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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番外一:为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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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谦玉少时活得自在快活。
上有父母,下无弟妹,唯有一个兄长,文武双全。
身为嫡次子,他自小在蜜罐里长大,聪颖但天真,他什么都知道,但什么也不了解。
他每天要做的事,不过是陪陪当今的帝王,也就是曾经的太子读书。闲时与顾元墨斗斗嘴,或者不小心遭了离忧的戏弄。
他没什么野心,也没什么抱负,就像鹫城的纨绔子弟一样,天天打马过街,招猫遛狗,混吃等死。
家族重担,光耀门楣,那是他大哥的事。
他毫无压力,也以为日子会这样一天天的过下去。
直到一场大火,宋府几百条人命,尽皆葬身火海。大理寺匆匆结案,定性为一场火烛倾倒的意外,轻飘飘的掩盖了事实。
只有他一个人活了下来。
他第一次知道,权势是多么重要。
从这一刻起,宋府的宋谦玉就死了,和他的亲人一起,在那火海里丧生,活着的,是太子的一把刀。
这把刀开始很不完美。
身为一把刀,他初次杀人后,吐得昏天黑地,几日粒米未进,夜夜噩梦不休。
宋府的火海,在他的梦里哭嚎的至亲,就是最锋利的磨刀石,一点一点地,磨掉了他的感情。
如今的他,杀人如麻,尸山血海里也能谈笑风生。人人敬他畏他,甚至恨他。九提督的凶名,能止小儿夜啼。
可谁都不知道,那些痛苦的日日夜夜,他是怎么辗转反侧,怎么逼迫自己。
他终归是熬了下来。
陪着太子大逆不道,逼宫造反,因为他知道只有强者才能撰写史册,才能青史留名,才能有资格含冤昭雪。
是的,含冤昭雪。
连太子都不知,宋府大火,是他亲眼目睹的。
那时的他冷静地可怕,没有走动,没有哭喊,连呼吸都没有一丝紊乱。
仿佛死去的人,和他没有任何交集。
有那么一瞬间,他怀疑,他的血是冷的。
他浑浑噩噩地过了好些天,期间无数人到宋府来吊唁――或许不能称之为宋府,称为废墟倒是更恰当一些。
他看到那些人眼里的嘲弄和惋惜,好像所有人都认定――宋府完了。
毫不掩饰的轻慢和某种快意,他看在眼里,只觉得好笑莫名。
一朝高门荣华,转瞬断壁残垣,尽化飞灰。
也合该令某些人快意。
再后来.....
太子找到他,对他说,宋府众人是含冤而死,他会为宋府申冤。
他便反问他,你是如何得知?
那时他的声音凄厉得近乎诘问。
他说.......说什么来着?
哦,太子说他父皇老了,老得多疑,老得容不下功臣,老得猜忌人心。
他说,宋府的仇,他会记得的。
他说,让他好好的活。
他还说........
当年的话他终究记不清了。
但那双干燥温暖的手,和那双真挚的眼睛,他一直记得。
那是漫长的夜里,支撑着他的动力之一。
当时的他低着头,半跪在太子面前,心甘情愿的成了他手中一把刀,锋利无比,却不噬主。
然后一步一步,成了权倾朝野的九提督。
再后来......
太子成了高高在上的帝王。
他则是帝王的鹰犬,走狗,名声臭不可闻。
但太子如约为宋府平反。
被定为意外的大火,其实是一场帝王猜忌。唯有被忌惮的人死去,才能平息。
太子替他的父皇下了一道罪己诏。
这种可以称得上大逆不道,罔顾孝道的举动,引得群臣相谏,却最终没能阻止。
他说,我答应替宋府申冤,便一定做到。
他看着玉阶上的帝王,终于全心全意交付了自己的忠诚。
登基后,总有一些天生反骨的人在叫嚣,那些不便于光明正大处理的人,暗地里便由他出手―—―所有反对的人都将消失。
有时候,听着那些人临死时的咒骂,他也有一瞬的恍惚,但也只是一瞬,他很快就不在意了。
又过了几年。
老国师老了,离忧接替了他的位置。
他站在朝堂上,看着前方清冷高华的背影,心里有一簇无名的火,越烧越旺。
凭什么我在泥水中挣扎,而你高高在上,不染尘埃?
凭什么!
那时宋府大火之后,顾元墨被老安王拘在府中,失去自由,仍不忘了给他递个口信。
唯有离忧,居于国师塔,不闻不问,漠不关心。
国师塔本受人敬仰,离忧与他同为太子伴读,却冷漠如斯。
他背地里不知遭了多少嘲笑。可他真不惧那些嘲笑,他只觉得茫然,还有委屈。
虽然两人总是互相捉弄,但他是真心把离忧当知己。
可一连十几天,离忧都不见踪影。
从最初的委屈难过到焦心担忧,他甚至求了太子去国师塔打听消息。
安好无忧。
他并没有出事,只是不愿来。
他这些天的情绪,就是笑话一场。
所谓的知己,不过是他的一厢情愿。
等到离忧踏出国师塔的那天,他隐秘地怀抱着一丝期待,等着一个原因,一个解释。
可什么都没有。
没有解释,没有停留,离忧只是看了他一眼,便移开了视线。
好像他们从不相识。
他心中,忽然就有了恨。
后来,他权势愈发大了起来,在朝堂上,他总是处处与国师塔为难。
帝王自然是乐成其见。
太子登基后,行事却越发像当年的皇帝,好像这皇权有一种蛊惑的力量,凡是碰上的,都会在蛊惑里腐朽。
他们的针锋相对,帝王反而放心,这也许这便是帝王心术,相互制衡,防止一方独大。
他手里的人命越来越多,每日每夜他的耳边似都有冤魂的哭嚎和诅咒。
拦了路的,都要死。
有很多看似毫无关联的人,也死在了他的手中。
那些人,曾经都参与了宋府的惨案。
冤屈得以申诉,但行凶的人,却没有杀尽。
那场大火,他无能为力。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死死地记住这些行凶的面孔,然后在漫长的年岁里,不动声色的让他们一个一个偿还当年的罪孽,以慰告宋府的众人在天之灵。
他经手的人命越来越多,总有怕死的人,吐露出一点让人害怕的东西。
有一个官员说,当年宋府的惨案,太子曾参与其中,他机缘巧合得知。
他想用这个消息,换他一条命。
回应他的是干脆利落的一刀,所有听到这个消息的人都化为了黄土。
当天夜里,他梦到了过去。
梦里,他眼中映着冲天火光,映着那雪亮的刀锋,还有那一张张面无表情的脸,和那些不速之客黑衣下露出的一角白龙鱼服。
白龙鱼服,天子近卫。
是君,要臣死。
所以,宋府上上下下几百口人命,了却了天子的疑心。
也了结了过去的宋谦玉。
他不希望自己变为刀,是一场有预谋的局。
他选择不听,不看,不查,置若罔闻。
他不想这二十多年的人生,活成一个笑话。
赤色衣衫,玄色皂靴,全倾朝野,炙手可热。
他忽然觉得孤独。
后来国师塔预言,齐国大旱十年。
后来,老国师在逆天改命中死去,离忧成了新国师。
再后来,国师塔半隐退,朝堂上他一手遮天。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再后来,皇帝沉溺美色,荒废朝政,但是帝王心术愈发成熟。
齐国大旱时,戎狄趁机入侵劫掠,老安王因伤于战场病逝,顾元墨临危受命,护卫边疆,渐渐有了战神的美名。
他还记得,顾元墨曾经说过,他想做一名游侠,惩恶扬善,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可他最终成了一个将军,日日与黄沙战火为伴。
在他未曾注意的时候,故人呐,都已面目全非了。
他便不再关注他们的消息。
再然后,顾元墨反了。
安王府被抄没,像是当年盛极了的宋府,一朝凋零。
那个跟着他们身后,像是小尾巴的顾溶月也死了。
生死无常,生死无常。
他突兀地想到当年东宫的那棵梅树,不由得一哂,其实从那时起,他们的道,就是不一样的。
只是没人意识到罢了。
他和离忧又有了交集,可笑的竟是因为顾溶月的死。
他听到很多年没人唤过的名字。
宋谦玉。
看,这个温润的名字,和满手血腥的九提督一点也不搭。
但是.....
真的很怀念那时的无忧无虑。
可他不后悔,他也没资格后悔。
鹫城那场雨,好像有什么东西再也回不来了。
他觉得难过,可也痛快。
离忧不知道他有多羡慕他。
羡慕他不遇分离,不遭痛苦。
羡慕帝王曾经最重视于他。
羡慕他们的誓言,青山松柏,永不相负。
他无比地羡慕,甚至嫉妒。
可现在,誓言成空。
你看,唯有利益维系的关系,才是永恒。
再后来啊......
离忧死了,国师塔也散了。
各地流民起义,顾元墨竟然真的反了。
他嗤笑,真是人心叵测呐。
可惜的是,当年他耿耿于怀的事,最终也没得到解释。
不过那也无所谓了。
他本来也不在乎。
只是偶尔,他想起过去,会生出些许感慨。
当时年少不知事,如今梦中忆故人。
天光乍明。
敌袭的号角响起,起义的军队兵临城下,没想到他和顾元墨一别多年,竟是这样见面。
他慢慢整理好自己的衣裳,踏上了城墙。
帝王还在宫中醉生梦死。
但他始终是帝王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