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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春时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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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常晓春一直在思考郭玉的话。不明白,还是不明白。她困倦到极点,等不及姑姑回来便昏昏睡去。早上,她被前来取药引的人叫醒。割破她手指的刀同时也杀死了她的困意,她起床吃早餐,接着在院子里转了转。
这栋房子总是非常安静,常常大半天连一个人都看不到,不知道那些诵经念佛的人都躲到哪里去了。只偶尔可以看到园丁在打理后院的花草。
她从二楼客厅的窗口望出去,一夜未回的姑姑正坐在门前的台阶上。她跑出去,站到姑姑身后想吓唬她。姑姑没有给任何反应。她失望,坐到姑姑身旁,歪过头去看她的脸。
“姑姑,你怎么了?”她惊讶地问。
姑姑的脸上满是泪痕,过了很久才喃喃道:“我见到他了……”
“谁?”
“他啊……”
姑姑猛吸一口气,把常晓春抱住,抱紧,下巴搁在她头顶,又哭又笑地说:“我见到他了,晓春。我终于见到他了,我终于能把那些话讲给他听。晓春,谢谢你,谢谢你……”
“你在说什么?”常晓春有些呼吸不畅。姑姑哭哭笑笑的样子把她吓着,她立刻联想到父亲刚去世时,母亲也曾是这样的神态。她惊恐无助,只能忍着,因为她明白此时的姑姑根本不会给她安慰。
自私的成年人,以为孩子单纯懵懂,便无所顾忌恣意宣泄情绪,不管那孩子是否能够承受。
等心情稍稍平静,常灿媛放开常晓春,用手背拭去脸上的泪。双眼红肿,眯起来几乎成了一条缝,她说:“晓春,你记住,以后一定要爱对人,如果不小心爱错了,一定要果断地放弃,别像我一样。”
常晓春点头,其实她根本不明白姑姑在说什么,就连对“爱”也是似懂非懂。
她那个年纪,已经能看出电视剧里的大侠往往会对某个清秀的女孩子更好一些,对于那种“好”的特殊意味,她隐约知晓,但无法表达。她偶尔做梦也会期待有个大侠出现,带她去山头看日出。
所以,多年后再见,她会把他忘记,因为十一岁时的他的登场亮相完全不符合她心中大侠的模样。
她住的那栋房子的三楼,是禁地,她不被允许进入。她下很大力气才克制住自己的好奇,不断在心中重复《蓝胡子的故事》:可怜的未婚妻拿了钥匙进了禁止的房间,却看到满屋子的尸体。童话里的教训是深刻的。
但还是阻挡不了女孩子们争先恐后地变成泡沫。
寂静的早晨,她一如既往地四处闲逛,楼上突然传来的剧烈声响改变了她的脚步本该迈出的方向。她毫不犹豫地就跨上了去三楼的台阶,把命运所有的可能性都抛在脑后。
三楼的走廊墙壁上有很多漂亮的壁画,技法简单,颜色鲜嫩,像是孩子的作品。窗口斜插进来的阳光把棕红色的木地板照得光亮。
亮光下,洒了一地的碎片。身着白衫的男孩子握着受伤的手,站在晶莹碎片当中,神色寥落。
她应该跑开的,因为她已然意识到自己来到了不该来的地方。可是男孩眼上缠着纱布,跪下辛苦摸索着捡碎片的样子,让她不忍就这么走掉,她走上前去帮他,却得来他一句怒吼:“滚开!”
她被吓得坐到地上。
男孩扭过头,紧紧握住双手,再转过来时已经收敛住怒气,冷淡说道:“我自己会捡,用不着你。”他继续用手在地上摸索,之前已经划破的伤口还在滴着血。
她看看自己的手,明白那有多痛,试着劝他:“我帮你吧,你看不见。”
“我说了不用,你没听见吗!”男孩勃然大怒,已经捡起的碎片被一把甩出,正砸在常晓春的脚边。
“不用就不用。”常晓春迅速爬起来,给了这个不领情的家伙一个大大的白眼。
“等等。”那家伙忽然叫住她。
她一惊,难不成他额头上长了眼睛?
“你是谁?”男孩问,“我以前没听过你的声音。”
“我是常晓春。”她爽快地报出自己的名字。
从她很小时候开始,不管谁叫她的名字她都答应,问什么说什么。她母亲本以为她是天生性情温和,善与人相处,长大了才发现原来这孩子就是一根筋,做事情简单直接,不知道是太勇敢还是太迟钝。
男孩听说她姓常,不再管地上的碎片,站起来往前走了两步,几乎走到常晓春面前。
“常灿媛是你什么人?”
“她是我姑姑。”常晓春老实回答。男孩干净的气息扑在她脸上。
“那个女人是你姑姑?她带你来做什么?你们抢走我父亲还不够吗,还想干什么!”
“我是来……”
“滚!滚出去!”
常晓春怀疑这男孩是否真的看不见,他推她的肩膀一个推一个准。她也怀疑他是不是真的身体不好,推的那么有力气差点让她从楼梯上摔下去。如果不是姑姑接住她。
闻声而来的姑姑把她藏到身后,责怪男孩道:“齐享,你差点把她推下去。”
齐享。那是常晓春第一次听到他的名字。
“摔下去也是她该死。还有你,赶快滚出我家!”
齐享呼吸急促,白净的脸颊上泛出病态的红。
姑姑拉着她后退几步,说:“你讨厌我没关系。但是晓春没有错。你可能还不知道,晓春就是给你转运的那个人。你喝的药是加了这孩子的血熬的。自古流传下来的鬼神之术,就算没有实际作用,也很耗精气。你要是身体不见好转就罢了,但若是你日后福运亨通了,也别忘了这个孩子。”
齐享的呼吸顿了顿,脸色变了再变,想说什么又没有开口。
“晓春,我们走。”姑姑拉着她往下走了几步,又回过头对齐享说,“还有,你母亲希望你多下来走动走动,你每天把自己关在楼上,她很不放心。”
走下楼梯的那几秒,常晓春一直抬头看着上面的男孩子,他身体僵直地站着,在她转过身的一瞬,像爆破的塔楼一样坍塌下来。
原来,她的血,她的好运,都是给了他呀。
自那次以后,常晓春坐在花园里发呆时总喜欢看着三楼的窗口。那个叫齐享的男孩从来没有出现在窗边。她想起他眼睛失明,当然是没有看风景的好兴致。她有点失落,又庆幸,凶巴巴的魔王脸谁想看到。
平静地过了几天,一次她正兴奋地一跑一跳去院子里看刚开的迎春花,离走廊拐角还有几步远的时候,她玩心大起,用力向前一跃,落地时正好看到门边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她傻住,赶紧掉头。
“跑什么跑。”齐享叫住她。
还是那样的口气,傲慢、不悦。
常晓春刚跨出一只脚悬在半空,无奈地转过身。齐享的脸不冲着她,声音却是无疑在对她讲话。她大着胆子走到他面前,对着他使劲做鬼脸。
齐享对她的鬼脸没有反应,问:“你想去哪儿?”
“我……”常晓春做鬼脸做得太欢腾,一下子肌肉错位,揉了一会儿才说,“我要去院子里看迎春花。你去不去?”
说完直想抽自己嘴巴,她又忘了他是看不到的。
果然,魔王的脸沉下来。她立刻三级跳,远离他的手臂能够触及的范围。
“回来。”
魔王连眉毛都皱起来了。
常晓春只得停住,回去。
“我问你,这房子后头背阴的地方有一株很高的腊梅,开了吗?”
“没有。”
“长叶子了?”
“也没。”
“……”
齐享不再说话。
围绕在两人之间的空气凝重起来。常晓春不自在地挺了挺胸。明明站在同一平面上,他们的个子也差不多高,为何她总是有一种奇怪的卑微感。
过了一会儿,齐享说:“你不是要去看迎春花吗,正好我也要去,你在前面走。”
“我在前面走?不要我……呃,不要我扶你吗?”
“用不着!”
“好好好。”
常晓春想举手投降。她怀疑从小到大听到的待人要有礼貌、要乐于助人的这些道理,是否教错了,还是已经过时。为何每次用在这个男孩身上都犯错。
出了大厅,她走两步就要回头看看,看齐享有没有跟上来。没想到他走得和正常人一样。她倒是一不留神,撞到路边的树上。
“不长眼的,别撞坏了我们家的树。”齐享停在路中央,袖手旁观加落井下石。
挺清秀一个男孩子,怎么长了一张这么刻薄的嘴,与他盛气凌人的母亲一个样。常晓春揉揉撞痛的鼻子,不再留意他,自顾自走到迎春花树下,席地而坐。
迎春花开得正热烈,花团锦簇,成片成片的金黄色像是提早进入了秋天。小小的四瓣的花朵飘落在草地上,立刻把春意点亮。
而这些,齐享都是看不到的。
常晓春本想假装同情一下他,却发现他并没有停下脚步,而是径直往房子后面走去。
怕他走丢,常晓春跟过去,见他停在没有开花的梅花树下,伸手摸索着树干。
她刚想说“有什么好看的”,一想到触及敏感词汇,改口道:“我听园丁说,这棵树开不了花。它里面已经空了。”
“空了?”齐享仰起头,似正看着干枯的树干。
这是他和父亲一起种下的。本来还想陪着度过它一年又一年的花期,和它一起到老,没想到,忽然就空了。
空了,没了,像父亲的身体,像他的眼睛,像他们一家再也回不去的幸福。
如果不是姓常的女人,他们的生活一定还会像从前那样和乐融融。
身边这个做他替身的女孩子,也姓常。他对她的感觉很微妙,如天上云般变化多端,一下子是讨厌,一下子是内疚。然而此刻,他周身寒冷,那团云被冻结成憎恨的形状。
“这棵树不久就会被挖走了吧。”常晓春摸摸干枯的树枝。
“谁敢挖走?不准挖走!”齐享愤怒地挥手,打中了常晓春的脸颊,“该走的人应该是你。你快给我滚!”
“走就走,你以为我想留下来吗?”常晓春捂着脸委屈地说,“要不是要做什么替身,我早就想回家了。”
“那就走啊,赖在这里做什么?你爸妈不要你了吗?”
“他们才没有不要我。”
“是吗,他们给你写过信吗?”
“……”
“打过电话吗?”
“……”
“来看过你吗?”
“……”
“有吗?你就是没人要了吧。”
“讨厌你!”
常晓春吼完,头也不回地跑走。
齐享听到脚步声越来越远,生气地大喊:“他们就是不要你了!”
“啊啊啊啊啊啊——”常晓春捂住耳朵尖叫,闷着头一口气跑进房间,趴到床上躲进被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