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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檀香镇 ...

  •   江东七十里,一处不大不小的镇子。

      一趟蜿蜒清波曲曲折折绕了三四个弯子,从北边山上下来,又奔了西南而去,硬是将镇子分成了东西两半。据镇上老人说,那山上曾产过檀香木,因此这溪水便叫檀香溪,而山脚这镇子,更是自然而然的叫了檀香镇。

      虽说后人往往对此说嗤之以鼻,常挑了眉笑那些颤巍巍的老掉牙,说这样的地方就算再过上几百辈子也长不出一根指头粗细的檀香木来,然而,毕竟多年下来,这地名却早已被叫惯,无人再想着去改了。

      而这小镇上,过往间自是民风淳朴。可近些年来却因几户京中致仕的官员、外县的富户乡绅接连迁居到了这檀香镇河东,也带了些京城等地的活络气息过来。不仅镇中商贾骤增了数倍,连祖居于此的百姓都兼带着势利了几分。

      这日正是冬至。大清早的,天气阴沉清冷,干洌洌的风卷着几丝扯碎了的雪花从头顶上灌下来。

      河西边,镇子边上,正是穷苦人家所居的破败巷子。当上这种天气,一溜低矮的房顶仿佛又被阴云压得低了几尺,更显不出什么生气来。

      卫遥掩了三块薄板子拼成的木门,抱着怀中小小包裹走了几步,又回身晃了晃挂在门上的锁头,确定门已锁严了,这才叹了口气,伸手抹了随风粘在眼睫上的几粒碎雪,顶风朝巷子口走去。

      时间方是卯时三刻不足,即便是河东最热闹的街上,也尚无一家店铺开张迎客的。深巷中各户人家也都未曾开门,越过围墙,能见得几家房上烟囱冒着白烟,刚一出来,便让风吹散了。

      卫遥又向远处走了走,最终在如意巷口、陈掌柜那家典当铺子门前踟蹰许久,想要抬手敲门,却尚未扣上门环便又垂了下来。如此进一步退两步、反反复复几次,也没个定数,眉宇间神情却一次更比一次落寞萧瑟。

      正当着这时,约莫七八丈外,蜿蜒巷子中传来吱呀一声开门声。本不大的声音在这寂静的清晨,偏显得有些响的刺耳。

      伴着门响,一抹人影踏上门外薄薄一层轻雪。

      卫遥不禁侧身望过去。

      那人是镇中小有名气的女子,自称柳七娘。

      说起这人,整个檀香镇也没有谁知道她的身世来历。只在寥寥几次的闲谈中,有人听她自己说起,她祖籍百里开外的柳庄,幼时洪水泛滥,不得已跟着长辈逃难出来,这些年走走停停、随遇而安。现在,家人都死的死散的散,她便独自歇脚在这檀香镇,开了间专给新娘子做嫁衣的嫁衣坊,小本生意,只求安身罢了。

      至于这些是真是假,却至今无人知晓。

      此时,柳七娘似乎也看到了巷子口一身白色麻布短衣的卫遥,然而,只淡淡一瞥,并不在意。

      卫遥对上柳七娘冷淡疏离的目光,心中微涩,回过神时,忽然听得身后笃笃马蹄声伴着车轮碾雪的吱呀声渐渐近了,下意识让了一步。谁知地上雪滑,未曾站稳,惊慌间攀住一旁当铺的门环才不曾跌倒。可怀中包裹却落在了地上,隐隐探出一角殷红颜色来。

      马车已停在了巷口,柳七娘也锁好了门,撑了把油纸伞、踏雪而来,脚步轻飘,容色淡漠。

      木然看着柳七娘上了车,卫遥又怔怔垂下头,目光游移许久,终于落在地上那包东西上。这一看,他眼中倒透出了几分活气,忙松了门环,低身捞起那包裹、几步跑到马车跟前拦住柳七娘。

      “你可是做嫁衣的那位柳老板?”卫遥在寒风中冻了许久,开口时才发现,说话已有些不利索。

      柳七娘缓缓收了伞,扶着马车门,回身淡淡打量卫遥:“我不认得你,你也不是来做嫁衣的。请自便吧。”

      又一阵冷风刮过,卫遥紧了紧身上单薄的麻布衣衫,想要说什么,却只有冻得青紫的嘴唇略张了张,一丝儿声音都发不出来。

      正是,他这个样子,正穿着重孝,怎么可能来找人做嫁衣裳。

      “公子请退开几步,免得让马车刮伤了。”柳七娘的声音依旧淡漠得如同地上的落雪,似乎并不真的顾虑对面人的死活。

      “等等!”马蹄声又起之时,卫遥猛然惊觉,跟着马车跑了几步,一边扬手要扯马车的帘子。

      “你还有事?”伴着毫无温度的女声,马车倏然停下。

      卫遥低头抱紧怀中包裹,艰难开口:“柳老板素日里以裁制嫁衣闻名,不知这东西,你可愿收了?”说着,便解了包袱,现出里面一件大红绣金、经了些年岁、可看起来仍有九成新的精工嫁衣来。

      柳七娘两只手指夹了窗帘子一角,略掀起条缝隙来。透着那缝儿简单看了一眼,便回绝道:“这东西于我,毫无用处。巷口便有当铺,公子请自便。”言罢,屈指轻敲了两下窗框,马车便辘辘前行起来。

      卫遥一愣,并未想到自己犹豫许久终于下了决心开口,却只换来如此冷淡的拒绝,一时心有不甘,却又别无他法,不觉间已又闷闷的追着马车跑出了几丈远。

      柳七娘也未曾料想到车外那少年虽不善言辞,性子却是一等一的倔。她虽不在意那少年如何,但想着再过上一会儿,街上便会有人出来,若是见了那人追着她的车马,传出去终归还是不好。

      思量到此,只好又示意车夫停了马车,掀开厚毡布帘子。

      定定看了卫遥片刻,柳七娘叹道:“你该知道,只有当铺才收旁人家这些旧衣裳。为何却死缠着我?”

      卫遥低低垂了眼帘,半晌方微抬了头,声音滞涩:“我爹没了不到两个月,为了置办丧事已经耗尽积蓄,家里能当能卖的都当掉了,我娘素来体弱,经了这番波折……昨天夜里,也……”话到此处,语声已有些颤抖。然而他虽年纪小,却从不愿在人前示弱,只顿了顿,强压下心中酸涩,又继续道:“我现在家徒四壁,唯一还值些钱的,就是当初我娘出嫁时的这套嫁衣。娘一直视之如珍宝,即便到了今日,我也不愿意把它置于当铺蒙尘。听闻柳老板你的铺子正是缝制嫁衣的,若是这衣裳能有些许用处……”

      “能有什么用处。”柳七娘并不为之所动,语气依旧淡淡的,“你倒替我想个用处来。想出了,我便买下这衣裳,想不出,你也不必再纠缠于我。”

      卫遥一时怔住,只呆呆看着柳七娘面无表情地抬手掰开他扣在车窗框子上、冻得几乎没有了知觉的手指。

      “我……”

      柳七娘斜斜瞥了他一眼,抓着他的手向后大力推过去。卫遥本已冻得四肢几近麻木,此时更是站立不稳,向后踉跄了几步,终究跌坐在地上。

      车窗上毡帘放下,马车再次缓缓前行。

      一路只遇上了三两匆匆行人,车子慢悠悠向北出了镇子,沿着前两年刚修好的官路走了近半个时辰,前面斜着岔出来一条仅容两三人并行的沙土小道,看着去势,像是直通北边山上。

      “王叔,”窗帘子掀开,柳七娘伸了只手遥指着斜前方一处茶棚,轻声慢语,“劳烦您就在那处等我一阵子。要不然,您先回镇上歇着,午后再来接我也可。”

      那王姓车夫是个四十余岁的朴实汉子,听了这话,稳稳停了车。又皱了眉头,讷讷道:“柳老板,你一个姑娘家,在这山上……真不用我陪你上去?”

      说话间,柳七娘已下了车,淡淡道:“不必了,只不过去上面庙里上一炷香罢了。佛门清净地,哪有许多是非,王叔莫要担忧。”

      车夫本是出于街坊间的热心肠才问这一句,听了回绝,便不再多说,伸手掸了掸半旧裘袄上的雪花,重又紧了缰绳应道:“那就听柳老板的,我未时初还在此处等你如何?”

      柳七娘勾起唇角略微一笑,便转身沿着小路一步步往山上过去。

      山路虽窄,却不难走。

      半山腰处一道青莲色矮墙围成一间院落,若非正门上斑斑驳驳透着个佛字,定是少有人料想到此处竟也是间庙宇。

      进了门,内里倒是与外墙一般破落,然而地面落雪却大半已被扫净,素净之中加上院里袅然佛香气息,反倒有了些出尘意味。院墙边上,一位耄耋老僧长眉缁衣,本在扫雪,此时听得声响,回身望见门口的柳七娘,先是露出些微诧异神色,但随即便自然而然淡笑合掌,施了一礼。

      柳七娘未曾福身,却也学着老僧之态合掌躬身。

      抬头时,老僧已又执了扫帚,默默将残雪蓄成一堆。柳七娘也并不在意受到冷落,未待人招呼,便自己进了门,绕过燃着三柱清香的小庙,径直向后面走过去。

      庙后本是一片菜地,可在这冬至时节早让雪盖住。再往边上,略略一处突起,像是坟头,却小了许多,也并无墓碑之类物件标记。

      柳七娘从怀中扯了条白色绣蓝边的丝帕子,跪下身来,细细拂去那土包上的积雪,又双手合十喃喃念了几句。

      “施主专为拜祭而来?”身侧沉厚和缓语声响起。那老僧不知何时已执帚踱至此处。

      “正是。”

      老僧容色微敛:“施主可知这冢中何物,竟专程来祭拜?”

      “万物之大,也不过存乎一心。反其道而言之,则心至之处,亦可为万物。”柳七娘轻轻起身,掸了衣上雪迹,“妾身既可对着这土馒头拜祭,也可对着屋后那棵梅树祈念,无外乎求一个心安罢了。而这是不是坟冢、其中所藏为何,哪里又称得上什么重要之事。”

      言尽于此,柳七娘再施了一礼,便侧身让过老僧自顾自回身向外走。

      “施主请留步。”

      “大师还有什么指教?”

      老僧摇头叹了口气,长眉白须随着动作抖了一抖。

      “施主可知,这静安寺原本是山脚下所居村民为了压住狐仙怨气所修的狐仙阁?”

      说到此,见柳七娘举止毫无异状,便又道:“七十多年前,这里破败不堪,师父方带我化缘重修了此处,建了寺院。而修建之时,地里却挖出了零零碎碎许多骨头,当时的老人惊诧之余,又忧虑狐仙作祟,便想着求人做法事再镇住怨气。可师父不信什么邪祟之说,只道众生平等,硬是说服众人,将那狐骨好生葬在了庙后头。”

      虽未得任何回应,老僧却仍是微微一叹,“施主想必是知道此事的吧。”

      柳七娘回了头,扬起嘴角略笑了笑,眉目间却尽是讥诮神色:“想必只是乡野传言罢了,若真能作祟,那狐仙如何保命不得,反而落得如此下场,只剩一堆枯骨呢。这般拙劣玩笑,大师竟也信?”

      “阿弥陀佛!”老僧低低道了声佛号,又摇了摇头,犹豫着问道“施主可知当初猎狐的那几名猎户如何下场了?”

      “自然是死了。”

      “死了?”

      “正是。”柳七娘又笑,“听大师所说,这事情早已过了许久。而人生不满百,当初那些人,难道死不得?”

      “这……”

      柳七娘低眉沉吟了片刻,终于还是淡淡叹道:“大师不必忧心,那些人死就死了,活便活着,都与我无干。过往种种,不过因缘际会,其中苦乐,无需长记。”

      诛杀异类这事,又不单单是为了一口饭食奔波的猎户独为的,许多年过去,本就不该再沉溺其中才是。

      听得这话,老僧缓缓吐了口气,双手于胸前合十道:“施主能知‘因缘际会’四字便好。世上之事,切不可强求,顺其自然,往后自会各人有各人的归宿。”

      归宿二字,便是生于世间所能得到的最大福报,又如何能轻易求得。

      “大师的话,妾身记住了。”

      柳七娘心中郁郁,却仍沉声应了,语气听不出喜悲起伏。辞过老僧,便出了静安寺,倒也不急着下山,兜兜转转在山中绕了几个来回,最终停脚之处却是一片与其他各处并无大异的林间空地。

      先在约莫一丈见方的空地上踱了几步,她又抬手抚上空地边上一株树木。百年过去,当初碗口粗细的小树,如今已长得难以凭双手围抱了。

      下意识地蹲下身,探了探接近树根的一块地方,又回手摸上自己的肩臂处。柳七娘恍惚笑了笑,随即又怅然长叹,倚树坐下。

      待到终于下山之时,已是未时初刻前后。

      那王姓车夫是个忠厚之人,办事利落可靠,此时早已等在了山脚岔路边上。

      柳七娘无心言谈,默默上车,一路两人皆是无话。

      回程路途上,本就顶风难行,恰又迎面遇上一趟商队出城而来。

      小城道路狭窄,加上商队人多物杂,七娘不愿与人冲撞,便嘱咐王叔略等一等。可谁知这一等反倒耽搁了下来。

      商队中间一架板子车上货物未曾系紧,马儿脚下打滑,车身一个不稳,竟将货物纷纷甩落下来。好在是木料、并非易碎物件,可饶便如此,也惊了后来车马。加上雪已比早上大了许多,视物不清、脚下又滑,一时间,道路上闹腾得人仰马翻、不亦乐乎。

      好容易才重新整好了商队,再候了堵塞多时的往来客旅一一走净,才发现云层背后透下来的那点微光已更加惨淡晦暗。

      这冬日里,天黑得早,往往申时过半便渐渐少了行人,再过不了多久,便要关城门。王叔虽未听得七娘催促,却仍难免心急,紧赶慢赶,好容易才在申时末回了镇中。

      如意巷虽在闹市,却巷深路窄、难以行车,因此,马车只得如早上一样停在巷子口。柳七娘下车后,先撑了伞遮住头上纷纷落雪,这才从荷包中摸了块碎银子,大约半两有余,也不多说,只伸手将银两递给王叔,淡淡道了谢,便转身离去。

      “哎!”王叔看了眼那银子,成色甚好,掂了掂,比起约定车资又多出了许多,心下不安,望着柳七娘的背影,开口唤了声。

      七娘回身,微微低头:“今日劳烦王叔受累了。”

      镇上人向来知道这嫁衣坊的老板娘虽然手艺极佳,为人却孤高淡漠,因此平素里便少与她往来。这回王叔听了此言,便知她不愿再言语纠缠下去,只得收了银子,驾车回家。

      送走了王叔,柳七娘慢慢向巷子里面进去。

      她不喜喧嚣,一年多以前来檀香镇时便闹中取静,在河东市集旁这条人少的深巷中买了两进的一间院落,前面当做店铺,自居后面房中。

      此时方是酉时初,然而四周早已阴沉沉的,只有巷中几座宅子门口挂着的大红灯笼映着地上的白雪,不仅没暖了雪色,反而连那几分朱红都显出了冷意。

      柳七娘紧了紧身上的棉衣,扶了自家门上挂着的白铜三簧锁,吹净锁上的一层落雪,正要开,忽然眼角余光瞥见门侧几尺处蜷着一人,在雪中动也不动,似是冻僵了。

      淡淡一瞥之后,七娘便继续开锁。跨进院子关门之时,恰好一阵风起,将倚在墙角那人身上积雪扫去了许多,他身边隐约现出抹殷红色来。

      柳七娘心中一动,如此的风雪漫天、雪地上隐隐的鲜红,虽然明知两不相干,却仍在不知不觉间勾起了许久以前的记忆。她蹙眉,指尖按着眉心缓缓揉了几下,犹豫片刻,终于抵不过心底那阵翻涌情绪,迈步过去查看。

      果然不出所料,雪中那人真是早上追着马车的少年。

      仔细看来,也就不过十五岁上下,身量较之同龄人削瘦矮小许多。再见他眉宇间稚气虽尚未脱尽,然而清秀面容上却已存了几分历经悲凉世事的苦涩和愁绪,即便在昏睡之中仍未能掩去。

      七娘盯着他泛着苍白泛灰的脸色,用手摸上去,更是觉得冰冷得如路旁的冻石一般。只得压下心中不快,将落在地上、装着嫁衣的包裹收回他怀中。待到抱了他起身时,只觉这人四肢已冻得僵硬,只有后心之处透着单薄麻衣上尚有些暖意,知道耽误不得,便直奔内院过去。

      将那少年放在榻上,柳七娘解了他紧裹着的重孝麻衣,又兑了盆温水,浸湿了几条脸巾温敷在他身上。

      换了几次水,见他脸色略恢复了些,身上也有了些暖意,柳七娘便懒得再仔细照看,只将卧榻里侧置着的一床雪青色缎面被子扯过来、盖在他身上,自己却起身展了方才放在桌上的包裹。

      淡青色粗棉布的包裹里面正是卫遥一直抱在怀中的那件嫁衣裳。

      柳七娘拨了拨烛芯,让烛火更明亮些,随后便坐在桌边盯着嫁衣出神。

      这衣裳,新得让人觉得心中不快。虽说是新婚过后便被好生留存着,可在柳七娘看来,反倒更像是从来未曾着过身一般。大红的颜色里,隐隐泛着清冷阴郁之意。

      七娘不自觉地挑了唇角,眉目间染了几分讥诮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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