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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七(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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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日光之下
已有的事、后必再有。已行的事、后必再行。日光之下并无新事。
——《旧约˙传道书》
阮水青被暂扣的时间并不长,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幸运,在案发现场,警方神奇地找到了一位目击证人。
那人是个业余摄影爱好者,正在创作有关过去与现在的摄影作品,城市中的古老城墙是他很喜爱的拍摄对象,他已经在不同的时间段、从不同的角度拍了很多张照片。
今天晚上他又拿着照相机游荡在市民广场上一座座高大的城楼之间,这么巧,就在他准备收工回家的时候,恰好看到了一个身穿白色裙子的长发女人行走在城墙乌黑斑驳的暗影中。
这种强烈对比的画面很美,在他从远处连续抓拍的一组照片中,阮水青一步一步飘荡般地行走着,每个步伐都显得那么无力无助。
她从市民广场的入口处一直走到最高的那座城楼下,再沿着斜长的马道向上走去,走到半中央时她不知为什么加快脚步跑了起来。就在她还没有完全跑到城楼顶上的时候,离她不远的雉碟里突然翻落出一个黑色的身影。这个身影下落的速度极快,目击者的照相机只来得及拍了一张有她的照片。
虽然只有一张,但已经很明显能看出那就是不幸身亡的聂涛。
这组照片足以证明阮水青没有和聂涛发生过博斗,当然也更不可能把她推下城楼。但是深夜里她为什么会出现在案发现场?她是来见聂涛还是见别的什么人?在聂涛坠楼之前她惊慌地奔跑,是看见了什么还是听见了什么?还有她身上的伤痕,是从哪里来的?
苏诚在法律界经营多年人脉极广,再加上已经有了阮水青无罪的证据,很快地,在警方对阮水青进行了一段时间的询问并办理了相应的手续之后,她就被放了出来。
阮水青是在凌晨三、四点钟走出警局,见到等在门外的聂山的。二十四小时之前在大宅天台上发生的事还隐现眼前,聂山微皱着眉,看着一天之间仿佛又瘦了一圈的阮水青,说不出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而她则萎靡不振地垂着头跟在苏诚律师身后,长发披散下来挡住两边脸颊,两只胳臂垂在体侧,双手紧张地握成拳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冷,好象还在微微地瑟缩着。聂山抿着嘴唇走到她面前,她恍惚地没有察觉,径直向他怀里走去,直到他身上熟悉的、好闻的、也隐约可怕的气息重又盈在鼻端,才停下脚步。
警局前的路灯竖立在浓密的法桐树之间,昏黄灯光透过枝叶间隙照下来,每个人的脸上身上都多了一幅奇诡的影子。或明或暗或稀或疏底下,是阮水青苍白得快要融化的脸。她抬起眼睛看着聂山,一霎那间又是哀求又是愤恨,又是害怕又想求助,她的嘴唇哆嗦了两下,他毫不犹豫脱下身上的西装披在了她肩头。
眼泪在阮水青的眼眶里转了两转,她死死用力又忍了回去。她吸了吸鼻子,抬手想把聂山的衣服拉开,他眉头猛地皱得更紧,两只手抓住外套的两边胸襟用力合紧:“穿着!听话!”
发生了太多事,阮水青实在没有力气,泪水终于还是掉了下来,正掉在聂山抓紧衣襟的手上,他冷着脸,粗鲁地把阮水青的胳臂塞进西装的袖管里,再把扣子都扣好,对站在一边的苏静妤说道:“你送她回家,看好她,别让她再到处乱跑……我去看看小涛……”苏静妤抽泣着,过来挽住了阮水青的手臂。
一声‘小涛’,让阮水青脸上的神情中又多了几分恐惧,她下意识地把手臂从苏静妤手中抽出来,向旁边让开两步绕过挡在面前的聂山,一个人沿着警局门口的林荫道向前走去,三步两步快慢不定的脚步让身后的三个人看了都替她担心。
“聂夫人!”苏静妤唤了一声,阮水青象是没有听见,一阵风过,她拥紧身上这件西装,垂下头走得一步也不停。
“聂夫人!”苏静妤哽咽着追过去,两步以后被聂山唤住。他定定地看着阮水青的背影,沉声说道:“我去吧,我先把她送回家。”他说着,拄起拐杖向阮水青离开的方向走去,苏静妤还想再说些什么,苏诚律师抬起手阻止了她。她看看父亲,看看渐渐走远的聂山,再越过他宽阔的肩头看看远处的阮水青,突然明白了什么。
苏诚一双睿智精明的眼睛也盯在聂山和阮水青的背影上:这个臭小子,跟他老子一样没出息!见了女人就犯浑!”
聂山没听见身后苏诚律师对他的评价,他没有多余的心思顾及其他。走在他前面的这个女人是他父亲的妻子,是他的后妈,而他的妹妹刚刚惨死,此刻正躺在太平间里。黑暗中不知道是不是还有个人正在偷窥着,本来已经很纷乱的遗产纠纷必将更加纷乱。
所有这些他都顾不上多想。就在昨夜之前,他还觉得自己是个沉稳果断、毫不感情用事的人,他会从乱麻一般的线索和疑点中找到杀害父亲的凶手。
但是仅仅是一夕之隔,他怎么会突然就变成了一个连自己都觉得陌生的人,他居然会因为一个已经记不太清的拥抱,就跟在了眼前这个女人身后,走得头也不回。
甚至他因为醉得太厉害已经不太能记起她身上的甜美香味,在他足以写成一本教科书的浪荡情史中,阮水青简直微不足道得连一个逗号也比不上,她那样一个不算很美、不解风情、又没有身材、已为人妇、还生过孩子的女人,放在以前,他连看一眼都会觉得浪费时间……
可现在……他握着拐杖的手背上,她的眼泪还没有完全干,他觉得被沾湿的那一小块皮肤火辣辣得痛着,痛得有些难以忍受。他是这么讨厌看见她的眼泪,也讨厌看见她红肿的眼睛,讨厌她没有血色的嘴唇和冰冷的指尖,他还讨厌她这副瑟缩的姿态,根本他就是讨厌她这个人!他讨厌得满脑子都是她讨厌的模样!聂山重重地对自己叹息,英俊的脸上满是怒意,狠狠地盯着阮水青柔弱到蛮不讲理的背影,加快了脚步。
三、四点的时候,马路上空空荡荡,没有人也没有车。只有阮水青和聂山一前一后的两条影子在路面上踯躅蹒跚。她一路就这样闷着头往前走,在十字路口胡乱地拐着弯,长长的头发被吹得很乱她也不理,就让它们乱着飞散着,挡住视线。
聂山拄着拐杖走不快,他渐渐也打消了追上她的念头,他明白这种痛楚无处发泄的滋味有多难受,或许就让她继续走吧,走到走不动的时候她自己就会停下了。
象这样漫无目的地在城市中行走,很象是在森林里迷了路。聂山忍住伤腿久行的疼痛,一直跟在阮水青身后不远的地方,她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一直走到天色蒙蒙亮了,突然发现又回到了聂涛死去的那个地方,兴安门市民广场。
阮水青终于停了下来,不过没有停太久,她就又向前走去,在她的正前方,就是那座最高的城楼。
天气暖和了天亮得早,晨练的老人家们起得也早,天刚亮,广场上就已经有了不少锻炼的人,跳舞的,舞剑的,做操的,遛狗的。每个人都喜气洋洋精神焕发,唯独只有聂山和阮水青各自沉浸在不同的情绪里。他们俩一前一后的样子很引人注目,尤其聂山这么高大英俊的男人还拄着拐杖。似曾相识的笑声从身边传来,曾经遇见过的热情的老大妈大声对走在前面的阮水青笑道:“姑娘,你怎么老是不等他!”
周围的人都在笑,阮水青在笑声中恍过神来,不明就里地顺着老大妈手指的方向回头看过去。聂山神情肃然地站在她身后,有朝霞有晨曦的光彩映在他眼中,他看着她,胸膛起伏得比平时厉害一些,在生气,也在心疼。
这是第一次,无路可走不得不回头的时候,看见身后有人在等着她。
但是为什么会是他?
她已经心甘情愿向命运认输的时候,为什么会是他……他还想要看着她坠入怎样更狼狈更苦难的境地?他知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在伤害什么?压抑在胸膛里的悲意变成泪水,决堤一般涌出双眼。阮水青再也克制不住绝望的痛苦,抬起手,用身上这件西装长长的袖子捂住脸,在欢笑的人群中、在聂山深切的注视中号啕大哭。
她突然的哭声让所有人都愣住了,聂山咬紧牙关大步走过去紧紧把她抱在怀里。老大妈一脸惶惑地凑过去小心问道:“怎么的了?我说错话了?她怎么……”
聂山深深吸一口气,抚摸着阮水青的头发和肩背,对老大妈露出微笑:“没事儿,还在生我的气,我哄哄她就好了,跟我撒娇呢。”
老大妈欣慰地笑了,和周围的人都散开,给这小两口留下一个安静相拥的空间。聂山收起笑容,闭起眼睛把嘴唇贴吻在阮水青的额头上,低声呢喃着,阮水青,阮水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