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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春时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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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哭了很久,感觉被欺骗,她要回家。
可是不管她如何闹,如何委屈,大人决定的事总是难以改变。她在得不到家中任何关切消息的情况下,依旧要留到齐享的眼睛揭掉纱布的日子才可以离开。
剩下的日子,她再也不曾动过去三楼的念头。
齐享却比平常下楼的次数多了,大概是两天一次。她自认没有刻意去算他的频率,但稍用心一想还是记得。
远远看见他,她便改道,改不了道就躲起来。连躲都没得躲的时候,她就憋住呼吸,紧贴住墙壁,让一个人摸索着前进的他毫无察觉地从面前经过。
他自然是看不到,她因为顺利骗过他而扮的无数鬼脸。而她也没有看到他经过后,嘴角浮上的一抹笑。
他记恨她那天把他一人丢下,想发火,又怕被说胆子小,便趁这个机会报复。他知道她在躲他,便故意到楼下晃荡,故意往她所在的方向走。
他出现的次数太多,能躲过去的时候她也懒得躲了,大大咧咧地贴住墙壁摆各种造型。
碰到她的身体,是无意。墙角边的花盆不知被哪个粗心的家伙放歪,他不小心踢到,一只手划过她的肩膀。他听到她小小惊叫了一声,像腊月里听到鞭炮响的小狗。他莫名开心,下一次经过她身边时故意又碰了她一下。她照旧惊叫,发誓下回一定要换个姿势争取不再让他“不小心”碰到。两个人玩上了瘾,恶作剧的尺度越来越大,
终于,嘴唇也出动了。
这回真的是不小心。触电了一样,她半个身子僵硬。他也是,站住了片刻,忽的回身。
她以为他发现她了。到了这一步,她还以为他先前碰她都是无意。
而他真正只是想去重复刚刚的动作,来确定一直在心头荡漾着的那朵云,究竟是什么形状。
见他贴过来,她凄惨地大叫,猛力推开他。
砰砰、砰砰……
他忽然失落的心中充满了她慌乱的脚步声。
恶作剧到此为止。
隔天,就是他揭开纱布的日子,他居然忘记了。
复明的机率有三成。
忙于生意的郭玉难得回来,她开车载齐享去医院。路上,母子二人不发一语,跟着照顾齐享的保姆不停安慰他:你用的最好的药,加上做了改变命运的法事,一定会吉人天相。
他撇过脸。他不信什么改运,难道念几句经就能让最好的医生都治不了的眼睛恢复光明?喝别人几滴血就能把那人的好运转嫁到自己身上?如果这样,岂不是那个做他替身的家伙就要遭殃了。怎么想也是无稽之谈。
医院到了。下车的时候,沉默一路的郭玉拉住他的手说:“阿享,不管怎么样,妈妈都会养你。你该得的,妈妈不会让你比别人少一分。”
他的手被握得很痛,不知该回答什么。自从失明以来,唯一一次有人牵他的手他没有拒绝。
揭晓命运的时候到了。
“慢慢来,先适应一下再睁开。”
医生按摩他眼周的穴位,给他指导。
他不在意地嗯了一声。声音里有连自己都察觉不出的颤抖。
眼皮从来没有如此轻松过,清清凉凉。光线比任何时候都来得刺眼,刺得他流下了眼泪。
所有事物的边界都是模糊的,像被水打湿的油画。渐渐的,溢出的色彩重新归位,他能够分辨出清晰的轮廓。他认出面前的人是母亲,她憔悴了。
“看到……了吗?”郭玉的话说不完整,呼吸不受自己控制,胸口微疼。
齐享眨了眨眼睛,说:“看到了。可是……”
可是他的世界没有颜色,好似坐在放映着黑白电影的巨大荧幕前,不同的是,从前他可以想走就走,现在,却无处可逃。
“怎么会这样,医生,怎么会这样?”郭玉拽住医生的袖子焦急询问。
医生地给齐享做了各项检查,最终结论:能恢复成这种结果,已是奇迹。
郭玉又去质问给他们做法事的高人,高人言语微愠,称改运之法本就违背天道,是偏门,行此法已折他福报,若不是受他们祖上恩德,他断不会出山。如今他们好处已得到,却还不满足,人一切罪孽的根源即在于此。
郭玉自觉无端受到一顿羞辱,站在医院的走廊里对着电话大骂,引来护士的敬告,又与护士吵闹一通。从卫生间出来的齐享靠着走廊另一边的墙壁,听清了全过程。他木然地转身,从冷清的安全出口的楼梯狂奔而下。
齐享和保姆坐在车上,郭玉很久才从医院出来,一坐进车里就开始整理微乱的头发。梳完后,啪的一声把梳子甩出窗外。保姆惊了一跳,不敢多话。
回去的路上更加安静了。
齐享摘下护目镜,朝着窗外,在原本多姿多彩现在却苍白沉闷的世界中很希望能够找到一点亮色。然而他一次又一次地失望。
依旧光秃的树上,他找不到脆嫩绿芽,附在橱窗玻璃上的,他分不清是灰尘还是冰霜。整个城市都是一派寒凉模样。
“现在是什么季节?”他问。
“是春天了。”保姆小心回答。
他虚弱地笑。从此以后,在这个四季本就不够分明的城市,季节的名称对他已经毫无意义。
车开了很久,比来时更久,他靠着窗口昏昏欲睡。眼看开进熟悉的街道,道路两旁是外形相差无几的住宅楼。不知何故车在不是终点的路旁停下。前方不远处,就是他的家,他认得家门前的一棵梅花树。
女孩子的声音,叫着笑着从院子里冲出来。她跑到门前,提着一个小小的行李箱站在树下。女孩梳两根麻花辫,穿着呢绒连衣裙,裙摆随着风微微颤动。遭遇一冬的梅花早已开始凋零,花瓣落在她肩上,脚边。女孩转过身,脸上是灿烂笑颜。齐享看着她,似看到一抹红色,旧日美好时光涌上心头。
春天到了啊。
春天到了没有多久 ,常晓春可以回家了。
常灿媛接到电话,得知齐享已经拆了纱布,眼睛也已看见,这里已经不再需要她们。她通知了常晓春,常晓春高兴得一把抱住她。
把东西收进行李箱中时,常灿媛怅惘,这一走就是永别了吧。
不同于常灿媛心不在焉,常晓春哼着“我是一个粉刷匠”,在屋子里转来转去飞快地找她的东西。出门时,她兴奋地换上姑姑给她买的红色连衣裙。
站在大门前,常灿媛回头看了许久。常晓春在这个时候才想起那个眼睛不好的男孩子,想到和他吵架和他躲猫猫的那些事情,也生出一股不舍。
可是她最在乎的人不在这里,她必须得回家。
家就是一顿米饭的味道,饭后点心当然也美味,但始终比不过填满饥饿的第一口香甜的米。
常灿媛遵守约定,把她送回家。她们坐了一天一夜的船,常晓春太兴奋几乎没有睡。从船上下来又转了车,她们来到家乡的小镇。常灿媛把常晓春送到长长的巷子口,让常晓春一个人走进去。常晓春问为什么。常灿媛说:“有哪个母亲会放过伤害自己孩子的人。”她拉住常晓春裹成猪蹄一样的左手,内疚说:“晓春,谢谢你。”
说完,她摸了摸常晓春的脸,留给她一个温柔的笑容。
等姑姑的背影的完全看不见了,常晓春狂奔到家门前,声音伴着推门的动作大叫:“妈妈,我回来了!”
没有人回应她。
“哥,我回来了。”她又叫了一声。
还是没有人应。她环顾四周,并未发现家中有什么不同。
稍后,一个女人从里间走出来,佝偻着身子,蓬头垢面。
常晓春走近了,疑惑说:“妈妈?”
“晓春?”戴锦如伸手碰了常晓春的脸,布满血丝的眼中瞬间聚满泪水。她哇了一声哭出来,边哭边用力捶打常晓春说:“你去哪儿了啊,你个混账丫头,你到底去哪儿了……妈要急死了你知道不知道,妈要死了……”
戴锦如哭喊着,抱住常晓春。常晓春支撑不住她的重量,跪倒在地上。
常晓春鼻子酸,眼泪止不住流出:“是姑姑带我走的,妈妈,我不是故意的。妈妈,哥哥呢?”
哭声刹那停止。
“你哥哥?”
戴锦如跪直了面对着常晓春,忽然狠狠甩她一个巴掌。
常晓春被打得蒙住,耳鸣声几乎穿透她的鼓膜。
“你哥哥……他死了。”
母亲悲极反笑,笑容凄厉。
常晓春回不过神。
母亲又说:“他为了找你,在大街上被车撞死了。”
常晓春全身都僵住了,动不了,除了眼泪。
“都是因为你这个混账,你个讨债鬼,没心肝的丫头……”戴锦如连哭带骂,掐住常晓春的肩膀用力摇晃。
眼前的景物闪烁,常晓春一次次想起哥哥的脸。哥哥带着她去山上抓蜻蜓,她把绑着网兜的竹竿扛在肩上,哥哥扛着她。哥哥在饭桌上很少说话,但总是把最大的一块肉夹给她。有一次哥哥在外和别人打架被妈妈罚跪,她半夜偷偷拿饼干给哥哥吃,哥哥笑着从口袋里变出一包她最爱吃的果冻。
她再也见不到哥哥了。
原来悲伤也可以让人晕倒。
她本以为电视剧中动不动就昏倒的柔弱女主真是我见犹怜,也一直幻想自己可以来这么一次。现在真的来了,才知道戏里面演的都是假的。
醒来的时候,母亲正握着她的手。她们彼此相视,无言以对。
常晓春真的很后悔被常灿媛几句话就骗走了,她不该贪那什么手心的温度,什么最亲的人。
“妈,对不起……”
在常晓春的眼泪落下之前,戴锦如问:“手怎么弄成这样的?”
“为了给一个男孩子转运。”
常晓春把在外面发生的一切如实告诉戴锦如。
戴锦如听完咒骂道:“常灿媛那个害人精啊,竟然来害我的女儿,活该她被男人抛弃,杀千刀的!”
她把常晓春搂进怀里,叹息说:“孩子,你命不好,命不好啊。”
常晓春有一点明白了,明白那天,在那所房子里,她付出的到底是什么。
呜咽了一阵,戴锦如控制住情绪,看天色已晚,常晓春一定饿了。她擦干眼泪去厨房给常晓春做饭。
有一阵子没用的厨房,很乱很脏,她擦擦洗洗,折腾了好久才做出两碗汤面。昏黄的灯光下只剩下两个人默默地吃。常晓春有好几次差点哭出来,都被忍住。
晚上,她很早就上床睡了。戴锦如睡在常晓冬的房间。
常晓春睡得很不踏实,隔壁哭泣的声音一直没有断过,夹杂着深重的叹息。她心中不舍,却不知道如何安慰。
快快长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