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云记》疏花披素

37、九

　　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空，乍现的晨曦也黯然失色。
　　方无药耳边好似有千军万马奔腾，震得他脑中轰然一片。
　　梅思衡！你这个愚不可及的自私匹夫！你一生钻研医术，却要把它带进棺材里陪你化为腐土！你以为它是什么？金银珠宝，良马丽服，供你把玩的私藏？你只想遁身江湖之远，全你与世无争之名，却置医者的道义责任于何地？
　　第三次不欢而散的交谈过后，方无药在愤怒的冲动中拿起了刀。
　　只是一瞬间的事，梅思衡倒下了。突然，一个女人从内室中冲出来，直直扑向他的刀尖。
　　是梅思衡的夫人以身殉夫。
　　方无药只麻木地低头看了一眼，一个相貌普通的妇人，肤色黄黑，双目紧闭，唇角一丝血迹。他跨过二人的尸体，走进书房，随便翻了翻，便找到《毒经》，揣入怀中。转身出来时，他看到一个大约三四岁的小女孩，站在梅思衡夫妇的尸首边。
　　对了，他们有一个女儿。
　　方无药沾着鲜血的手拉过这个小女孩，淡漠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一句话也不说，直直地看着他。

　　当啷一声，方无药手中的刀落在了地上。虚空中一个闪电击穿了他的大脑。
　　那双眼睛……那双眼睛！
　　是那一天，立冬，从雪山上下来，夏兰儿留给他的最后一个眼神。
　　面前这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未长开的稚弱纯净，却带着难以想象的倔强决绝，愤怒的火焰直烧出来，灼得他连退了三步，惊魂未定。
　　这一定是幻觉……
　　方无药重新看着这个小女孩，她的眉眼和鼻子其实和梅思衡非常相像，却为何在那一瞬间让他看到了夏兰儿的眼神？
　　他定定神，再次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还是不说话，他开始怀疑她是否是个哑巴。他拉着她，推她，打她，她始终一言不发，而且甚至不再看着他，他想要再求证一次的那种眼神也消失不见了。
　　天边，开始现出白色。
　　方无药不得不迅速作了决定，拉过这个小女孩，把她放在马上，然后一把火烧了梅家的房子。
　　江湖上传言，梅思衡卷入了两个门派抢夺《毒经》的争斗，一家三口连同《毒经》被活活烧成了灰。

　　方无药把梅思衡的女儿带回家，叫佣人给她梳洗换衣，然后带到堂前。他皱着眉头，看着这个苍白瘦弱的小姑娘，不抱什么希望地随口再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娘……叫我玉儿。”声音怯生生的，几不可闻。
　　原来她是会说话的，昨天也许只是吓坏了。方无药莫名地松了口气，想了想，说道：
　　“以后我就是你爹，你不再姓梅了，改姓方。但是你还是梅家的女儿，就叫做……之湄吧，”方无药叹了口气，“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所谓伊人，在水之湄。玉儿，我要你记住自己的身世，你听懂了么？”
　　大概是让他失望了，之湄稚气的脸上，并没有再现出昨天那般的神情。

　　之后的整整十八年，之湄从来没有让方无药再次看到那种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