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第五章 苦汤 ...
-
褚思铭从东厢那头赶回来时形容匆匆,取了桌上放着的包扎用的药箱子后很快又要走。
他生得瘦削高挑,肩宽腿长的,疾跑的脚步也略微沉重,扰得在药房前捧着医书阅读的穆湘西眼睛不自觉顺带往他那里瞟了一眼。
不是去给贺君知请脉了吗?
这般火急火燎的,难不成是贺君知被诊出了大病,身体欠安?
她这般揣测着,心里居然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隐忧。
临出门前褚思铭瞥见她手里的医书,怒不可遏地一把来夺:“这可是我祖上传下来的医书,你这哑奴不识字就不要瞎翻,要是被我回来后发现它折个角缺张页的,有你好看。”
穆湘西被他莫名其妙一通训骂,空着手无辜地眨了眨眼睛。
褚思铭自顾自低头翻阅检查手里的书,嘴里还不停叨念着:“我发现自从遇到你,就没一件好事,先是多了份给你治病的活,又要伺候你喝药,现在世子爷还因为你不小心伤了手,我真是和你八字不合吧!”
穆湘西不禁腹诽道:要八字相合做什么,又不是以后要嫁给你。
手中没了书,她干脆往后一躺,把手背搭在额上眯起眼睛。
今天一早上都是阴天,正午才稍稍开始放晴,到了傍晚,夕阳隔着稀薄的云丝翻起残余的热浪,微风不燥,清爽宜人。
须臾后,穆湘西忽然后知后觉地回味出褚思铭刚刚的话。
贺君知原来是伤到手了。
不过他伤到了手,和她又有什么关系。
难不成她人在药堂子里养伤,还能偷摸操纵他的喜怒哀乐不成?
穆湘西捂着胸口翻了个身,她的伤口好得很快,今天已经感觉不太疼了,按理说已经可以做些不太繁重的活计。但红笺的身子骨原本就极柔弱,不似她以前那般皮实,血气不畅,极易贫血,故而在褚思铭的建议下,又空了几个日子休养。
最近几日她都寄住在百草堂的客房里,反正这里只有褚思铭每日来往曝晒草药、配制药剂,是个难得的清静地。
不用干活也不用起早,每日只要帮忙收拾收拾药材,看顾一下药田即可,这种日子简直是穆湘西最近梦寐以求的。
当然,如果不需要喝药的话,那就更好不过了。
她臊眉耷眼地发呆叹了口气,忽然觉得眼前迷蒙的光线一暗,下意识以为是褚思铭去而复返,有些无奈地自然睁开眼睛。
结果下一秒,就见到了乖戾冰冷的贺君知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的椅子前。
贺君知今日穿了身雪白的瑞兽纹束腰窄袖,配了根一指宽云纹发带,负着手站在树下,一时间分不出是晚霞太夺目,还是他的容貌太出色。
褚思铭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看那泥腿子模样,估计又是一趟白跑。
天爷啊,他怎么会一声不吭地过来这破地方!
穆湘西后半拍反应过来,也赶忙站起身行礼。她的动作幅度太大,一个不小心就牵扯到了伤口,忍着痛倒吸了一大口的凉气。
幸好贺君知看也没看她,像是不认识一般面无表情地从她身边擦过,自顾自走进屋内去了。
倒是缀在他身后的褚思铭冲着穆湘西挤挤眼睛,示意她赶紧进来伺候。
其实就算他不说,穆湘西也哪还敢继续在门口安稳坐着,连忙跟着他们一块进了屋。
屋里不比外头有光线,没有点灯的情况下完全漆黑一团,穆湘西摸索着点燃了四角的烛火,又忙碌地去开了各处的窗子。
褚思铭借着光线,仔细地蹲着替贺君知处理扎进掌心中的碎瓷片,又撒了药粉帮那狰狞的伤口止住了血。这期间他一直八风不动地坐着,连眉头也没皱过一下。
穆湘西揣着手在一旁偷偷看了眼,不觉替贺君知肉疼一把。
这好端端的,杯子又怎么会莫名碎了呢,偏生还扎进了掌心里,看着就怪可怕的。
很快贺君知包扎好了手掌,她连忙收敛眼神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好,老实降低着自己的存在感,只盼望他只是顺路来包扎个伤口,干完这些就不做停留快些离开。
哪知这个念头才刚冒出没多久就被打破了。
褚思铭在贺君知面前夹着尾巴做人,俨然一副沉稳的样子,礼数周全,严肃得要命,他恭敬地说道:“世子爷现在已无大碍,只是这伤口万万不能够沾水,还需得每日换一次药。为了保险起见,在下会再另开一帖药,煎服三日,直到世子爷伤口愈合。”
贺君知浑不在意地摆了摆手:“去吧。”
他这么一点小伤,倒是看得比她这个差点死在街头的人还要慎重,穆湘西撇了撇嘴。趁着他们不注意,拎着裙摆一点点地挪向门口,想装死溜走。
才来得及偷跑到门槛边,就听见后头传来一声嗤笑。贺君知用着懒洋的腔调,在身后不冷不热地冲着她喝令道:“回来站着。”
穆湘西的步伐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没能够抵御他的威势,不听使唤地挪回到他的身边,埋头冲他福了福身行礼。
“不敢见我,是心虚了?”贺君知嗓音淡淡的,辩不出喜怒。
这话问得毫无来由,穆湘西不知自己为什么要对他心虚,压根二丈摸不着头脑,也不敢乱问,继续尽心尽责地做一名哑巴。
“你之前在人贩子讨生,每日饥饱不知,营养不良,还不能说话。若不是我把你买下来,恐怕早就横死街头了。”
穆湘西谨慎地打量着他的神色,顺从地点了点头。
“即使入府之后条件好上不少,但身体根基始终太弱,先天不足,还得一直喝药养着。”
贺君知走到她面前,用那只没受伤的手轻挑地捏起她的下巴,“啧”了一声,说道:“那你倒是说说,怎么爬过了本世子的床,就连这药都喝不得了?”
穆湘西脸色猛地一白,眼中难掩闪过一抹慌张。
她倒是不知道还有这么一茬,若是早知如此,就算是吐个昏天黑地,她也把那碗药全喝了。
穆湘西无可辩驳,自重生以来,第一次觉得其实不会说话这般有用,至少在这个时候,还能够扭开脸装作不解勉强含混应付。
但她实在是低估了贺君知的无赖程度,见她迟迟没有回应,他竟主动把右手伸到穆湘西跟前,微带了些命令语气向她示意:“解释。不能说话的话,就写给我看。不然的话,今晚就收拾东西滚出府。”
穆湘西现在自然不能够滚出去,她的伤还没好全,出去要住宿费医药费,以她那点微薄积蓄根本付不起。靖平公府再怎么不济也是个避风港,是她目前的唯一依仗。
她看着眼前这只骨节分明的手,心中忐忑犹疑。
贺君知的手心纹路很深,早在第一次在他掌心写的时候,她就发现他是个罕见的断掌。拥有这类手相的男人通常都有大富大贵相,贺君知自然也不例外。
有那么一瞬间,她想鼓起勇气和他坦言表明自己的身份,获取他的帮助。
但也仅仅只是那么短暂的一瞬,之后立马就被自己的顾虑压下。
就算尽数告诉贺君知又能如何,如此荒诞的事情,他怎么会相信。
更何况,他之前面对沈洵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尽管不清楚是何缘故,但要是让他知道自己曾经是他的妻子,保不齐贺君知一个不高兴了就拿她泄愤,她这小身子骨可再经不起折腾了。
穆湘西想起沈洵被打得血流如注的眼眶,不禁打了个寒颤。为了她的小命着想,她还是兢兢业业地扮演好红笺就行。
于是穆湘西执起贺君知的手,迎着他灼人的目光,心虚地飞快在他掌心写下几字,写完就像摸到了什么烫手山芋一般,赶紧放开了手。
[我能喝下。]
贺君知意味不明地看了眼自己的手心,露出一个讽意的笑:“光说无凭,既然能喝下,那就证明给我看。”
他们在房内枯立了一会儿,不多时,就看见褚思铭端了两碗热气腾腾的药过来。他把其中一碗递给贺君知,剩下那一碗自然就是穆湘西的了。
穆湘西有些踌躇,接过来后端了好半天,还在假装吹凉。
贺君知倒是比她爽快多了,等到药碗放凉了些,就眼也不眨地端起一饮而尽。他的喉结随着吞咽上下起伏,没几口就喝完了,拿递过来的帕巾拭了拭唇角的药渍,脸上依旧是波澜不惊的表情。
穆湘西羡慕地看了眼他的空碗,等到贺君知把碗掷在桌上,把清凌的目光向她望过来时,穆湘西就知道该轮到她了。
她一把捏住了自己的鼻子,趁着嗅觉失灵,大口大口地把黑乎乎的汤药往自己嘴里灌。
今天的褚思铭像是提前知道会有这么一回般,故意把药熬得格外浓稠,穆湘西甚至觉得连喉咙里也全是那股粘稠的苦味。
她边喝着药边眯起一只眼睛偷偷去瞧贺君知的脸,期望他此时别过了头,她还能歪头悄悄吐掉一些。可是刚扭过头,就见贺君知直直地盯着她看,吓得穆湘西一个激灵,顾不得胃中翻腾着的恶心,咳呛着就把口中的药囫囵咽下。
偏她面上还顾忌着,不敢流露出任何难忍痛苦的神色,只得死死绷着,看上去颇为苦大仇深的模样。
好不容易灌完了一碗,穆湘西觉得时间像是已经过去了十年那么漫长。她有些控制不住地生理性反胃,抿着唇倔强地“咕咚”一声又把翻上喉咙的药汁重新咽了回去。
贺君知坐等了一阵子,确定她不可能再吐出来完全下咽后,才施施然站起了身准备走了,看上去心情颇好:“今天勉强过关了,明天继续。”
明天他还要来?
穆湘西听到后眼睛都瞪大了一圈,打了个苦不堪言的饱嗝,瞬间觉得前路的日子笼了一层漫无边际的黑。
此时要再拒绝也来不及了,贺君知已经大摇大摆地走出了门,褚思铭殷勤地跑出去送他。穆湘西只得认命般把药碗往桌上一搁,把两个碗收拾好,准备端出去清洗了。
结果刚靠近茶座,就发现贺君知刚刚坐过的位置上,像是压着一小袋什么东西。
她凑近一看,居然是一个平常用来封装点心的油布包。
不会是贺君知不小心落在这里的吧。
穆湘西没有偷拿别人东西的癖好,见状当即想趁着贺君知还没走远,出门给他送过去。
转身才刚迈出一步,她就忽然反应过来了。
贺君知今天特意大老远从东厢过来,绝不可能只是为了包扎自己的伤口。如果真是那样,直接派人知会一声,褚思铭立马就会端着张好脸子跑过去。
难不成他今天过来,其实是为了监督她喝药?
思及此,穆湘西压抑着快要溢出来的好奇心,轻轻打开那个密封的油布包,心跳乱撞地往里头一瞧。
如同为了佐证她的想法似的,里面赫然是一兜她和褚思铭提过的那家五食铺甜蜜饯,每粒蜜饯都饱满圆方,裹着亮晶晶的细碎白糖,咬一口还能看见里面满满的核桃夹心,甜而不腻,最适合吃完苦药的时候续上一枚。
穆湘西捻起一点细碎放进口中,品着嘴里慢慢弥漫开来的久违甜味,眼圈倏然就红了。
她心头那层封闭许久的壳,像是忽然被人拿着细锤砸了一下,明明不轻不重,却始终久久难以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