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云记》疏花披素

61、六

　　之湄的手一颤，握住了冰冷的锁链，脸上浮起悲哀的微笑：“爹，你从来没有把我当作你的女儿。”
　　方无药仍然盯着她的眼睛：“我的女儿恨我，但她不会出卖我。”
　　之湄平静地回应他的目光：“你的女儿出卖了你，但她不恨你。对不起，她真的不恨你。”
　　方无药的脸突然变得扭曲：“那么你走，走得远远的，再也不要让我看见！我求你了，玉儿，你走吧！”
　　之湄不说话，紧抿的嘴唇泛出白色，用非常遥远的目光看了他一阵，然后说：“爹，你从来没有问过我，为什么我娘叫我玉儿。”
　　这句话实在太过突兀，方无药惊愕地看着她。
　　之湄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伸手到颈中，扯开了绳结，从衣内牵出它来，拿到身前。忽明忽暗的灯火下，寒冰玉瓶在红线的末端微微摆动，火莲花的种子洇出娇红血色，一波一波随之荡漾。
　　元芳记得这个瓶子，它曾经救过他的命。
　　然而此时他完全没有想到这些，狄仁杰也没有。他们都被方无药的神情惊呆了。有那么一刻，他们以为，面前这个人已经疯了。

　　二十四年后，歧黄门的掌门信物重现江湖。为了它，方无药失去了夏兰儿，背井离乡，一生孤独。可笑的是，十八年里，它其实一直都在他身边。
　　因为之湄是夏兰儿的女儿。
　　之湄是夏兰儿和梅思衡的女儿。
　　方无药亲手杀死了夏兰儿。

　　穿云采药闻仙女。
　　师哥，你等我，我这就去找你。
　　烈焰般的火莲花，只有在眼泪中盛开。
　　生活会背叛每一个人。
　　雪山下，竹林旁，金黄的菊花依着篱笆，一片接着一片一直把金黄色的灿烂和寂寞开满山坡。兰儿，那些菊花一定是你种的吧。你嫁给了别人，过得很幸福，你的女儿，她像你一样聪明，我怎么会没有认出来，我从一开始就应该认出来啊，她是那么像你。
　　我杀了你。我只想登上最巍峨的山峰，穿越最洁白的浮云，采撷最珍贵的灵药。这些我都有了，我杀了你，而我不知道。

　　之湄蹲下身子，隔着木栏，泪水汹涌而出。在她身前三尺处，瘫坐在地上的方无药目光散乱。
　　“爹，现在你都知道了。但是你能不能再听我说一句话？”
　　方无药的眼睛仍然没有聚焦的迹象。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往日种种，竟只为确证人生无常。
　　突然之间，许多事情都回复原位，许多事情都有了意义，包括记忆里散落的断瓦风化的残垣，包括世上所有那些缅怀爱情的诗篇。
　　一瞬间，一万年。
　　“爹……爹！”
　　方无药像一个有风度的失败者一样微笑了，他抬起头来，慈爱地看着之湄。
　　“爹，我只想你明白，我娘这么做，并不是报复，她只是……不想让你知道真相。”
　　方无药略有些惊讶，然后点了点头：“我明白。”说着，他站起身，隔着木栅将之湄扶起，有些伤感地握住那块寒冰玉，把玩了一阵，然后小心地把它戴回到之湄颈间。
　　“狄大人，你放心好了，方某做过的事，不会不承认的。”
　　人老多情，适才一幕在狄仁杰心中也掀起了滔天巨浪，他一时无话可说。
　　之湄泪痕未干，但已恢复了平静，此刻插口道：“狄大人，我还有些话，想和我爹单独谈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