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清如玉雪》商务版现汉词典

4、青梅与竹马

　　03

　　茶馆里说书的白胡子先生刚刚在书台上坐定，抿了口茶水，清咳几下，满屋子茶客说话的嗡嗡声就小了下去。众人歇了嘴，几十双眼睛看着台子上的说书人，等着他起头开声。
　　说书人满意地环视四座，将抚尺往桌上狠狠一拍。
　　仿佛应和他这一拍似的，外头突然有人大声叫唤道：“打架啦！打架啦！”哄笑此起彼伏，隐约能听到年轻女孩子脆生生的娇喝。

　　这自然比听了不知道多少遍的说书本子有趣多了。
　　茶馆里的人蜂拥而出，板凳和桌子在地上发出乱糟糟的吱嘎声，留下满屋子狼藉。

　　店小二正拿着叉棍儿，在楼上挨个支开雅间的竹篾板窗，见状急得扒着栏杆朝楼下嚷嚷：“茶钱！你们不给钱的吗！”
　　零零散散有人答应，有的说隔天，有的说改天。店小二气得几乎要笑起来。虽说这会儿来的大多是熟客，记账便是，但数十个人里头总有漏下的，免不了教今天的生意损去许多。
　　他垮着脸，猛地想起身边的屋子里还坐了个小贵客，赶紧收敛起神情，对着里头躬身道：“得罪得罪，扰了姑娘的清净……”

　　窗前站着的是个黑衣服的高挑女人，听到他说话，将半边脸颊转了过来。
　　店小二不由得“咦”了一声。他又朝屋里多看了几眼，方才领进来坐着的那个红衣女孩子的确是不在了。
　　黑衣女人清瘦的脸上慢慢地挂上了笑意。她的模样生的很秀气，衣裳头发干净整齐，看起来却有些疲倦，眼睑下带着淡淡的阴影。
　　她向店小二招手，又指了指窗外：“她在那里呢。”
　　店小二迟疑着走到窗前，低头向下看，那个红衣服的女孩子正站在哄笑着的人群中间，扁着嘴，焦急地查看一个少年脸上的伤痕。

　　黑衣女人拍拍店小二的肩膀，朝他伸出手，递给他一块形状规整的碎银，说：“这是茶钱。”
　　碎银子分量很足，够在小城里最好的酒楼买上几桌最好的席面。
　　店小二受宠若惊，觉得掌心沉甸甸的，硬而冰冷。他颤巍巍地道：“姑娘，这太多了——”
　　“剩下的给你。”她忧愁的眼睛略微弯起来，声音很温柔。
　　“谢……谢姑娘赏！谢姑娘赏！”店小二握住碎银子连声说道。
　　“不要说得我好像姓谢似的。”黑衣女人脸上的笑意慢慢消失了，“我不喜欢。”

　　“坐下吧。”她又说道。
　　店小二想说“不敢”，却没能张嘴。黑衣女人细瘦的手指把他按在了木凳上。这凳子他天天看着，天天擦拭，却很少有机会坐上去。他觉得有些恍惚。眼前景象和黑衣女人的脸，都像是在火焰上方煎烤一般，微微闪烁。她低缓的声音忽远忽近。
　　他的身体摇晃了几下，终于软绵绵地扑倒，发出沉重的麻袋落地般的声音。

　　黑衣女人移开目光，靠在窗边，用几乎是宠爱的眼神注视着街心那个红衣如火的女孩子。

　　“小六儿！”郁桐生叫了一声，往斗笠少年身上扑过去。
　　他的模样看上去着实不好，眼神涣散，皮肤毫无血色，这使他面颊新添的那道伤痕看上去尤为凄惨可怜。
　　郁桐生心疼得要掉泪，抓着他的手问道：“……怎么弄成这样？”
　　她眼里似乎只有郁六郎苍白的脸色，别的事情早就被她抛在了脑后。

　　但任由她问长问短，郁六郎始终没有回答。
　　人群中传出的笑声好像突然清晰了起来。这样年幼又好看的女孩子，出来搅事，总是要令人发笑。
　　郁桐生垂着头，鼓着脸颊，只觉得握住的那只手掌冰冷，指尖上传来的凉意慢慢爬上手臂，她的心也慢慢沉了下来，眼睛里浮起泪水。

　　“小六儿，你怎的不理我了？”她撒娇般地又问道，依旧低着头，眼神却向上偷偷地瞧着她的朋友。这正是年少的女孩子最惹人怜爱的姿态。

　　郁六郎看着她的手指，那双茫然的眼睛渐渐有了些神采。
　　“……桐娘。”他小声道。

　　短短的一个月，他青梅竹马的女孩子长高了，也晒黑了一点。郁六郎看见她丰润的脸颊露出熟悉的笑容，双眼还是如记忆中的那样单纯明亮。
　　她这段时间似乎过得很不错。她的手温暖如同往昔。

　　郁六郎狠狠地闭上眼睛，又睁开，眼前看到的东西不再模糊。

　　嘈杂的议论声从四面传来。姓白的年轻剑客似乎已经失去了耐心，他放下手中的细剑，皱着眉，扔下两个字：“告辞。”

　　郁六郎摇晃着身躯，拉着郁桐生向前追了几步。
　　“白雨玄。”他用只有他们三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

　　突然被直呼全名，姓白的年轻剑客脸上逐渐显出怒气，这使他本就不甚柔和的面相又增添了几分凶狠。他不再理会这对小儿女，转身向等候在路边的几个同伴走去。

　　“白雨玄！”郁六郎用稍大些的声音又喊道，“你要救她！”

　　郁桐生感觉到自己的手被松开了，她诧异地看着郁六郎，摸索着尝试再握住他的手。
　　郁六郎垂下头，用苍白干裂的嘴唇贴近她的耳朵。她听到他低声说：“别怕。”
　　那双为她编过草蚂蚱掏过雀儿蛋采过酸浆花的手，在她腰上收紧，用骇人的力道将她举起向外掷去。
　　越过发出惊呼的人群的头顶，她恍惚地听到自己也在发出惊呼，眼前是几个高大的黑衣人错愕莫名的脸。

　　“接住她——！！”郁六郎用泣血般嘶哑的声音拼尽全力大吼道。

　　四周人群哗然如潮水后退。冰冷而不容挣脱的手抓住白雨玄的肩膀。剑鞘劈在那只手腕上，发出清脆的折断声，手指却收紧直到指甲断裂，像是丝毫不觉得疼痛。
　　他看到郁六郎仿佛燃烧着火焰的，厉鬼般的眼神。
　　耳边有嘶哑的声音说道：“救她。她是郁桐生，是岐山的主人。绿牡丹一定还没有——”

　　金铁之声乍起，他手中的细剑发出高昂的嗡鸣，斩落数道夺人眼目的幽邃亮光。他的肩上一轻。尽管细剑并未出鞘，那只手仍然被透鞘而出的剑气切断，牢牢地嵌在肩头，攫出五个血洞。

　　郁六郎的身体慢慢跪倒在地，颈骨碎裂，皮肉绽开，失去支撑的脖子往后耷拉，红艳异常的血液带着泡沫和不知名的粘液从咽喉的破口喷出，发出如同冷风刮过窄巷般的呜咽。

　　“……啊……啊啊呜呜呜……嘶嘶……”

　　四周的声音已经听不太清了。郁六郎仰面躺在地上，一双轻盈的绿色鞋子静静地出现在眼角的余光之中。在人群慌乱而沾满泥污的脚步间，娇艳的翠绿纤尘不染，摇曳如荒野上的磷火。
　　他似乎听到郁桐生在唤他，试图转动不受控制的脖颈，嘴唇蠕动几下，却没能发出声音。眼前是白雨玄半身染血，却仍然神情冷淡的样子。
　　总算……是死在阳光下了。他这样想着，慢慢地扯出古怪的笑容，终于渐渐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