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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   几个步兵团在树林里突然受到袭击,从那里跑出来。几个连队互相混杂,乱成一片,往后退却。一个士兵惊慌失措,喊出了在战争中可怕而毫无意义的话:“我们被切断了!”这喊声和恐惧感顿时传染给了所有的人。

      “我们被包围了!被切断了!我们完了!”人们一面跑,一面嚷。

      团长一听到射击声和后面的呐喊声,立刻明白他的团遭了殃。他想到,他这个供职多年、从无过错的模范军官,可能被司令部斥为玩忽职守和指挥无方,不禁大惊失色。他忘记了那个桀骜不驯的骑兵上校和自己身为将军的尊严,尤其忘记了当前的危险和自卫的本领。他抓住鞍鞒,刺动坐骑,冒着四周纷纷落下的弹雨,向他的团飞奔而去。他只有一个愿望: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要是他犯了什么错误,那就千方百计加以纠正,免得他这个供职二十二年从未受过批评的模范军官被迫承认错误。

      团长好不容易穿过法国军队,驰到树林外面的田野里。我们的士兵不听命令,正通过树林,跑下山去。精神状态决定战斗的胜负,而现在已到了决定的时刻:我们的士兵是听从团长的命令呢,还是回头看他一下继续往前跑。不管士兵们一向觉得十分威严的团长怎样声嘶力竭地叫喊,也不管他怎样气得脸色发紫,拼命挥动长剑,士兵们还是一个劲儿地逃跑,互相说着话,向空中开枪,不听他的命令。在决定胜负的精神状态中,恐惧显然占了上风。

      将军由于叫喊和硝烟而咳嗽起来,绝望地站住了。战斗似乎已经输定,但就在这时,向我军进攻的法军突然无缘无故往回跑,从林边消失,树林里出现了俄国射手。这是基莫兴的连队。只有这个连队遵守纪律,埋伏在林中沟渠里,这时突然向法军进攻。基莫兴狂叫着向法军扑去,不顾死活地对敌人挥舞长剑。法国人猝不及防,只好丢下武器逃跑,陶洛霍夫在基莫兴旁边跑着,打死一个迎面跑来的法国兵,最先抓住一个投降军官的领子。逃跑的俄军回来了,几个营重新集合在一起。原先把左翼俄军切成两半的法军一下子被击退了。后援部队会合了,逃跑的士兵停下来。团长和埃科诺莫夫少校站在桥旁,让退却的几个连从身边走过。这时有个士兵走到他跟前,抓住他的马镫,几乎靠在他身上。这个兵身穿蓝呢大衣,没挂背囊,也没戴帽子,头上扎着绷带,肩上挎着法军弹药盒。他手里拿着一把军官长剑。这兵脸色苍白,一双蓝眼睛大胆地直视着团长的脸,嘴角含着微笑。团长虽忙于向埃科诺莫夫少校发命令,也不由得注意起这个士兵来。

      “大人,这里有两件战利品,”陶洛霍夫指指法国长剑和弹药盒,说,“我俘虏了一个军官。我拦住了一个连。”陶洛霍夫累得气喘吁吁,说话断断续续,“全连都可以作证。请您记住,大人!”

      “好,好!”团长回答,继续对埃科诺莫夫少校说话。

      但陶洛霍夫没有走开;他解开头上的手绢,拉下来,让团长看头发上的凝血。

      “这是被刺刀刺伤的,但我没下火线。请您记住,大人。”

      土申的炮兵连被遗忘了,直到战斗结束还听见中央阵地的炮声,巴格拉基昂公爵这时才派值班校官,接着又派安德烈公爵命令炮兵连尽速撤退。掩护土申炮兵连的部队不知根据谁的命令中途撤退了,但炮兵连仍继续开炮,而它之所以没有被法军攻下,只因为敌人不信四门毫无掩护的大炮能那么大胆地进行射击。相反,由于这个炮兵连的猛烈射击,敌人以为中央阵地集中了俄军主力。他们两次进攻这个据点,但两次都被单独留在高地上的四门大炮用霰弹击退。

      巴格拉基昂公爵撤退不久,土申就把申格拉本轰得起火。

      “看,他们乱成一团了!起火了!看那烟!太棒啦!妙极啦!好大的烟,好大的烟!”炮手们欢腾起来。

      门门大炮都自动对准起火的地方射击。每发一炮,士兵们就仿佛互相鼓励似地叫道:“妙极啦!打得好!你看……太棒啦!”火借风势迅速蔓延开来。开到村外的法军纵队这时都回去了。敌人为了报复这次失利,在村庄右边架起十门大炮,向土申的炮兵连射击。

      我们的炮兵沉浸在大火引起的天真的快乐和向法军射击成功的兴奋中,没有发现敌军的这个大炮阵地。直到两颗炮弹、接着又是四颗炮弹落在大炮中间,一颗打倒两匹马,另一颗打掉弹药车车夫的一条腿,才发现它。大家的兴奋劲儿并没减退,只是表现的方式变了。拉后备炮车的马匹被换上去,伤员被抬走,四门大炮掉过头来对付敌军大炮阵地的十门炮。土申的助手军官战斗一开始就阵亡了。一小时里,四十名炮手中伤亡十七名,但炮兵们还是那么兴高采烈。他们两次看见法军出现在离他们很近的下方,就用霰弹轰击。

      个儿矮小的土申,动作软弱笨拙,要勤务兵“为此再装一斗烟”。他从烟斗里敲落火星,跑到前面,用小手搭起凉棚观察法军。

      “打,弟兄们!”他说,亲自抓住方向盘转动着。

      在一片硝烟中,在每次都震得身子颤动、耳朵发聋的炮轰声中,土申没有放下他的短烟斗。他从这门炮跑到那门炮,时而瞄准,时而数炮弹,时而下令调换死伤的马匹,并用他那微弱尖锐和迟疑不决的声音叫喊着。他的脸色越来越兴奋了。只在有人负伤或被打死的时候,他才皱皱眉头,转过脸去,愤怒地斥责照例迟迟没把伤员和尸体搬走的人。士兵多半是英俊的小伙子(在炮兵连里他们照例总是比他们的长官高两个头,身体宽一倍),他们都像孩子遇到困难似地望着连长,而连长脸上的表情总是一成不变地反映到他们的脸上。

      尽管有这种可怕的轰鸣,土申因为要集中精神,紧张行动,丝毫不感到恐惧,也根本没想到他可能被打死或者受重伤。相反,他变得越来越兴奋。他觉得,他发现敌人和打第一炮即使不是昨天,也是好久以前的事,他站着的地面也是他早就熟识的亲切的地方。尽管他记得一切,考虑过各种问题,并且做过一个最优秀的军官处于他的地位所能做的一切,他始终处于狂热或陶醉的状态。

      由于周围我方几门炮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由于敌人炮弹的呼啸声和爆炸声,由于炮手们满头大汗、满脸通红、围着大炮忙碌的情景,由于人马血流成河的景象,由于敌军方面不时冒起一团团硝烟(每次冒烟后就有一颗炮弹飞过来,落在地上打中人、炮或者马匹)——由于这种种景象,他的头脑里出现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使他陶醉。在他的幻想中,敌人的大炮不是大炮,而是烟斗,有一个看不见的吸烟者正断断续续地喷出一口口烟来。

      “看,又冒烟了,”土申低声自言自语,这时从山上飘下一团烟,被风吹成一长条,向左边飘去,“这下子炮弹就要来了,我们把它扔回去。”

      “您有什么吩咐,大人?”一个炮兵军士站在他旁边,听见他在嘟囔着什么,问道。

      “没什么,一颗榴弹……”他回答。

      “来吧,我们的马特维夫娜。”他自言自语。在他的想象中,最靠边那门老式大炮就是马特维夫娜。他觉得聚集在大炮周围的法国人好像一群蚂蚁。在他看来,第二尊炮的一炮手,美男子和酒鬼是位叔叔,土申对他看得最多,欣赏着他的每个动作。山下步枪对射,时起时伏,他觉得好像是什么人的呼吸。他倾听着这时起时落的枪声。

      “听,又喘气了,又喘气了。”他自言自语。

      他想象自己是个魁梧强壮的汉子,双手能把炮弹掷到法国人那里。

      “喂,马特维夫娜,老姑娘,别丢我的脸!”他从大炮旁边走开去说,这时有个陌生的声音在他头上叫道:

      “土申大尉!大尉!”

      土申惊恐地回头一看。原来就是那个把他从格仑特酒店里赶出来的校官。校官气喘吁吁地对他嚷道:

      “您怎么,疯了吗?两次命令您撤退,可您……”

      “哦,他们干吗老跟我过不去?……”土申怯生生地望着长官,心里想。

      “我……没什么……”他把两个手指举到军帽旁说,“我……”

      但上校来不及把话说完。一颗炮弹贴近他飞过,他赶快低下头,趴在马背上。他停顿了一下,刚想说下去,另一颗炮弹又阻止了他。他拨转马头跑开了。

      “撤退!全体撤退!”他从远处叫道。

      士兵都笑起来。过了一分钟,副官骑马带来同样的命令。

      这是安德烈公爵。他来到土申炮兵连阵地,首先看到一匹卸套的断腿马。它在一群套马具的马匹旁嘶鸣着。血从它的腿里像泉水般汩汩流出来。炮车之间躺着几个死人。安德烈公爵跑近他们的时候,炮弹接二连三地从他头上飞过,他觉得脊梁上一阵寒战。但一想到他不该害怕,就又鼓起勇气来。“我不能害怕。”他想,在大炮中间不慌不忙地下了马。他传达了命令,但没离开炮兵连。他决定当场撤下大炮,立即撤离阵地。他跟土申一起在尸体中间走着,在法军猛烈炮火下撤走大炮。

      “刚才来了一位长官,一来就溜了,”一个炮兵军士对安德烈公爵说,“他和您大人不一样。”

      安德烈公爵没有跟土申说一句话。他们两人都很忙碌,彼此好像没看见。炮兵们把四门炮中两门完好的套上前车,弃下一门被打坏的炮和一门独角兽炮,向山下移动。这时安德烈公爵骑马来到土申跟前。

      “嗯,再见了。”安德烈公爵同土申握手,说。

      “再见,好朋友!”土申说,“可爱的人!再见,好朋友!”土申不知怎的突然热泪盈眶。

      二十一

      风停了,乌云低垂在战场上空,同地平线上的硝烟混成一片。天色黑了,两处大火显得格外明亮。炮声渐渐稀疏了,但后边和右边的步枪声却越来越密、越来越近。土申带着大炮从伤员旁边和中间经过,刚刚出了火线,退到峡谷,就遇到几名长官和副官,其中包括值日校官和两次奉派到土申炮兵连却没有到达的热尔科夫。他们争先恐后地向他传达命令,往何处去,怎样去,并且责备他,批评他。土申没有发布任何命令,也没作声。他怕说话,因为一开口,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想哭,就默默地骑着炮兵连的一匹驽马跟在后面走。虽然有命令把伤员丢下,许多伤员还是勉强跟在军队后面,要求让他们坐炮车走。那个开火前从土申棚子里窜出来的雄赳赳的步兵军官,腹部中了枪弹,被放到“马特维夫娜”上面。山下一个脸色苍白的骠骑兵士官生,一只手托着另一只手,走到土申跟前,要求搭炮车。

      “上尉,看在上帝分上,我胳膊扭伤了,”他怯生生地说,“看在上帝分上,我走不动了。看在上帝分上!”

      显然,这个士官生要求搭车已不止一次,但都遭到拒绝。他用一种迟疑的可怜声音要求道:

      “看在上帝分上,让我搭搭车吧。”

      “让他坐上,让他坐上!”土申说,“老弟,你把大衣给他铺上,”他对他所喜欢的一个士兵说,“那个负伤的军官呢?”

      “抬下去了,完蛋了。”有人回答。

      “坐吧!坐吧,兄弟,坐吧!安东诺夫,把大衣铺上。”

      这个士官生就是尼古拉。他一手托住另一只手,脸色苍白,下巴颏因发烧不断颤动。他们让他坐在“马特维夫娜”也就是刚才载过阵亡军官的那辆炮车上。垫在下面的大衣血迹斑斑,尼古拉的马裤和手臂上也沾满了血。

      “怎么,您负伤了,兄弟?”土申走到尼古拉躺着的炮车前,说。

      “没什么,有点擦伤。”

      “怎么炮车上都是血?”土申问。

      “大人,这是那位军官流的血。”一个炮兵回答,用军大衣袖子擦着血,仿佛因为炮车肮脏而感到负疚。

      他们在步兵帮助下好容易把大炮拖上山,到根特斯陶夫村停下来。天色黑了,十步之外都看不清士兵的服装,枪声也停了。突然右边不远处又响起呐喊声和炮击声。在黑暗中大炮发出闪光。这是法军最后一次进攻,驻在村子里的士兵在还击。大家又都冲出村庄,但土申的大炮无法移动。炮兵、土申和士官生都面面相觑,在那里听天由命。射击声停止了,从横街里涌出来一批兴奋地说话的士兵。

      “你没事吗,彼得罗夫?”一个士兵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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