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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忘川(1) ...

  •   卫遥醒来时,看到的正是这样一幅光景。

      屋子虽大,可内里却陈设简单,若是乍一看上去,叫人心里不由生出空旷之感。而柳七娘正斜斜倚坐在桌边椅上,容色淡漠中又含着些微嘲讽,嘴角略向上勾起,划出个若有似无的弧度。而她手中摆弄的,正是自己一心珍惜的母亲遗物。

      “那个……”

      卫遥开口,可听见干涩虚弱的声音在屋子里荡出些微回声却又恍了神。待见着柳七娘漫不经心地侧头瞥了他一眼,才恍然意识到那正是自己的语声。

      而七娘却并不在意,也好似对他言语并无兴致。此时见他醒了,便不带任何情绪地仔细叠好了手中嫁衣,重新收进粗布包裹中,又挪了挪烛台位置,将包裹放在桌上,这才抛下冷冷淡淡一句话:“能下床了么?若能,便拿了东西回家去。”

      语罢,便起身走到窗前,抬手将新漆的窗子推开了条缝儿。

      卫遥看着眼前一点摇曳烛火忽明忽暗,让窗缝透进来的风一丝丝扯着,好似随时都会熄掉一般。可心中竟恍惚想着,这倒仿佛母亲做针线活儿时点着的那盏昏黄的油灯。只不过,当时还觉得暖和得很,怎么如今却这般冰冰凉凉的了……

      再抬头看向窗边的人,又觉心中忽然缠上一缕若有似无的闷痛,堵得胸口气窒。那女子普普通通一张脸孔上尽是霜打雪染的清冷淡漠颜色,窗外的风也好,雪也好,或是这屋子里面的什么也好,似乎都入不了她的眼。也不算是没有情绪,只不过却叫人觉得她那些个喜悲都不是为了眼前这些而存在罢了。

      “那便……告辞了……”卫遥怔怔看了柳七娘的侧影一会,胸口更闷得厉害,好似让人塞进了冰,连带着刚刚恢复知觉的手脚都又冰冷麻木起来。

      罢了,罢了。

      卫遥吃力地撑起身子,神志恍惚,却只有一个念头分外清晰。这世上,自己不过是个无亲无故的孤鬼儿,已再没有谁的喜悲与自己相连了。

      他淡淡笑起来,眼前却似有些水汽凝聚。于是赶紧仰起头,笑着抹了把脸。

      自己的死活,又何必劳动旁人家烦恼。更何况,家中亡母尸骨未殓,不如这便回去拿地契换一口薄皮棺材,雇些人手好生葬了母亲。

      然后呢……

      卫遥又涩涩笑了笑,现在胸口难受的厉害,又头痛欲裂,既然无钱医治的话,想必也不过是这几天的事情了。

      也好。总好过在这世间受人冷眼。

      七娘突然回了身,半敛了眉,嘴唇抿了抿,似乎想要开口。

      可卫遥却仍病得昏昏沉沉,丝毫没有意识到方才已将心中所想念出声来,更没有再看柳七娘,只踉跄到桌前,一手扶桌,喘息一会,伸手细细摩挲着包裹边上隐约露出的殷红衣角。半晌,忽然又笑出来,抱了包裹,回身低喃:“多谢柳老板的照料。今日给您添了麻烦,还望多多包涵。”

      柳七娘看着他,又是一皱眉。

      这孩子还真是倔强的厉害,明明在高烧之中,早已脚步虚浮、目光涣散,却仍死撑着不肯让人看轻了一分一毫去。

      正想着,忽然见那少年已走到门口,待要出去,身子却晃了晃,似乎想握住门框,却失手抓了个空,竟绊在门槛上直直向外面跌下去。

      “衣裳……”卫遥只觉全身都失了力气,眼看装着嫁衣的包裹被抛到了门外,不过是二尺余的距离,却硬是连手臂都几乎抬不起,更别提捡它回来。

      七娘微微叹气,慢慢走到门口,低身拉起卫遥的手,让他的手臂绕过自己的肩颈,又略用力抱了他起身向屋里卧榻走过去。

      “不必……劳烦……”卫遥虽神志不清,却也模糊知道柳七娘又施了他一个人情,心口又涩又胀,下意识便要回绝,然而身上却没有丝毫力气,只能在言辞上含糊拒绝。

      “你今夜便睡在这吧。”柳七娘不理他那些心思、言语,重新将他安置在卧榻上,淡淡安抚了一句便要起身。半天,见他仍挣扎着要离去,不由带了几分不耐,按住他手腕冷冷道:“衣裳我会捡回来。此时夜深,棺材铺子也歇了,有什么事也不急在这一时。”

      “我……”

      “先养病,其他的明日再说。”七娘截住了他话头,语气仍然冷淡如初,但好歹已不似以往生硬。

      也不知是受了安抚或是实在倦得厉害,这一回卫遥倒没有再说什么,只慢慢阖了眼,头偏向一侧,很快便睡了过去。

      柳七娘看着他沉沉入睡,又细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起身出屋去拾那包裹。

      夜里风势未减,雪也更盛,没了光照,倒像是从天上乌沉沉地压下来。趁着屋里暗淡的烛火,隐约能看到那裹了嫁衣的包裹静静卧在门外三四尺处的雪地里,上面已盖了一层薄雪。

      七娘紧走两步到了跟前,可指尖触及包裹之时,忽然微讶出声。她固然知道这嫁衣有些蹊跷,只是此时这感觉却与方才在灯下之时有些不同,一股清浅愁绪顺着指尖攀爬上来,在雪夜之中更透着几分寒意。

      莫非还有其他事端不成。七娘微垂了眼,轻轻掸去包裹上沾染的浮雪,嘴角若有似无地勾起一丝笑来。

      不待细想,却听屋里一阵咳嗽。初时只是断续几声,渐渐却越发厉害起来,倒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一般剧烈。

      进屋一看才发觉,这一会儿光景,榻上的瘦小少年面容更显苍白憔悴,两颊却隐隐泛起病态的殷红,此时早已蜷缩成一团又咳又喘,离近了听着便觉得他胸腔里面像安了个破旧风箱一般。

      七娘虽不是大夫,但毕竟混迹人世了这些年,心中也明白,若是如此拖下去,怕是即便过了今夜,也撑不了几日。再看卫遥瘦小憔悴,眉又重重拧着,一副辛苦至极的模样,不知为何便想起了当初自己突丧亲友之时。那时不也是如此孤苦无依,又悲又惧。

      “也罢,我就收着你吧,只是日后就全凭你自己的造化了。”想到过往,柳七娘手指轻轻抚过少年散在枕上的黑发,微微垂下眉眼现出一抹晦暗不明的笑容。

      笑容尚未散去,七娘的手忽然僵住。

      白日里山上那位老僧曾说,早晚各人会有各人的归宿。此时想起,七娘心中竟是忽有所感,但随即便自嘲地摇了摇头。自己的目的和归宿,岂不是早就明了的,如何能到了此时才生出疑惑。

      心中思绪落定,便不再迟疑。轻轻扶起卫遥,见他昏睡中仍兀自蜷着身子咳喘不停,七娘便拿左臂揽住他的双肩、让他靠在自己怀中,右手却不着痕迹地结了个印,抬了指尖在卫遥胸口上下划了几次,直到觉得指尖传来的高热略散了些才舒了口气,扶他重新躺好,又扯过被子将他全身上下裹了个严实。

      看着卫遥紧锁的眉头微微舒展开来,咳嗽也渐渐停了,柳七娘重又把目光落在桌上的包裹上。

      那青布包裹不小心落在地上,时候虽不长,但外面那雪实在铺天盖地,早已在包裹布褶中细密藏了许多,这会儿在屋里便都化了开来,将一层粗布都染上了点点水痕。

      七娘起身,沉眉敛色,右手又在胸前做了几个古怪手势,随后掌心按上包裹,纤长手指收拢。一瞬间,包裹如同生了灵性一般竟微微颤动起来。而七娘却似毫不在意,又恢复了漠然神色,从门边取了伞,一手提着包裹,冒雪到了外面一进院落。

      站在檐下抖了抖伞上纷纷碎雪,七娘方才进了铺面里。

      屋里未曾燃灯,恰又赶上漆黑无月的雪夜,正是黑沉沉一片,外面的丁点雪光映进屋里不仅没添上些光亮,反而倒衬着夜色更重。屋子一角阴影中静静立着一只半人高的黄花梨木小柜,颜色在沉沉夜幕中看不清晰,只有离近看时隐约觉得柜门上鸟兽花纹宛然如生。

      七娘启了柜子,伴着柜门开启的吱呀声,将手中包裹置入了柜子右下的角落中。待要关门,却似想起什么,忍不住探手轻抚了几下柜中最上一格里柔软的白色皮裘,脸上隐隐泛起温存笑意。

      “不会太久了。”

      七娘低声呢喃,语气是难得的轻柔,似乎生怕打破了美好的梦境一般。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章 忘川(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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