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云记》疏花披素

68、四

　　“之湄，你父亲的尸体，我们必须运回洛阳，否则皇帝不会善罢干休，希望你能理解。”
　　之湄点点头：“我明白。”她顿了顿，带着几分忧伤的微笑说：“我爹一生，最在乎这个‘名’字，没想到最后甘愿自污其名，承担莫须有的杀人重罪。”
　　“非大勇气者莫能为。”狄仁杰叹了口气，“他对我说，这是赎罪。其实我也说不清，他负的究竟是怎样的罪。”
　　“贪嗔痴怨，有情皆孽。人生而获罪，长夜绵绵。”
　　狄仁杰看了方之湄一眼，笑道：“你一个女孩子，韶华无限，何必说这种话？你父亲的家教实在太压抑了些，他给你的担子也太过沉重。”话锋一转，狄仁杰继续说道：“我答应了你父亲，作此安排，将真相遮掩过去，但皇帝那一关能否通过实在很难说。因此，你必须尽早离开，我会叫元芳护送你。无论结果如何，我决不负你父亲所托，但今后你的命运就要靠自己了。”
　　之湄盈盈拜倒，默然无语。
　　狄仁杰扶她起来，又说道：“皇帝这个人我还是比较了解的，此番赌她心意，我的把握实有七八成，但我没有告诉元芳，这样他才会一步不离地跟你回去。我不但是把你的安全交给他，也是把他交给你。”
　　之湄聪明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狄仁杰，眼底清如深潭，水草飘摇，波纹漾起处是难以察觉的悲伤。
　　“他有一个心结，我要你医好他。”
　　“是。”

　　“我想要听你，讲一个故事。”
　　“我有什么故事？”元芳皱起了眉头，心下十二分提防。
　　“我以为跟狄大人久了，人人都会讲故事呢！”之湄轻松地说，“放心，不是要听你的故事。”
　　“那又是什么故事？”
　　“我要你讲，狄大人——侄女的故事。”
　　元芳一言不发。过了很久，开口说道：“没什么好讲的。”
　　“李元芳。”之湄一字一字地念出这个名字。元芳惊诧于她吐字的语调，不由侧头望去，却见之湄的表情如同她的语调一般，平静，精确，没有一丝情感。这三个字从她嘴里念出来，像是在说甘草，黄岑和连翘，在说早晚煎服一次，忌生冷避风寒。元芳觉得自己的名字好像变成了一张冰冷的名帖，此刻正被人拿起，又丢回桌上。
　　“李元芳，我们现在在做什么，你也很清楚。我是医生，你是病人。三个月的时间，我必须治好你，我也不打算跟着你到八十岁，”说到这里之湄顿了一顿，才又开口，换上较为柔和的语调，“所以，我问什么，请你回答什么，否则我会一直问下去。”

　　元芳心里泛起一丝怒意，像尖锐的银针猛地扎进皮肤，随即酸痛的感觉从全身的穴位一串一串地涌上来，汇集在针尖一点，又蔓延开去。他突然不生气了，一点也不生气，他只觉得很疲惫，想躺下来休息。
　　“你想要听什么？”
　　“随便。从头讲起吧，我喜欢条理。”

　　从头讲起。元芳强迫自己开始回忆。然而从头，从头是什么时候？他甚至不知道这个故事是怎么开始的，他和她，似乎从某一天起，突然就成了相互关联的两个人，提起一个，必定忘不了另一个，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不知道如何面对这种关联。
　　“她本来是蛇灵的卧底——”
　　“她叫什么名字？”
　　这问话来的太过突兀，以至于元芳下意识地跟了一句“什么？”
　　“她，叫什么名字？”
　　元芳的眉间现出深深的竖纹，近乎不满地瞪着她。死丫头，你明明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之湄此刻，完全像一个单纯而乖巧的听众，带着关切和期待的目光。
　　“她总有一个名字吧？她叫什么名字？”
　　她当然有一个名字。不，她有不止一个名字，但对于元芳她只有一个名字。
　　她叫——
　　她叫……
　　元芳握着缰绳的手关节泛白，说不出话。
　　“告诉我，她叫什么名字。”

　　良久，之湄听到一个低沉的声音，疲倦，但并不微弱。
　　“如燕。她叫如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