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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八(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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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水青把头垂得更低,在聂山些微的错愕中,坚持地向后退开一步,让他的手不得不离开了她的肩膀。她的眼帘也垂着,视线里是聂山的胸口:“天蓝复健要结束了,我,我先过去了……”
聂山这么顽固的男人当然不会让她用这种借口逃开,阮水青连一步也没有迈出去就被他又攥住了胳臂。
“天蓝真的结束了,我得过去了……”阮水青挣了两下,咬着牙不顾仪态用力往回抽胳臂,聂山的拐杖当啷一声倒在地下,安静走廊里这一声十分惊人,随即有个微怒的声音在两人身后响起,罗晓阳迈着大步从电梯口走过来,看着聂山大声说道:“你在干什么!放开她!”
看见罗晓阳,阮水青下意识地走到他身边,掩饰地把头发别到耳后,笑着说道:“没事没事,晓阳,你……你怎么来了,你都忙完了?”
走廊两边都有人在看向这里,阮水青看见已经有人拿出手机朝这儿瞄,聂家的小后妈和继子在医院争吵,如果这条新闻闹出去,她和聂山不知道会被编排成什么样。她急切地拉住罗晓阳的胳臂把他往复健室的方向拖:“天蓝要结束了,我们过去吧!”
罗晓阳稳稳地站在聂山面前,他平时看起来挺文质彬彬的一个人,却原来也这么有劲,阮水青怎么也拉不动他。再次见面,罗晓阳看着聂山的眼神里全然没有了上一次的礼貌,他安抚地拍了拍阮水青的手背,肃然地对聂山说道:“聂先生,这里是医院,请注意你的行为。”
聂山的视线在阮水青抓握着罗晓阳的双手上多停了两秒,皱着的眉慢慢舒展开,紧抿的唇边浮起一丝冷淡的笑容。他弯下腰费劲地去捡拐杖,阮水青心里一软,松开双手比他更快地蹲身下去拿起拐杖,再递进他的手里。聂山看看她,拿过拐杖向电梯间走去,边走边丢下一句话:“我在车里等你。”
罗晓阳听了这话脸上一拧,阮水青赶紧拉他一下,压低声音急切地唤了他一声:“晓阳!”
聂山的眉梢挑了一下,步履不停地走到了电梯边。阮水青和罗晓阳一直看着他跨进电梯里,厢门慢慢地闭合了以后,才彼此对视一眼,无语地走回到复健室门外。透明玻璃内,阮天蓝还在坚持做着复健师指导的动作,瘦小的身体微微颤动着,能看出来他在极力忍住疼痛。罗晓阳侧过头看向身边阮水青清丽的侧脸,爱怜的感觉从内心深处满满地浮了起来:“水青!”
阮水青微笑地看他一眼,仍旧看回屋里天蓝的身上:“什么?”
罗晓阳做了两个深呼吸,下定决心般握住了她垂在体侧的手:“水青,现在这个场合里对你说这个实在是不合适,不过……”
阮水青不解地转过头,虽然是好朋友,两人双手相握的姿势实在是有点别扭:“不过什么?”
“不过我现在已经完全想好了,其实我很久以前就想对你说这个,我很后悔拖了这么久!我只是个普通的医生,没有钱没有地位,也不太会浪漫,不过我一定会永远都对你好,也会和你一起尽心尽力地照顾天蓝,让你们俩都幸福!……”罗晓阳说着,脸上蓦地现出了可爱的红晕,“水青,嫁给我,好吗?”
阮水青吃惊地张了张嘴,白净的脸上立刻变得比罗晓阳还红。这个问题意外得让她措手不及,她从来没想过罗晓阳会对她说出求婚的话,当然也就更不知道要怎么回答。罗晓阳平时待人十分温和,可此时此刻看着阮水青的他却表现出了从来没有过的迫切和紧张,他的视线牢牢锁在阮水青游移失措的双眼上,一点也不给她退缩的余地。
复健室里的小天蓝好象得到了复健师的表扬,在结束了一个痛苦的动作之后,扬起汗湿的脸向着玻璃外的姐姐微笑。阮水青象是捡到了救命稻草,赶紧抓住门把手就要推门进去。
门只打开了一条小缝,罗晓阳就连门把手加阮水青的手一起握住,坚定地把门又拉合了起来。阮天蓝以为晓阳哥哥是不让姐姐进来打扰他,还调皮地对姐姐做了个鬼脸。阮水青却是更加尴尬,她咬了咬嘴唇,又舔了舔嘴唇,小心地低声说道:“晓阳,你你,你就拿我开心吧!”
罗晓阳低沉地笑笑:“我没有拿你开心,我是在向你求婚。”
阮水青被堵在罗晓阳和复健室的门中间,她往两边看看,还没迈步躲开,罗晓阳的两只胳臂就抬了起来,双手按在两边门框上,低下头对着她微笑:“你再不拒绝,我就当你答应了。”
“晓阳!”阮水青无奈地抬起头,“晓阳你别这样,你……还说没拿我开心,有你这样开玩笑的吗……”
“你上次跟我说要去美国之后,我和我的博导联系了一下,申请他的博士后,毕业时候他就说过想让我留在美国继续跟他,这次我一提这个事,老头立刻就同意了,催我赶紧过去。水青,我和你还有天蓝,我陪着你们一起去美国,好不好?你看,别的不说,我的英语肯定比你好,在那儿多少也还有几个熟人,我申请的那个学校虽然不在纽约,不过费城离纽约不远见面很方便,博士后也就做两年,两年以后我可以在纽约找个工作,或者你和天蓝想去别的什么城市都可以,我陪着你们,一直都陪着,我们永远不分开!”
这番话里鼓荡的情意让罗晓阳自己都有些激动,他不是个擅长表达自己感情的人,第一次脱口而出的诺言听起来无比真挚。阮水青带着几分惊诧和几分感动定定地回应着罗晓阳的视线,她认识这个男人很久了,细算起来,她生命里出现过的所有男性当中,亲人、爱人和朋友全都包括在一起,罗晓阳也是时间最久的一个。但是即使这么久的时间,距离永远也还有很大的差距,经过了太多的生离死别,世界上没人比她更期待永远,也没人比她更害怕永远。从她还是个走路都走不稳的小毛头时就认识的晓阳哥哥,真的能永远陪在她身边,一直都不分开吗?
罗晓阳看懂了阮水青眼睛里复杂的心绪,到底还是不舍得让她难过无措,他双手在她肩膀上拍了拍,笑叹着说道:“好吧,不逼你,求婚的事咱们回头再说,你只要答应我,让我陪你们一起去美国就行了,这个总不能再拒绝我吧!”
阮水青眨眨眼睛,轻笑着点点头:“太好了晓阳,你能陪着我,我就一点都不担心了。”
罗晓阳脸上的笑意加深:“那么晚上是不是应该吃顿好的,庆祝一下咱们即将开始的异国之旅?”
阮水青笑出了声:“先说好,你请客。”
罗晓阳咬牙跺脚下定决心:“我请就我请,咱们敞开来吃,只要给我留张机票钱就行了!”
只是楼下车里还有一个聂山在等着她。阮水青拦住了想要和她一起下楼的罗晓阳,一个人背着包走到了医院的露天停车场里。
这间医院的收费十分不平民,所以来看病的人数也少,偌大停车场上一眼就可以看见靠坐在车边的聂山。他深吸一口烟,再缓缓把烟柱吐出去,也看见了朝他走过来的阮水青。
阮水青在离聂山还有好几米远的地方就停下:“我来了,你还有什么事,说吧。”
聂山唇边叼着烟,眼角就自然而然地微微眯起,半侧不侧着的时候,他的脸最让阮水青无法逼视。她压抑下心里浮起来的一些旧记忆,故做镇定地催促道:“天蓝还在等着我,你快点说吧,我答应了要陪他去看电影,快开场了。”
聂山自顾自地抽着烟,一边抽一边上上下下地看着阮水青。他这种完全是在品头论足般的眼神让阮水青很不舒服,她握着包带向后退了半步:“没什么事的话那我走了。”
说完这句话,她等了好几秒钟,聂山依旧不动不语。阮水青也不再说话,转过身就走,走出几步以后又疑惑地停住,回头再望一眼。
聂山把香烟从唇边取下来,看着它在指间燃烧,一点一点变短、变成灰烬:“是姓罗的那个小子吗?你做梦时候说不要走不要走的那个人,就是他?”
阮水青心里猛地一紧:“聂先生,过去的事我不想再提,你父亲不在了,我和你也没什么关系了,我继续住在大宅里确实不太合适。遗产协议的事你可以放心,随便你们怎么决定我都赞成,我一分钱都不要了,等聂涛的葬礼结束之后我和天蓝就离开。还有你说要调查的事,你不相信我说的话我也没办法,你要查就继续查吧,需要我做什么说一声就行,我一定配合你。”
聂山看向她:“不是他,我知道。”
“你回去吧,小心开车。”
“阮水青!”聂山扬声唤着,把抽了一半的香烟扔在地下,用脚踩灭,也不用拐杖,就这样一步一挪地走过去站在了她的面前,“我知道你很想带着天蓝离开宁城,我答应你,等一切都结束了以后我带你们去澳洲,还可以去非洲,那是个很有趣的地方。我们重新开始过全新的生活,把过去的事都忘了,再也不回来,好不好?”
这算是更大的诱惑吗?在她越走越狭小逼仄的人生道路上,突然出现的世外桃源?比起一个永远的承诺,遗忘过去是不是更让她无法拒绝?眼前的这个男人象道闪电,突然劈进她的天空里,他真的能带来一场铺天盖地的雷火,把所有她急于抛弃的往事全都烧尽,不留一丝痕迹吗?梦里那些灼烈的火焰中,她拼命追赶的那个身影,真的能是他吗?
阮水青垂下头试图转身,聂山握住她的手腕,并且很快用两只手臂牢牢抱住她,阻止了她的挣动。阮水青被动地抬着头,看向聂山的眼睛,不知道自己看到的是诚挚还是戏谑,她总是分辨不清一些事情,也总是害怕看清之后就会失望、绝望。她别开脸,两只手紧紧握成拳,忍住同时想流泪又好笑的冲动:“快放开我,被人看见了不好!”
聂山突然笑了:“去他妈的,我就喜欢你了,怎么样?后妈就后妈,生过孩子就生过孩子,我喜欢你,谁爱看见谁看见!”
说出这句话以后,聂山意外地有了一种十分轻松的感觉,这让他的心情莫名地好了起来,最近发生了这么多难过的事,到处都是泪水焦虑忙乱紧张,到了这里,在她没什么血色、但十分柔软的唇边,才总算是看到了一点雨过天晴的希望。
她的味道是那么好闻,属于阮水青的是一种孩子般的香味,可能因为是个母亲的缘故,从她身上能闻到宝宝沐浴露或者儿童润肤霜或者牛奶的味道,闭起眼睛深吸一口气,他几乎会觉得自己怀里躺着个小婴儿。
阮水青不说话,象是吓到了,聂山也不出声,就这样抱着她,不松手。在停车场各色各样的汽车中间,在被阳光暴晒的柏油路和汽车尾气散发出的气味中间,这个拥抱让欣慰更欣慰,让孤单更孤单的。
阮水青看着聂山那张熟悉的脸,无法分辨自已是不是舍不得松开抱着他的双手,但是她知道自已应该怎么做,她只能坚决地推开他,后退几步,垂头道:“下次再开这种玩笑的时候,请先选好一个合适的对象。”
及时响起的手机铃声解救了阮水青。铃声是聂山的手机发出的,打电话来的是苏静妤,聂涛的死亡确认书警方已经签下来了,接下来很快就是葬礼、火化和埋葬。
聂涛早先买的墓地和费凯紧挨着,离她和聂山去世的妈妈不远,不过她生前曾经很多次向苏静妤和齐阿姨提起过,她将来去世了,一半骨灰埋在墓地里陪着妈妈,另外一半要去陪费凯。找不到他的遗体,就把她的骨灰洒在他去世的雪山上,那么多细小的她的尘灰,总有一粒会飘到他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