“没有，真的没有。思思，我是爱你的，所以我不在乎那些。而且你并没有做伤害我的事情。”

　　“我知道了。”文思峥将手搭在弘硕的肩上，被弘硕拉到嘴边亲了一口。

　　从结果上来看，或许文思峥所做的事情并没有真正伤害到弘硕。但从动机上看，当时文思峥的脑子里除了报复别无他物。

　　十五岁那年，文思峥本是借弘硕的笔记本电脑处理一篇文档，却在无意中发现了浏览器中有同性恋论坛的发帖记录。

　　“你是同性恋？”
　　发问之时，文思峥的心情非常的复杂，甚至是有些激动和愉悦的，因为这将是破坏弘硕完美形象的巨大污点。

　　看吧，这个让所有人喜欢的完美小孩竟然是个变态、是个见不得人的同性恋！

　　弘硕没有躲闪，给了肯定的回答。
　　接着，他又问：“思思，你会觉得……”
　　“恶心。”文思峥开心得几乎要笑出来了，“我感到非常恶心，我要告诉爸妈。”

　　他终于有理由把鸠占鹊巢的弘硕赶出去了，简直大快人心。
　　从他好不容易被亲生父母寻回，却发现自己竟然要跟弘硕这个“小偷”兄弟相称的那一刻起，他就在期盼这个机会。

　　回家的时候亲生母亲牵着他的手，告诉他亲人间最重要的是一起相处的时光。他们夫妻二人对找回自己的亲生儿子感到万分欣喜，但他们也无法割舍共同生活十二年的养子。

　　但文思峥并不这么认为，尤其不想认同弘硕。
　　他怎么可能原谅抢走他的父母、他的生活的人？

　　弘硕被文家父母喜欢无非是因为他优秀、活成了“别人家的孩子”的模样。
　　而今弘硕终于从神坛上跌落，还跌得那么脏、那么不堪，他又拿什么让文家的父母喜欢他、留下他呢？

　　然而，令文思峥没能想到的是，父母的反应非常平静。

　　没有怒斥与谩骂、没有争吵与责打，甚至能称得上是未能掀起任何风波。父母关上房门，悄悄地跟弘硕谈了不到一个小时就结束了这次“同性恋”事件。

　　被送去看心理医生的反而是文思峥。

　　文思峥当场就傻了。
　　父母和医生用各种资料文献、纪录片告诉他，生物的性取向就是多元的，对同性抱有喜爱从生物学角度而言是很正常的一件事，他不应该对此抱有偏见。

　　文思峥被父母、医生告知：受环境所限，他过去十多年接受的思想是狭隘的。但他的家人们都愿意等待他摘掉有色眼镜、用更加宽广包容的态度看待世界。

　　倒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想到这里，文思峥忍不住笑了。

　　“在想什么？笑得那么开心。”弘硕问他。
　　文思峥歪头道：“在想我当初歧视同性恋被爸妈送医的事。”

　　“噗！”弘硕笑出了声，“你别说，我还记得你当时的表情，整个人都石化了。”
　　尴尬情绪让文思峥红了脸，他一拳敲在弘硕肩上，嗔道：“你还笑！”

　　弘硕不由得在脑中回放那时的情景，反而笑得更厉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