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凌云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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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注意到玛奇玛了，一下子，表情切换得非常快，犹如戴上假面，明明泪还在眼角，却已经露出微笑：“哎呀，你来汇报工作啦。”
平时，娜娜笑容给人的感觉是真诚纯粹的，但是今天观察到她表情切换之快，几乎让人怀疑这种“真诚”的微笑只是她可以训练出来的，假面的一部分。就在那公式化的真诚微笑挤出来的瞬间，玛奇玛感到娜娜的五官不再特征清晰，而是变成模糊一团。
“打扰到您了吗？”玛奇玛问。
“没有，是我失态了，现在正是你汇报工作的时间呢，不碍事。”她用手指拭去眼泪，好像什么也发生那样，马上取出笔记录文书，等到记录完，玛奇玛想离开时，她又说：“今天下午有场艺术展，能陪我一起去吗？”
玛奇玛顿步，娜娜又解释说：“大学学长的个人作品艺术展……你能陪我去看看吗？”声音很恳切，像请求。
两目对视，玛奇玛那金色的圈圈眼和娜娜黑如点墨的眼睛汇成一条直线。
“为什么？”玛奇玛问。
“我想找个人陪我。”娜娜说。
玛奇玛说：“如果是单纯想找人陪的话，您可以找到很多人，为什么是我？”
“只要你，不要别人。”娜娜说，脸上露出恳切的表情，“如果不答应的话会一直扒着你的手求你一起去的。”
“……好的。”
“真好。”
娜娜和玛奇玛一起下楼，拿着她的白色手包，依旧是娜娜开车，那是玛奇玛第一次去艺术展，廊内摆满正常人难以欣赏的拼接画，怪异诡谲，娜娜说：“学长跟我不一样，毕业之后继续走美术的路子，已经能办个人展了……想想都令人羡慕。外面这些是学长的后期作品，风格跟之前变了很多，不过，他大学时代的作品不是这样的，那时候他的作品还很唯美。”
玛奇玛对这些抽象的作品没有特别感兴趣。
娜娜看画的时候，并不是满脸微笑，而是蹙眉又有点忧郁的表情，玛奇玛认为那比笑起来美得多，这会她也发现，自己只能在娜娜满脸忧愁的时候看清她的脸。
艺术展里人不多，娜娜和玛奇玛就只是单纯沿着走廊往内走，按作者的风格变化从晚到远看。的确，早年作者画了一些唯美的风景画，还有美丽的人物画，没有后期的风格诡异。
“那幅画是以您为原型吗？”玛奇玛突然指着一幅画问。画中少女穿着洁白洋装，戴白帽，打白洋伞，简直像个英国乡间的贵族少女那样，在乡间麦穗摇曳中露出忧愁的表情。
“嗯。”娜娜说。
突然，一个男人从后面走来，拍拍娜娜的肩膀：“娜娜！你果然来了！”
“哎哟，学长。”娜娜马上又换上那种真诚的微笑，“好久没有见了，自从我毕业以后。”
男人并不是落拓的艺术家形象，相反，穿得很整洁，整个人也给人仪表堂堂的感觉。
“是一个人来吗？不介意的话我陪你一起逛吧，在最后那里我贴了你的照片，大学时候拍的……”
“我知道，今天我和同事一起来的，我和她一起静静的看就好啦。”她指了指后面的玛奇玛，礼貌的拒绝了男人的邀请，“这位就是这些作品的作者，今西先生，我的大学学长。”
男人这才注意到玛奇玛，他跟玛奇玛礼貌而疏离的打了招呼，然后略微遗憾而尴尬的向娜娜说：“……那就算了，娜娜，你和同事好好逛吧。”
他恋恋不舍的看了娜娜一眼，然后转身去招呼来到艺术展的其他人。
娜娜轻轻叹了一口气，玛奇玛突然说：“您真的很会笑。”
“不是夸赞的意思吧？”
“您的笑容总是有意的让人感觉到真诚。”玛奇玛说。
“有意的吗？你真的很敏锐，别人都还觉得我真的是在真诚的微笑呢。”娜娜说，“小的时候后被逼出来的。那时候别人来我家，我要是没好好的笑着招待人家，妈妈就会客人走后拿手猛打我的脸，骂我没教养，所以就练了笑的本事后来……你知道Saccharin smile吗？飞机上的空姐就是这种笑法，虽然笑着，却使人感觉不到真诚，我妈妈发现我习惯性假笑之后，又打我笑得像个假人，一点不真诚，所以就对着镜子练，怎么笑，露几颗牙齿，眼睛要弯到什么程度，才显得真诚又恰到好处。”
“……”
“现在想起来，那时候真的很笨，小时候被打的时候笨笨的，竟然不会闭眼睛，被打的时候妈妈很用力，我一直怕自己的眼珠掉出来，像坐过山车时害怕睁着眼睛然后眼珠掉出来一样，被打的时候一直捂着眼睛而不是捂着脸，妈妈总说我非常古怪。现在想起来我那时候好笨，为什么被赏耳光的时候不会闭上眼？为什么察觉不到妈妈并不是觉得我礼仪不到位，而是看见我的脸就烦？”
“……我很抱歉。”玛奇玛说。
“哎呀，这有什么，我们往里面走吧。”娜娜揽着玛奇玛往展览深处走，即将走到尽头，在尽头出，一些照片的主人公是娜娜，穿着华丽的各色衣服，说：“那是我大学时代被借去当模特，拍的照片，都是学长照的，现在看着真怀念啊。”
来到展览尽头的最后一幅作品，也是作者最初的作品。那幅是照片形式背景是富士山，近处是西式建筑内部之景，然后是两个穿和服的主人公状在亲吻，但唇还未贴在一起。两位主人公就是娜娜与今西，是一幅摄影作品。
“当年学长就是凭这个获得了摄影社一等奖，这幅作品叫《大正十二年九月一日十一时五十七分凌云阁景》，我们为了还原从凌云阁高层眺望同样的景色，废了好大的力。”娜娜怀念的说。
“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吗？”玛奇玛问。
“大正十二年九月一日，即关东大地震爆发，凌云阁倒塌之日，据说倒塌之时上头还有很多来共赏的情侣，然而地震的爆发使得须臾之间一切化为乌有……这幅作品里的主人公，也许最后会亲吻，也许下一刻会地震爆发，也许两人能逃生，当然，你也可以更悲剧，更浪漫的解读它，其寓意是“我们的爱情顷刻之间化为乌有”，这是历史的必然，时间的必然，搭配凌云阁倒塌之后的图片看会更有感触……哎呀，自己作为主人公的作品自己一个劲讲这么多，好害羞，不过尽管这样，这幅照片对我还是有非同一般的意义，这是我的初恋。”
“今西先生吗？”
“不，是凌云阁，”她说，“我小学四年级第一次在书上看到凌云阁和佐丹广告照片时，就爱上它了，而且它最后的悲剧结尾使我更加爱它，尽管如今那份恋爱之情已经荡然无存，但那时候的心情仍未忘记。包括这幅照片的构思，也是我提出的。”
玛奇玛深深看着娜娜，然而娜娜没有看她，只是专注的看着那幅照片，露出侧脸，娜娜说：“如果毕业后能继续做艺术相关该多好啊……你知道吗，我选择高中读艺术生时，还以为自己跟父母抗争成功了，原来读不读无所谓的，反正读什么专业，出来之后他们都会给我安排工作。”
“或许对有些人来说您的人生也值得羡慕。”
“我知道，我的抱怨很可笑，毕竟我已经过得很好了，”娜娜微笑着，说，“哎呀，我们出去吧，我请你吃饭，今天已经看够了。”
两个人走出展览，然而今西宛如一直关注着她们那样，快步走过来，说：“你要走了？娜娜，我开车送你们吧……”
娜娜粲然一笑，翻过身来，手指拎着的绿玫瑰车钥匙微微摇晃：“不用啦，学长。我已经……学会自己开车啦。”
于是今西就那么怅然的看着他。
娜娜一直在微笑，然而两个人目光的对视犹如一场昔日记忆的加密通话。
最后娜娜说了再见，带着玛奇玛上车。娜娜开车前往高级寿司屋，途中一句话也没有说。
店坐落得很偏僻，但装潢非常高雅，地板墙壁屏风都透露出古典美，服务员见到她，很熟稔，都招呼：“娜娜小姐，您又来了？”看来她是常客。娜娜和玛奇玛落座，寿司师傅在一道道流过的寿司后捏寿司，娜娜很亲切的和寿司师傅打招呼，又社会生活情商满分的说：“每回看您捏寿司都是一种享受呀，师傅。”
她坐下来之后，推荐玛奇玛尝尝茶碗蒸，还非常推荐马上就吃不到了的小竹荚鱼寿司，说金目鲷和鱿鱼中腹的也很好吃，一看就是平时会吃的人。娜娜把钥匙收起来，说：“刚才真尴尬，几年跟他没有见啦，听说展览上有大学拍的照片才来看的，又害怕一个人来太尴尬。”
“您在向我解释吗？”玛奇玛说。
娜娜想了一下：“也不算。不过对你来说，今天下午很无聊吧，我请客，快吃东西吧。”可她自己倒是对吃的东西看起来兴趣有限，吃东西的时候泛泛的样子，吃得有一口没一口。
玛奇玛无波澜的金眼看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您自己倒是不怎么动筷。”
“我从小就是这样的，父母都说我吃饭看了令人倒胃口。我从小吃饭老是对饭菜没什么兴趣，老是吃一小点就放筷子了，吃饭对我简直是一种折磨，所以我小的时候跟一颗小豆苗一样，高中体测体重的时候都不过关，一上体重秤同学们都把手表啊，衣服啊，眼镜啊，全部放在我手里，尽量让我过关。玛奇玛有发现吗？那种家里面父母做菜很好吃的孩子，一到饭点总是很期待，吃东西也特别香，体重就比别人偏胖，而家里面做菜不好吃的孩子，总是对吃饭没什么兴趣，而且偏瘦。”娜娜说。
“您的父母做菜不好吃吗？”玛奇玛问。
“难吃也轮不上，但是呢，家里面吃饭气氛太差了，我双亲都是领导，”她讲话时声音相当平缓，“两个人是一对互不忍让，互不认输的夫妻。父亲是领导，回家时也习惯摆领导架子，讲话颐指气使，总是希望母亲做日本传统家庭主妇，看他那种大男子主义，都会以为我家父亲还活在门户制度时代呢，母亲呢，也是领导，也不肯屈居人下，也没有所谓的温柔包容的“妻子品质”，更何况她还有严重的歇斯底里和狂躁，两个人在一起总是低气压，一聚在一张桌子上吃饭要摔一个杯子两双筷子三张盘子，我小时候吃饭老被吓得一惊一乍的，害得我得了消化不良症。直到现在我都觉得，家庭简直是最可怕的恶魔。”
玛奇玛说：“您向我袒露那么多没关系吗？”
她又微微一笑：“哎哟，那有什么要紧，也不是什么引以为耻的事，只是说显得我的童年有点不幸。两个人明明都很聪明，都知道只要忍让一下就能避免争执，却既不肯互相体谅，也不肯彼此理解。唉，家庭真可怕，看到我父母那个样子，谁愿意相信他们婚前是自由恋爱的甜蜜情侣？婚姻简直是爱情的坟墓。”
“或许有家庭阴影的缘故吗，您的真实心情看起来比大家能看到的更忧郁。”玛奇玛说。
“忧郁？开什么玩笑呢，我觉得我相当开朗呀，别想那么多，我平时也很开心。”娜娜拍拍她的肩膀。
“您或许没有发现，您自己在不笑时是怎样的神态。”玛奇玛说，“或许，您对父母有怨怼的心理吗？”
娜娜深深地看了玛奇玛一眼：“没有他们，我哪能过上如今优渥的物质生活啊，哪能刚工作就开豪车啊，恨谈不上，但是总是怀着畏惧之心，我还是很爱他们。不过呢，我以后要是有小孩，一定会很温柔的对待他，教他美术，然后让他做他喜欢的事。”
玛奇玛不语，娜娜笑着说：“不谈这个了，要不要谈谈你？”
“我吗？”玛奇玛反问。
娜娜突然前倾：“在办公室我就发现啦，你很帅气，穿白衬衫的时候肩膀把衣服撑得特别挺括，平时衣品也很好，觉得你很好看。”
“……”玛奇玛沉默，娜娜完全是个跳脱的女人，她的话题走向总是让人难以捉摸。
“要不要考虑一下和我谈恋爱？”娜娜用纯真、可爱的表情，完全诚挚的说。
“……长官，你明知道我们两个不可能的。”
“真的不可能吗？”她用可爱的眼睛诉说请求。
玛奇玛冷静、平淡的说：“毫无可能。”
“哼，我才不相信世界上有人能拒绝宇宙超级无敌可爱美丽善解人意的娜娜呢。”娜娜笑着说。
“您请尽管相信吧。”
玛奇玛就是那一刻发现，自己比起她笑，更喜欢她哭或是抑郁的表情。
作者有话说第2章 凌云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