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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番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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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梁间燕「沈瞻前世」
没有暧昧,却最情深。
——题记
沈瞻二十岁这年,奉秦王卫淮煊的命令,从宜川出发,一路北上,去往大魏的最北——平沛城,成为延平郡王顾晞的谋士。
出发前夜,卫淮煊叮嘱他,要他辅佐顾晞。
一直到见到顾晞之前,他都在想,这辅佐,是否还有什么其他的深意?
毕竟,他和顾晞,应当算各为其主。
沈瞻辗转来到平沛城时,已是初夏。
大魏南北气候差异大,他水土不服,在军营连歇了三日。那日黄昏,一个穿着黑甲的小兵来找他,说是将军在城外十里坡的大榕树下等他。
沈瞻不解,“为何要去城外?”
难不成……杀人灭口?
“那里凉快啊!”小兵一脸的不以为然,“尹公子,你不觉得这天很热吗?”
是很热,还很燥。
但,还是很奇怪。
沈瞻走到十里坡时,太阳已经西沉,天边只余一丝浅金色的余晖。
晚风吹动树叶沙沙作响。
树下,少年单手枕在脑后,静静地靠坐在大树下小憩。天光黯淡,少年清隽的面容隐在夜色里,唯有发间那根朴素的银簪格外引人注目。
似察觉到陌生的气息靠近,少年的眼皮动了动。
沈瞻不由心惊,他忙移开了目光,这才看到地上叠好的银色轻甲,以及头鍪旁边摆了块银色面具。
长枪靠在树后,不太显眼,却又正好在一人距离以内。
沈瞻不由地又瞥向了树下的少年,这才留意到少年搭在膝上的那只右手上缠了层绷带,那上面有泥,有土。
这是顾晞,无数大魏少女的梦中情人,延平郡王顾晞。
沈瞻还没来得及理清思绪,就见到靠坐在树根上的少年又睁开了眼,四目相对。那人一双漆黑的眸子笑意璀璨,像天上的启明星。
“你叫什么名字?”
“尹瞻。”
尹是尹夫人的尹,瞻是沈瞻的瞻。
“唔……”顾晞放下了腿,起身站了起来,绕着沈瞻转了一圈,“不错,一看就很对我胃口。”
沈瞻差点栽倒。
什么叫对胃口?
然而顾晞没来得及解释,因为军营那边传来了号角声,北齐人突袭。
那天,沈瞻站在城楼上,他看着顾晞身先士卒,单人单骑朝敌军阵营冲了过去,长枪所到之处,收割一片亡魂。
像是一朵炸开的血色烟花。
少年那般的骄傲,张狂,不可一世。
那天夜里,沈瞻做了个梦。
顾晞还是白天那身装束,骑着马走进了他的梦里,而后摘掉了那张银色面具,露出了那张绝世容颜……
第二天醒来,顾晞又约他去那棵大树下,这回……他被顾晞给暴揍了一顿。
他猜,顾晞是想试他的身手。
而他自称是谋士,即便有武功,也不该打得过顾晞才对。
顾晞似乎对此十分不高兴。
背对着他的时候,叽叽咕咕的,不知道在骂谁。
相处过几日后,沈瞻发现长栾军所有人的脾气都不太好,当着顾晞的面,他们和和气气的,顾晞一走,他们就开始骂狗的娘。
顾晞一定是被他们带坏了。
沈瞻这么想。
毕竟,顾晞是当朝长公主的独子,是魏明帝唯一的外甥。
他是真正的锦绣堆里长大的公子哥。
顾晞没给他任何的职务,却默许了他成为他的亲兵,不管去哪里,都会带上。
不刻意怠慢,却又不显露亲近。
两人就这么一直不远不近地处着。
有一日,他去给顾晞打饭,端着饭菜回来的路上,听到玉梨在同一个副将聊天。
那个副将就说:“玉梨姐,这尹公子是什么意思,他不是个谋士吗?这成天端茶倒水,在将军面前献殷勤,他是想干嘛?”
沈瞻也很想知道自己在这是干嘛。
于是,他便停了脚步。
玉梨的声音依旧冷冷淡淡的,“你管他干什么!”
“哎,我老袁这不是怕他不怀好意嘛!”
副将的声音还在继续,“玉梨姐,你可一定要当心啊,我看着姓尹的似乎是想撬你的墙角,他想对咱们将军图谋不轨!”
“你和将军还年轻,不知道人心险恶!这男人啊,一旦贱起来,就没女人什么事了!我老袁是不怕什么,但是玉梨姐,你和将军青梅竹马……”
沈瞻实在听不下去了,走了。
你才贱!你全家都……
完了,他也被带坏了。
之后,为了避嫌,只有在轮到他守帐的时候,他才会出现。
顾晞仍然没什么表示。
似乎他在与不在,都无关紧要。
越是这样,沈瞻心里越是觉得憋闷。
他也弄不清自己到底在郁闷什么……
金秋九月,似乎和往常的秋天没什么两样。
这天,沈瞻收到了尹夫人寄来的家书。
信上说,沈家小妹沈翎被人害死,三弟沈翼一病不起,二房趁虚而入,想要过继二弟沈栖。
沈瞻将那封信反反复复地看了许多遍,可那些字还是没有变。
小妹死了。
他想起自己离开宜川前,沈翎还因为他不能参加自己的及笄礼和他闹脾气。
可到了他出发的那日,却又拿出了一个缝得皱巴巴的荷包给他,里面装的是乐游寺里求来的平安符。
他那从来不拈针线的小妹十根手指都被针戳肿了。
送别的时候,还泪眼汪汪地看着他,让他早点回来,然后背她上花轿,嫁给卫疏。
信上都是尹夫人的泪痕。
沈翎死的极惨,尹夫人看到的时候,几乎昏厥过去,而世子卫疏在追查凶手时被人毒瞎双眼,变得敏感多疑,所有人都对他敬而远之。
秦王卫淮煊病重,时日无多……宜川形势危急。
那晚,沈瞻破天荒地请了假,他策马去平沛城买了最好的酒,来到了十里坡那棵大榕树下追思沈翎。
他想带沈翎来这里吹吹边塞的风,看看这里的人。
酒喝到一半,被人给抢走了。
“谁死了?”
“我……”
沈瞻默了默,咕哝了一声,另开了一坛酒,“我没能见到她最后一面。”
“人活着就是这样,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是生离死别。”
顾晞没继续追问,只在他的身边坐下,抿了一口那酒,很烈,“她活着的时候,开心吗?”
沈瞻点头。
“那你在伤心什么,没能让她活得更久点?”
“别这么天真,人有生老病死,活着不一定是一件幸事,而死去,也未必可悲,真正可悲可怜的,是那些活着又不知道为什么活着的人。”
“总之,人生并不能如你想象般那么完美。”
“总是有各种各样的遗憾。”
这是顾晞第一次和他说这么多的话。
沈瞻有些意外,他一口一口地灌着酒,也许是这样,心头的悲伤退去了不少,“你说的对,是我想的太好了。”
顾晞将酒坛子放在一边,双手枕在脑后,平躺了下来,轻轻叹息,“你只是没见过她最后一面,可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自己的亲生父亲呢!”
沈瞻一口酒差点呛住,“你父亲不是顾侯爷吗?”
顾晞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出了眼泪,“让你来的那个人,连这都没告诉你?”
沈瞻心砰砰直跳。
他忽地又想起了出发前卫淮煊的欲言又止,他转头看着顾晞,想说什么,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一醉解千愁,喝吧,醉了我带你回去。”
第二天,沈瞻醒来,是在自己的营帐,顾晞真的把他带回来了。他睁开眼时,耳边还回响着顾晞的那句话,突如其来的,他很想见见顾晞。
不做什么,就看一眼。
然而顾晞不在,顾晞带人去巡边了。
之后,几乎小半年里,顾晞都十分的忙,不是在巡边的路上,就是去巡边了。即使回来,也只是匆匆交待一些事情,就又离开了。
他们一直没说上话。
秋去冬来,很快就是腊月了。
顾晞奉旨回京,参加除夕宫宴,沈瞻被点名随同入京。几乎同时,他收到消息,卫疏遇到了一位名医,双目已经复明,但卫淮煊的身体却在持续恶化。
这次宫宴,卫疏也会参加。
他还收到一个消息,卫疏在四处寻那位名医兰芷夫人的下落。
沈瞻也是男人,他能从字里行间里感受到卫疏对那位兰芷夫人的情愫。
他知道卫疏从来都不喜欢沈翎,从头到尾,都是沈翎的一厢情愿。
可妹妹才死了半年,凶手也未曾落网,卫疏就另觅真爱,这不免让他感到有几分心寒。
可他也明白,这种心寒十分没道理,是他身为一个哥哥的私心。
再之后,似乎一夜之间,整个大魏都知道卫疏在寻那位兰芷夫人。
彼时,沈瞻已经伴着顾晞入了邺都,住在了长公主府上,他在顾晞的桌案上看到了那些文书。
香炉里的兰芷香在静静地燃烧着。
那一刻,福至心灵的,他脑海里像一阵阵烟花爆开,他想到了许多事,特别是那夜醉酒时,顾晞在他耳边的喃喃低语。
“这算什么,给我送个丈夫?啧,怎么也不挑个脑子机灵点的!”
沈瞻如同大梦初醒。
什么辅佐,什么……
他跪坐到了顾晞的身侧,干巴巴地问:“你去见了他最后一面,对吗?”
顾晞正在翻阅文书的手一顿。
她放下文书,让屋里的人全都退了下去,而后才转过身,抬手挑起了沈瞻的下颚,眉眼微勾,眼波里春情漫漫。
“呀,知道我的秘密了!打算怎么威胁我?”
顾晞常年练剑,手上长了茧子,触上肌肤时,沈瞻几乎是本能地战栗了起来。
他微恼,“我没有!”
顾晞唇角的笑意更深了。
她那双灿漫的眸子紧紧地注视着沈瞻,指腹顺着他的颈子下滑,指甲在他的喉结上若有似无地刮了一下,沈瞻面色倏忽一变,他抓住了顾晞的手。
顾晞很快反客为主,将他摁倒在地上,翻身压了下来。
“别动哦!”
她十分强势,干净又利落地扯下他的腰带,将他的双手绑住,摁过头顶,又将自己的手按在了他的衣襟上。
沈瞻的脸已经彻底红透了。
“顾晞,我真不会!”
顾晞笑津津的,她凑得很近,呼出的热气喷洒在他的颈侧,“真不想与我春风一度,你可是他精心为我挑选的夫君呢!要不然,他怎么千里迢迢把你送到我身边,嗯?”
沈瞻根本就不知道这件事。
或许秦王私下与他父母知会过了,但他自己真的不知情。
他越发挣扎,“你放开我!”
顾晞的手越发肆意,唇角的笑意更浓,“怎么,看不上我,我堂堂延平郡王顾晞,送给你睡,你不要?”
这样的顾晞,比起大榕树下初见的黑衣少年,多了几分肆意,更像世人口中传说的那个风流多情的延平郡王。
但同样是好看的。
好看到他心坎上了,但沈瞻知道,不该是这样,他想说,顾晞压根就……
“只有一次机会。”
顾晞松开了他的手,自己坐了起来。
她抬手,拔下了头上的银簪,长发如墨一般铺散而下,即便现在的她仍然身着男装,却仍难以掩饰那绝世风华。
“我只给你这一次机会。”
她的声音淡淡的,不含任何的情绪。
沈瞻还是离开了。
临走前,他只说了一件事,兰芷夫人的秘密,他并不打算告诉卫疏。
他有他的私心,他也知道,顾晞一定会同意。
沈瞻离开后,玉梨连忙走了进来。
她还没开口,顾晞便哇地吐出了一大口血,“郡王!”
“没事没事,我没事。”
宜川在大魏以南,她南南北北地跑了几个月,身体实在撑不住,“我休息会儿,还有,这几日我不见客。”
“那尹公子呢?”
“他不会往外说的,”顾晞被玉梨扶着,站了起来,“他是个真正的正人君子,我不能害他。”
沈瞻不知道他走之后,还发生了这些。
顾晞一连闭门数日,除了玉梨之外,谁都不见。
他自然也被拒之门外。
再见到顾晞,是除夕那日的宫宴,那天下了很大的雪,顾晞的脸色比雪还要白。
沈瞻看着她,想要说什么,却又不知道从何开口。
顾晞让他进了马车,两人相顾无言。
除夕宴上果然发生了意外,有刺客行刺,沈瞻敏锐地发现顾晞在杀刺客的时候,动作似乎并没有往日那般利落,甚至差点受伤。
还好卫疏及时出手补救。
那两人打照面的时候,沈瞻发现自己的呼吸都停了。好险,卫疏没认出来。
回长公主府的路上,他没忍住问了这个疑问。
“他瞎了啊!”
还有力气同他说笑,看来没大碍。
下了马车,两人在正门前分开。
沈瞻走到一半,忽地想起还有守夜的习俗,便来找顾晞,可他还没走到顾晞的院门前,就见到顾晞跪在地上,手撑着地,正一口一口往外吐血!
“顾晞!”
“是蛊毒,郡王身上的蛊毒发作了!”玉梨往日冷淡的脸上,满是焦急,“尹公子快帮我把郡王扶进去,我去叫药翁来!”
蛊毒。
沈瞻脑袋空空,还是玉梨推了他一把,他才反应过来,忙将顾晞打横抱起,踢开院子的门,将她放入了卧房的床榻上。
药翁来的很快,沈瞻被赶到了门外。
天光重新亮起来,一夜过去,卧房的门打开,药翁出来了。
“没事啦!”
小老头乐颠颠的,还分给他和玉梨一人一块糖,“她最近太累了,才会蛊毒发作,你们多盯着她一些,多休息一阵再回北境!”
年初一是个好天气,中午的时候,顾晞醒了。
守在她床边的是沈瞻。
“想不到惊才绝艳的延平郡王居然是个病秧子。”
才从鬼门关闯回来的顾晞,差点被他这一句话给撅回去。
她还没说什么,沈瞻忽地就俯身下来,将她连人带被子一起抱住了,在她的床边躺下来,“你不用担心我,我才是男人,是我照顾你才对。”
沈瞻多聪明的人啊。
听到蛊毒,再看到顾晞那只剩一口气的模样,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顾晞往被子里钻,却又被拉出来了,他继续抱着。
啊,完了。
她闹不过,气哼哼地,“啧,我连他都不认,还会认他给我选的人!下去,这是我的床!”
“不认就不认,是我自荐枕席,行了吧?”
顾晞:“……”
你厉害。
沈瞻再次跟着顾晞一道回了边关。
临行前,卫疏私下联系他,要和他见一面,沈瞻没去。
他已经隐隐地察觉到卫淮煊的用心良苦了,他留在顾晞的身边,一部分是身为父亲的那点心思,还有,则是将来调和卫疏和顾晞之间的矛盾。
卫疏太冲动了。
他被护得太好了,有些不知轻重了。
四月,南边传来消息,卫淮煊病逝。
顾晞将自己关在屋里谁都不见,第二天晚上,沈瞻破窗而入的时候,看到顾晞一身白色的锦衣,坐在地上。
顾晞从来都是黑衣,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她穿其他颜色的衣服。
一时都呆愣住了。
他忽地意识到,这是顾晞在为卫淮煊守孝,因为不能让人知道,所以锁门,甚至都不敢去置办孝衣,只能穿一件白色的衣服代替。
沈瞻从来没这样心疼一个人。
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因着这趟回邺都的事情,玉梨不再将他当做外人,告诉了他顾晞这些年的遭遇。
易地而处,若换做是他,他可能回去看卫淮煊,但他绝对做不到抛下成见去救卫疏。
这人,明明杀人不眨眼,却又有一颗世上最柔软的心肠。
对卫淮煊是,对他亦然。
沈瞻写了信回去,信上说他认定了一个姑娘,因为情况特殊,不能和家里表明身份,但请尹夫人不要再为他议亲。
尹夫人很尊重儿女,回信同意了。
沈瞻很高兴。
长栾军实在太穷了,朝廷不给军饷军粮,顾晞能做的,就是带着将士门开垦田地,勉强管个温饱。
沈瞻知道后,开始着手赚银子。
一年半之后,长栾军中的将士门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军饷。
他们再也不在沈瞻面前阴阳怪气了。
什么狗头军师,人家明明是财神爷!
但这种好光景并没有持续太久。
永安二十年,这年顾晞二十岁。
顾晞在平津侯府的寿宴上,被人下药,差点出事,下药的人是顾晞的那位未婚妻,姚家嫡女姚思。
姚家想生米煮成熟饭,借此逼顾晞与姚思完婚。
恶人终尝恶果。
可事情并没有结束,关于顾晞婚事的各种传闻传得遍地都是,为了堵住悠悠之口,玉梨自愿为妾。
她是沙场上滚过的人,满身的煞气,这才逼退了那些文人骚客。
这是第一次,沈瞻对顾晞的处境有了清楚的认知。
当真是步步惊险。
永安二十一年,顾晞奉旨去峄阳平叛,却在平叛过程中,发现了卫磬的踪迹,她命人抓了卫磬。后来,卫磬出逃,最后死在了密林,一切的证据都指向了顾晞。
卫疏甚至还派人暗杀顾晞。
之后又是数次交锋,直到顾晞被卫疏用皎月剑重伤,那是他见过的,顾晞伤得最重的一次。
顾晞醒来,依旧是沈瞻坐在她的床边。
沈瞻是真的怕了,“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你就是……”
“那我宁愿死。”
顾晞的眉眼里全是冷意,“让他知道,然后呢,和我兄妹乱/伦吗?”
沈瞻无话可说了。
他隐隐地觉得,这其中有什么不对劲,似乎有人在挑拨顾晞和卫疏的关系,可是……他没有证据。
而且两人已经到这一步了,形势已经很难挽回了。
永安二十四年。
这一年,顾晞二十四岁,沈瞻二十六岁了。
自春天起,顾晞的蛊毒发作的更加频繁了,吐血之后就是昏迷,有时候一天不醒,有些时候接连几天都不醒。
然而,他们还没有找到解蛊的方法。
药翁倒是每次帮顾晞压制完蛊毒之后,继续给他们递糖。
顾晞重病的事情传到了邺都,魏明帝派二皇子赵王来到平沛城,统领长栾军。这年秋收,北齐南下,顾晞昏迷不醒,赵王率军出击,大败。
赵王被擒。
顾晞的身上的蛊毒一日比一日厉害,她已经连续十天未醒了。
北齐还在进攻,形势也一天比一天严峻。
“只有那最后一个办法了。”
药翁说道。
顾晞中的蛊叫花折颜,种在顾晞身上的是子蛊,她会像养料一样,被子蛊吸去生命力,然后反哺给母蛊。
最后她像花朵一样凋零,离开人世。
要么找到母蛊所在,用母蛊宿主的血来引出子蛊,最后解蛊,要么,就是给顾晞另外种上一种蛊,一命换一命。
“我来吧!”
玉梨毫不犹豫地站了出来,“没有了郡王,我也活不成的!”
“不,让我来。”
沈瞻坐在顾晞的床边,顾晞很安静,像是睡着了一样,“我想,如果她一定要活下来,如果一定要有人牺牲,她不再希望是你。”
“上次帮她的人是你,现在该轮到我了。”
“可是……”
“你可以骗她我回家了,能骗得住的,至少撑到这场战事结束。”
玉梨泣不成声,却没有办法。
长栾军数万将士的性命,边关近百万百姓的性命全都系在顾晞一人的身上。
药翁叹气,“我去准备准备,明天夜里开始。”
玉梨抹了抹眼泪,退了出去。
沈瞻坐到顾晞桌前,开始写信,第一封是家书,第二封,他想写给顾晞。
第一封很快写好。
第二封,他却迟迟不知如何下笔。
桌案上的油灯在不知疲倦地燃烧着。
沈瞻坐在那里,想起了初见那日的黑衣少年,想起许多年前,她解了簪子,说给他最后一次机会,还有这些年里许许多多……
最后,他又想起了那夜榕树下顾晞说的那些话。
“人生并不能如你想象般那么完美。”
“总是有各种各样的遗憾。”
沈瞻看着躺在床上一无所知的顾晞。
时至今日,他才明白顾晞当初说的那番话。
夜已经很深了。
沈瞻拿出了一张纸来,缓缓铺平。
……
顾晞醒来,又过了两日。
她下意识地朝床边某个位置扫去,却发现是空的,她心下一紧,缓了几息过后,才让玉梨升帐,召集众将议事。半个月后,顾晞率军收复被北齐占领的城池,救回赵王。
同时,她一路追击齐军,三个月内拿下北齐的十座城池。
永安二十四年年底,魏明帝薨。
顾晞率军归来时,已经是隔年的春天了,她提出想见沈瞻。
药翁拼尽了力气,用秘法保住了沈瞻最后一点生命,他将顾晞带到了平沛城的一座民宅面前。
“拔针之后,他能醒一天。”
小老头已经很久没四处发糖了,这次也没有。
顾晞点头,推门走了进去。房子的布置很不符合北境的风格,但她去过宜川,见过那里的人是怎么生活的,她穿过回廊,走到了卧房门外。
顾晞一路走到了床边,只见床上躺着一个人,他满头华发,容颜枯槁,胸口插满了银针。
顾晞的眼眶一阵阵发热,她转头朝玉梨道:“去帮我买些酒来。”
玉梨走了,她的眼泪才敢往下落。
顾晞走到床边,将银针收了回来,原本生机枯槁的人皮肤在一点点的恢复,变得红润,头发也一点点地变回黑色,他又变回了记忆中的模样。
“顾晞?”
沈瞻一时分不清这是梦,还是现实。
顾晞眼眶里含着泪,将他从床上扶了起来,“不是在做梦,我回来了,你也醒了。”
沈瞻松了口气,却又很快发现不对,他问:“我还有多久时间?”
“一天。”
他点了点头,“够了。”
能再看她一眼就够了。
“你想去哪?”
“陪你回军营,好不好?”
顾晞抬头看着屋顶,眼泪却还是滚了下来。
沈瞻见她这样,却笑了起来,“想不到我有生之年,居然能看到延平郡王哭鼻子,这要传出去,邺都的那些等着你的闺秀千金是不是得嫉妒死我!”
顾晞别开脸,将眼泪擦掉,“如果不是这乱世,不是这些人……”
他们之间一定有一个很好的结局。
“我知道的,我都明白,不要觉得你亏欠我。”沈瞻握着她的手,低声安慰着她,“我换的,不是你一个人的性命,还有长栾军将士,还有边关数万百姓的性命。顾晞,我不止是为你一个人的。”
但顾晞却是他最大的私心。
沈瞻只是外表恢复了年轻,身子骨却无法改变。
顾晞借来了马车,和他坐着马车一道回了长栾军军营,众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见到沈瞻回来,还热情地和他打招呼,沈瞻都一一回应了。
军营的每一天都是简单枯燥的循环。
傍晚的时候,沈瞻提出想去那个大榕树下坐坐,顾晞陪着他一起。
玉梨把买好的酒也给带上了,怕他们觉得冷,又烧了个火堆。
时间越过越少,沈瞻的身体老化得也越明显。
玉梨一个转身的功夫,原本灰白色的头发已经变得全白了,她赶忙把大麾递了过去,顾晞帮他穿上。
沈瞻自己也发现了。
天还没黑,他的视线就开始越来越模糊了,耳畔顾晞的声音也越来越远,越来越听不清了……
顾晞让玉梨先走。
她将火又烧大了一些,突然感慨,“真想陪你一起老。”
“不,不要,”沈瞻的背佝偻着,手指也颤颤巍巍的,他抓了好一会儿,才抓住顾晞的手,“你要,要好好活着。总有那一天,这一切,都会结束的。”
顾晞揽着他的肩,“好,我会好好活着,把你那一份也活出来。”
沈瞻点点头。
“要喝酒吗?”
“要。”
顾晞把酒坛子拨了过来,取了一只碗来,倒了一个碗底,再给他端了过来,“只能给你这么多,我还想你多陪我一会儿。”
酒和他们几年前喝的酒一模一样。
沈瞻只尝到了酒味,就被端走了。
顾晞也只尝了一口,就没再喝了。
两人就这么静静地靠在一起,顾晞偶尔往柴火堆里添了一根柴,絮絮叨叨地说一些小时候的事情,比如她是如何碾压几个皇子的,风光无限的,再比如,她是如何勾搭邺都的小姑娘的……
沈瞻听得很认真。
……
长夜终有尽头。
当天边的第一道晨曦亮起来的时候,沈瞻忽地转过身来,将顾晞紧紧抱住,下巴枕在她的肩上,“顾晞,我叫沈瞻。”
当年树下,顾晞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还欠他一个回答。
“好,”顾晞感觉到自己的肩膀上的湿热,她也抱住了他,“沈瞻,阿瞻。”
太阳已经升起来了。
顾晞将双腿放平,让他枕在自己的腿上,又把大麾盖在他的身上,揽着他,“阿瞻,累了就睡吧,睡了我带你回去。”
“像那回一样。”
顾晞重复,“像那回一样。”
……
太阳越升越高,那人的呼吸越来越轻,直到再也听不见。
顾晞这才低头,扑在沈瞻的怀里痛哭了起来。
留不住。
她谁都留不住。
一直守在不远处的玉梨也蹲到地上哭了起来。
……
顾晞亲自帮沈瞻整理遗物,他留下的那些产业全都交给了顾晞,另外还有一些是给他父母的。除此之外,就只有几身日常的衣服,几两碎银,几封家书,一个缝得破烂的旧荷包,以及一根十分眼熟的银簪子。
顾晞捏着那银簪子,再度泪落,昔年长公主府里那一幕又犹在眼前,那根遗失的簪子……
沈瞻生前交待过,不用送他回宜川,就留在平沛城,就留在那棵大榕树下。
顾晞把旧荷包和那根簪子一道,随沈瞻入土。
玉梨把信交给了顾晞。
顾晞拆开信,上面就只有五个字,“顾晞,我是沈瞻。”
这就是他的遗言。
太简单,也太过残忍。
顾晞将沈瞻留在这里的东西整理好,又写了一封长长的信,将所有的前因后果都写了下来,连同沈瞻给家里的家书一道,派人送回了宜川。
“多好的人啊,可惜了。”
顾晞的身体好了,药翁又开始四处发糖,顾晞多要了一个,摆在了沈瞻的墓碑前。
她一脸郑重,“以后不要忘了他。”
小老头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玉梨跟在顾晞的身后,刚走两步却发现顾晞头上的簪子没了。
“郡王,您的簪子呢?”
“以后都不戴了。”
***
宜川。
接到信的是沈父,他拿着信去了书房,两封信,他看了整整一个下午。
尹夫人在接到消息时,便已经哭昏了过去。
沈翼闻讯赶来,也想要看信,但事关重大,沈父不敢给他看。
沈父慌忙收信,然而沈翼还是看到了一行字,“瞻所护之人,能护天下。儿虽死,却无憾矣。”
沈翼走出去的时候还在想,那个能护天下,还差点做了他大嫂的女子,是谁呢?
好想见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