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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

  •   “不对,老兄,”安德烈公爵熟识的一个愉快声音说,“我说,要是能知道死后的情况,那我们谁也不会怕死了。就是这样,老兄。”

      另一个年轻点的声音打断他的话:

      “怕也好,不怕也好,都一样,在劫难逃哇。”

      “到头来还是怕!嗨,你们这些人真聪明,”第三个人的声音浑厚,打断了前两人的声音,“你们炮兵真聪明,随身带了各种东西:又是伏特加,又是下酒菜,什么都有。”

      声音浑厚的人,听口气是个步兵军官,笑起来。

      “到头来还是怕!”第一个熟识的声音继续说,“怕就怕不知道来世怎么样。不论怎么说,灵魂上天……可我们知道,没有什么天,只有大气。”

      那个浑厚的声音又打断炮兵的话。

      “喂,土申,请我喝点药酒吧!”他说。

      “哦,原来是在商贩那里遇到的没穿靴子的大尉。”安德烈公爵想,高兴地听出那个充满哲理的愉快声音。

      “要药酒,行,”土申说,“不过要弄明白来世……”他没把话说完。

      这时候,空中传来一个呼啸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快,越来越清楚。接着一颗炮弹砰地一声落在棚子附近的地上,以超人的力量爆炸开来。地面受到沉重的轰击,呻吟了一下。

      身材矮小的土申顿时从棚子里窜出来。他嘴里衔着烟斗,聪明善良的脸有点发白,接着跑出来的是那个声音浑厚的雄赳赳的步兵军官。他向自己的连队跑去,一面跑,一面扣衣服。

      十七

      安德烈公爵骑马站在炮垒上,望着那尊刚刚射击过的古炮冒出的硝烟。他的目光扫过辽阔的原野。他只看见木然不动的法军活动起来,他们左边果然也有个炮垒。炮垒上的硝烟还没有散开。有两个法国人,大概是副官,骑马在山上奔驰。敌军一个小纵队向山下移动,大概是去增援散兵线。第一团硝烟还没消散,又出现另一团硝烟,传来了炮声。战斗开始了。安德烈公爵拨转马头,驰回格仑特去找巴格拉基昂公爵。他听见背后的炮声越来越密,越来越响。我们的炮开始还击。山下,在早先信使们驰过的地方传来了枪声。

      勒马拉带着拿破仑那封措辞严厉的信刚赶到缪拉那里。缪拉十分惶恐,急于补过,立即把军队调到中央阵地,并包抄俄军两翼,企图在天黑以前,不等皇帝驾临,就消灭面前那支力量薄弱的部队。

      “哦,这下子开始了!打起来了!”安德烈公爵想,觉得血往心脏里直涌,“但我的土伦在哪里?怎样才能达到目的?”他想。

      他走过一刻钟前还在吃粥喝酒的几个连队,看见处处都在同样迅速地排队和拿枪,人人脸上洋溢着他所感到的兴奋情绪。“战斗开始了!您瞧!又可怕又有趣!”每个士兵和军官的脸上都这样表示。

      他还没到达构筑工事的地方,就在秋天苍茫的暮色中看见几个人骑马跑来。领头的一个身披毡斗篷,头戴羔皮帽,骑一匹白马。这是巴格拉基昂公爵。安德烈公爵停下来等他。巴格拉基昂公爵勒住马,认出是安德烈公爵,向他点点头。安德烈公爵把看到的情况告诉他,他一面听,一面仍旧望着前方。

      “战斗开始了!你瞧!”这种神情甚至表现在巴格拉基昂公爵刚毅的褐色脸上,表现在他那半开半闭、仿佛没有睡醒的浑浊眼睛里。安德烈公爵焦虑而又好奇地凝视着他那木然不动的脸,想知道他这时是不是在思想,有没有感觉,他在想些什么,有些什么感觉,“在这个毫无表情的面孔里面究竟有没有东西?”安德烈公爵瞧着他,暗自问。巴格拉基昂公爵低下头,表示同意安德烈公爵的话,嘴里说:“很好!”而脸上的神情仿佛表示,所有发生的事和向他报告的一切,都不出他所料。安德烈公爵骑马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但话还是说得很快。巴格拉基昂公爵带着东方口音,话说得特别慢,仿佛表示不用着急。不过,他还是催动坐骑,向土申的炮垒跑去。安德烈公爵和侍从跟在后面。跟在巴格拉基昂公爵后面的还有:侍从武官,公爵的私人副官热尔科夫,传令官,骑短尾骏马的值日校官,出于好奇心要求上战场的军法官。军法官是个脸圆圆的胖子,带着天真的快乐微笑环顾四周。他身穿粗呢外套,摇摇晃晃地骑着辎重队的马,夹在骠骑兵、哥萨克和副官们中间,显得怪模怪样。

      “他要来看看打仗,”热尔科夫指指军法官,对安德烈说,“可是胸口已在作痛。”

      “哦,您别说了!”军法官带着天真而又调皮的开朗微笑说,仿佛被热尔科夫嘲笑感到荣幸,故意装得傻头傻脑。

      “真好玩,公爵先生。”值日官说。他记得法语公爵有一个专门用语,但他记不清楚了。

      这时,他们来到土申的炮垒附近,正好有一颗炮弹在他们前面落地。

      “落下个什么来啦?”军法官天真地笑着问。

      “法国薄饼,”热尔科夫说。

      “他们用这东西打人,是吗?”军法官问,“真可怕!”

      他乐得心花怒放。他的话音刚落,突然又响起一个可怕的啸声,砰的一声落到一件软东西上——军法官右后方一个哥萨克连人带马摔倒在地上。热尔科夫和值日官伏在马鞍上,拨转马头跑了。军法官在哥萨克前面停下来,好奇地仔细打量着他。哥萨克死了,那匹马还在挣扎。

      巴格拉基昂公爵眯起眼睛,回头看了一下,看见发生混乱的原因,又平静地转过身去,仿佛说:“小事一桩,也值得大惊小怪!”他以好骑手的洒脱姿势勒住马,身子略向前俯,把挂住斗篷的佩剑解开。这是一把老式长剑,和现在军官佩带的不同。安德烈公爵想起苏沃洛夫在意大利赠剑给巴格拉基昂的传说,心里感到特别亲切。他们来到安德烈公爵刚才观察战场形势的炮兵连。

      “这是谁的连队?”巴格拉基昂公爵问站在弹药箱旁的炮兵。

      他问“这是谁的连队”,其实他要问的是:“你们在这里怕不怕?”那炮兵明白了他的意思。

      “土申大尉的,大人。”红头发雀斑脸的炮兵立正,快乐地说。

      “噢,噢!”巴格拉基昂一边说,一边想着心事。他走过一排前车,向边上一尊炮走去。

      他刚走过去,那尊炮就发出一声巨响,震得他和他的随从耳朵发聋,硝烟一下子笼罩住大炮,从硝烟里可以看见炮手们扶住炮,急急地把它推回原位。身高肩宽的一炮手拿着炮刷,宽宽地叉开两腿,跳到轮子旁。二炮手双手哆嗦,把炮弹装进炮口。矮小而略显佝偻的军官土申在炮尾上绊了一下,向前跑去,没注意将军来到,只管用小手遮着眼睛向前眺望。

      “再高两分就行了,”土申尖着嗓子叫喊,竭力想摆出雄赳赳的样子,但那模样同他的个子不相称,“二炮手,”他命令道,“狠狠地打,梅德维杰夫!”

      巴格拉基昂把他叫过来。土申怯生生地把三个手指举到帽边,不像在行军礼,倒像牧师在祝福,走到将军面前。虽然土申的几尊炮受命射击谷地,他却用烧夷弹轰击前方看得见的申格拉本村,因为大批法军正在村庄前推进。

      谁也没命令土申向哪里射击和用什么射击。他同他器重的司务长扎哈尔谦科商量后,断定最好把村庄夷为平地。“好!”巴格拉基昂听了连长的报告说,环视着他面前的战场,仿佛在思考什么。法军右翼最逼近我们的阵地。在基辅团驻扎的高地下方,在小河流过的洼地里传来惊心动魄的步枪对射声。更右一点,在龙骑兵后面,随从军官指给巴格拉基昂公爵看一个正在包抄我们右翼的法军纵队。左边的地平线被近处一片树林遮没。巴格拉基昂公爵命令从中央抽调两营兵力去增援右翼。随从军官大胆对公爵说,若调开这两个营,那几尊炮就失去了掩护。巴格拉基昂公爵向随从军官转过身来,默默地用暗淡的目光向他瞧瞧。安德烈公爵觉得随从军官的意见是对的,确实无可指责。但这时一个副官从据守谷地的团长那里骑马跑来,说大量法军从山下涌来,我们的团溃不成军,正向基辅掷弹兵那里后撤。巴格拉基昂公爵低下头,表示同意和赞许。他骑马一步步向右方走去,派副官传令龙骑兵向法军进攻。但被派去的副官过半小时回来说,龙骑兵团长已经撤退到山谷后面,因为炮火向他猛轰,他徒然牺牲人员,因此下令狙击兵进入树林。

      “好!”巴格拉基昂说。

      他离开炮垒的时候,左边树林里也响起了炮声。因为左翼太远,巴格拉基昂公爵来不及亲自赶到,他就派热尔科夫去给老将军(他的团在布劳瑙受过库图佐夫的检阅)传达命令,要他尽快撤退到峡谷后面,因为估计右翼不可能长时间挡住敌人的进攻。关于土申和掩护他的那个营却被忘记了。安德烈公爵留神倾听巴格拉基昂公爵同指挥官们的谈话和他所发的命令,但惊奇地发现其实并没有什么指导性的意见,巴格拉基昂公爵只是装模作样,仿佛这一切不论由于必然、偶然或长官们的意志,虽然不是出于他的命令,但是符合他的心意。安德烈公爵发现,凭着巴格拉基昂公爵的巧妙手腕,尽管这些情况出于偶然,同这位长官的意志无关,但他的亲临战场,作用还是很大。指挥官们神色慌张地来到巴格拉基昂公爵面前,但此刻都定了心,士兵和军官愉快地向他致敬,在他面前变得更活跃了,并且炫耀自己的胆量。

      十八

      巴格拉基昂公爵骑马来到我军右翼的制高点,然后往下走,那里传来砰砰的枪声,但硝烟弥漫,什么也看不见。他们越接近谷地,前面的景物越看不清,但越感觉到接近战场。他们开始见到伤员。一个伤兵,没戴帽子,头上直流血,被两个兵架着走。他喉咙里咕噜咕噜直响,嘴里吐着血。看样子,子弹不是打在他的嘴里就是喉咙里。他们还遇见一个伤兵,没带枪,嘴里大声呻吟,挥动一条刚受伤的手臂,血汩汩地从手臂里流到他的军大衣上,但他倔强地独自走着。他脸上的表情是恐惧超过痛苦。他刚刚负伤。他们穿过大路,走下陡坡,看见坡上躺着几个人。他们还遇见一群士兵,其中有几个没负伤。士兵们喘着粗气往山上走,也不管将军在场,继续大声说话,做着手势。前面,透过硝烟可以看见一排排灰色军大衣。军官一看见巴格拉基昂,便追上去喝令那群退却的士兵,要他们回来。巴格拉基昂策马向队伍走去。队伍里时而这里时而那里不断发出枪声,压倒说话声和口令声。空气里弥漫着硝烟。士兵们的脸都被火药熏黑,但很兴奋。他们有的在捅枪筒,有的在药池里加火药,从火药盒里取火药,有的在射击。但他们在向谁射击,看不清楚,因为硝烟没有消散。枪弹悦耳的飕飕声和嘘溜声频频传来。“这算是什么?”安德烈公爵跑近那群士兵,想。“这不是散兵线,因为他们挤在一起!不是冲锋,因为他们不在跑;不是方阵,因为他们没有排列整齐。”

      身体瘦弱的老团长,脸上挂着愉快的笑容,他那双老眼一半被眼皮遮住,使他显得格外和蔼可亲。他骑马跑到巴格拉基昂公爵面前,像欢迎贵宾那样欢迎他。他向巴格拉基昂公爵报告说,法国骑兵向他们进攻,虽然进攻已被打退,但他们的团伤亡过半。团长想了想他们团所遭遇的事该用什么军事术语,就说进攻被打退了,其实连他自己也弄不清楚,半小时里所遭遇的究竟是进攻被打退了呢,还是他的团被对手的进攻击溃了。他只知道,战斗一开始,炮弹和榴弹向他的团飞来,打死了人,后来有人大叫“骑兵”,我方就开始射击。我们的士兵至今还在打枪,但不是打已消失的骑兵,而是打谷地里向我们开枪的法国步兵。巴格拉基昂公爵点点头,表示这一切都不出他所料,都是他所希望的。他转身命令副官,叫他把他们刚才遇见的第六猎骑兵的两个营从山上拉下来。这时,安德烈公爵看到巴格拉基昂公爵脸上的变化,感到很惊讶。巴格拉基昂公爵脸上现出快乐专注的决心,好像一个人在大热天跳入水中前跑最后几步时的神态。那种睡意未消的暗淡眼神没有了,那种做作的沉思神色也没有了,只有一双圆睁的刚毅的鹰眼兴奋而傲慢地望着前方,但并没有停留在一点上,虽然他的动作仍旧慢条斯理,从容不迫。

      团长转身请求巴格拉基昂公爵回去,因为待在这里太危险。“大人,请您看在上帝分上!”他一面说,一面用目光向随从军官求援,那随从军官正转过身去。“喏,请您看看!”他要他注意周围不断呼啸和尖叫的子弹。他的口气又是恳求又是责备,好像一个木匠对手拿斧头的老爷说:“这活我们干惯了,可您干,手上会磨出泡来的。”他说这话,仿佛子弹不可能打死他自己,而他那半开半闭的眼睛使他的话更有说服力。校官附和团长的规劝,但巴格拉基昂公爵没理会他们,只命令停止射击,改变队形,以便给开来的两个营腾出地方。他说话的时候,风从右向左刮来,好像一只无形的手把遮住谷地的烟幕拉开。于是对面山上移动着的法军就呈现在他们面前。一双双眼睛都不由自主地盯住斜坡上向他们蜿蜒行进的法国纵队。已经看得见士兵毛茸茸的帽子,分辨得出士兵和军官,还可以看见旗杆上招展的军旗。

      “走得倒挺神气!”巴格拉基昂的一个随从说。

      法军纵队的头已走下谷地。战斗将在这边山坡上发生……

      我们团的残部连忙列队向右移动。第六猎骑兵的两个营冲开掉队的士兵,从后面跑来。他们还没来到巴格拉基昂那里,但已可听到他们整齐沉重的脚步声。左翼,离巴格拉基昂最近走着一个体格匀称、圆脸、表情快活而愚蠢的汉子,那就是刚才从棚子里跑出来的连长。这时,他显然什么也不想,只想从长官面前雄赳赳地走过去。

      他像受检阅一样得意扬扬,毫不费力地挺直身子,像游泳一般轻快地迈着肌肉发达的两腿。他这种轻快的步伐,同合着他步子走着的士兵们沉重的步伐形成鲜明的对照。他佩着一把出鞘的长剑(一把不像武器的长剑),一会儿看看长官,一会儿望望士兵,灵活地转动强壮的身体,但脚步没有错乱。他竭力想以最威武的姿态从长官面前走过。他自以为做得很好,因此很得意。“一……二……一……”——他每走一步,心里仿佛都在叫着。按着这个拍子,几百名士兵带着各不相同的严肃脸色,背着背囊和步枪,像一堵墙似地行进着。每个人每走一步都在心里数着:“一……二……一……”胖少校气喘吁吁,脚步错乱,绕着路旁一丛灌木走着。一个掉队的士兵现出惶恐的神色,上气不接下气地追赶着他的连队。一颗炮弹劈开空气,从巴格拉基昂公爵和随从的头上飞过,合着“一……一”的拍子落在纵队里。“靠拢!”连长神气活现地叫道。士兵们绕过炮弹落下的地方排成弧形走去。侧翼,骑兵连的一个老军士在阵亡的士兵旁边停留了一下,又去追赶自己的队伍。他跳了跳,改正脚步,怒气冲冲地回顾了一下。在一片肃穆的沉默中,在单调而整齐的脚步声中,仿佛又听到“一……二……一……”的叫声。

      “好样的,弟兄们!”巴格拉基昂公爵叫道。

      “为大——人——效——劳!……”左边,一个脸色阴沉的士兵,一边叫喊,一边双目注视巴格拉基昂,那副神气仿佛在说“我们自己知道”;另一个士兵没有回顾,好像怕分散注意力,张大嘴叫着走过去。

      下了立定和放下背囊的口令。

      巴格拉基昂绕过旁边走着的队伍,下了马。他把缰绳交给哥萨克,把脱下的斗篷也递给他,伸了伸腿,戴正头上的帽子。由几名军官带领的法军纵队的头已出现在山下。

      “上帝保佑!”巴格拉基昂声音坚决而洪亮地叫道,他转身向前线看了看,微微摆动双手,迈着骑惯马的人的笨拙步伐,沿着高低不平的田野向前走去。安德烈公爵觉得有一种无法克制的力量在引导他前进,他感到很幸福。

      法军已经逼近。安德烈公爵走在巴格拉基昂旁边,已能看清法军的背带、红肩章,甚至他们的脸。(他清楚地看见一个年老的法国军官,穿半统皮靴,迈着八字脚,攀着灌木,困难地爬上山。)巴格拉基昂公爵没发新的命令,一直默默地在队伍前面走着。突然从法军那里传出来接二连三的枪声,从他们散乱的队伍里冒出来一片硝烟,响起了炮声。我方有几个人倒下,其中包括那个生气勃勃地走着的圆脸军官。但就在听到第一枪的时候,巴格拉基昂回头喊道:“冲啊!”

      “冲啊!”我军队伍呐喊着。士兵们越过巴格拉基昂公爵,你追我赶,散乱而兴奋地向山下混乱的法军冲去。

      十九

      第六猎骑兵团的进攻掩护了右翼的撤退。在中央,被遗忘的土申炮兵连轰得申格拉本起了火,阻挡了法军的进攻。法军扑灭被风扇旺的大火,给了俄军撤退的时间。中央地段俄军经过峡谷撤退,虽很喧闹,但很顺利,队形也没有打乱。然而由亚速步兵团、波多尔斯克步兵团和保罗格勒骠骑兵团组成的左翼,同时受到兰纳指挥的法军优势兵力的攻击和包围,陷入一片混乱。巴格拉基昂派热尔科夫到指挥左翼的将军那儿,命令将军立刻撤退。

      热尔科夫举手敬礼,敏捷地策马前进。但他一离开巴格拉基昂,就浑身瘫软。他难以克服心中的恐惧,不敢到危险地区去。

      他来到左翼军队附近,没向前朝子弹横飞的地方跑,却到将军和他的参谋官不可能待的地方去找他们,因此没把命令传达到。

      左翼凭资历由曾在布劳瑙受库图佐夫检阅的团长指挥,而陶洛霍夫就在那个团里当兵。极左翼由保罗格勒骠骑兵团长指挥——尼古拉就在那个团里服务——因此发生了误会。两个指挥官各不相让,彼此怄气,当时右翼早已开火,法军已开始进攻,而两个指挥官却忙于谈判,目的是要侮辱对方。他们的两个团,骠骑兵团也好,步兵团也好,对当前的战斗都准备不足。两团的人,从士兵到将军,都没做好战斗准备,若无其事地干着日常工作:骑兵喂马,步兵拾柴。

      “既然他的官阶比我高,”德国血统的骠骑兵上校涨红脸,对骑马过来的副官说,“他高兴怎么办就怎么办好啦。我可不能让我的骠骑兵去送死。号手!吹撤退号!”

      但是情况紧急。在右边和中央,炮声和枪声混成一片,不绝于耳。兰纳指挥的穿法军外套的射击兵已越过磨坊堤坝,在两个步枪射程的地方列成队形。步兵上校脚步哆嗦地走到马前,上了马,挺直身子,跑到保罗格勒指挥官那里。两个团长见了面,表面上客客气气鞠躬,心里却满怀着怨恨。

      “我再说一遍,上校,”将军说,“我不能把一半人马留在树林里。我请求您,我请求您,”他一再说,“占领阵地。准备进攻。”

      “可我请求您不要干涉别人的事,”上校暴躁地回答,“既然您是骑兵……”

      “我不是骑兵,上校,我是俄国将军。您要是不知道这一点……”

      “我很清楚,阁下,”上校突然叫起来,策动了马,脸涨得通红,“您最好上前沿阵地去看看,那里的阵地可说毫无用处。我可不愿糟蹋自己的人马来让您开心。”

      “您太放肆了,上校。我不是来寻开心的,不许您说这种话。”

      将军把上校的邀请看作对他勇气的挑战,挺起胸膛,皱起眉头,跟他一起骑马向前沿阵地跑去,仿佛他们的意见分歧只能在前沿阵地枪林弹雨下得到解决。他们来到前沿,有几颗子弹从他们头上飞过。他们默默地停下来。其实在前沿没什么可看的,因为从他们原来站立的地方也能看清,骑兵在灌木丛和峡谷里无法作战,而法军正在包抄左翼。将军和上校像两只准备相斗的公鸡,恶狠狠而又意味深长地对视着,徒然想在对方身上找寻怯懦的迹象。双方都经受了考验。因为无话可说,而且谁也不愿让对方说他首先离开火线。要不是这时他们后面的树林里突然响起枪声和混杂的呐喊声,他们原会长久停留在那里,相互考验对方的胆量。法军攻击在树林里拾柴的士兵。骠骑兵已无法跟步兵一起撤退。他们已被法军切断了左边的退路。现在不论地形多么不利,他们都得进攻,以打开一条道路。

      尼古拉所服务的骑兵连刚上马,就被敌军迎面堵住。又像在恩斯河桥上那样,骑兵连和敌军之间一无所有,他们中间只隔着一条未知与恐惧的可怕界线,好像是一条生与死的界线。人人都感觉到这条界线,但要不要跨过去以及怎样跨过去,这问题却使大家忐忑不安。

      上校骑马来到前线,怒气冲冲地回答了军官们提出的问题,但他是个固执己见的人,也发了一道命令。谁也没明确地说什么,但骑兵连却在传说要冲锋。指挥官发出列队的口令,马刀铿锵地出了鞘。但还没有人移动一步,左翼的军队,步兵也好,骠骑兵也好,都感到连长官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而长官的迟疑不决也传染给了士兵们。

      “赶快行动,赶快行动!”尼古拉想,觉得进攻的时机终于来到,他可以尝到常从骠骑兵伙伴那儿听到的冲锋的欢乐了。

      “弟兄们,前进,上帝保佑,”杰尼索夫声音洪亮地喊道,“跑步——走!”

      前排马匹的臀部波动起来。白嘴鸦扯动缰绳,自动往前走去。

      尼古拉从右边看见我方最前面几排骠骑兵,更远一点,有一道黑压压的影子,但看不清楚,他以为那是敌人。枪声听得见,但很遥远。

      “快点跑!”传出了口令声。尼古拉感觉到,他的白嘴鸦摆动屁股,大跑起来。

      尼古拉料到马会这样飞驰,越来越高兴。他发现前面有一棵孤零零的树,这棵树本来在那条可怕的线的中央。如今他们越过了这条线,不仅不觉得有什么可怕,而且感到越来越高兴。“哼,我要把他们砍个落花流水!”尼古拉紧握着刀柄,想。

      “冲—啊—啊!”响起一片呐喊声。

      “哼,现在不管谁落到我手里……”尼古拉想,刺了刺白嘴鸦,跑到所有的人前面,一个劲儿往前猛冲。前面已看得见敌人。突然好像有一把大扫帚从骑兵连头上扫过。尼古拉举起马刀准备砍杀,但就在这时,在他前面奔驰的士兵尼基京科撇下了他。尼古拉觉得就像在做梦一样继续飞驰着,而同时又停在原地不动。他认识的骠骑兵邦达尔丘克从后面赶上他,愤怒地对他瞧了瞧。邦达尔丘克的马猛地一闪,从他旁边跑过去。

      “这是怎么一回事?我怎么不会动了?我倒下了,我被打死了……”有那么一瞬间尼古拉自问自答。他已单独躺在原野上。他看不见跑动的马匹和骠骑兵的脊背,只看见周围一片一动不动的土地和残留的禾茬。他身下是一摊温暖的血。“哦,我负伤了,马被打死了。”白嘴鸦想用前腿撑起来,但倒下了,把骑马人的一条腿压在下面。血从马头里流出来。马挣扎着,但站不起来。尼古拉想站起来,但也倒下了:他的背囊挂住了鞍子。自己人在哪里,法国人在哪里,他都不知道。周围没有一个人影。

      尼古拉抽出脚站起来。“清楚地划分开两军的那条界线在哪里?在哪个方向?”他问自己,但回答不出,“我是不是已遭到了不幸?有这样的事吗?遇到这种情况该怎么办?”他一面站起来,一面问自己,同时觉得他那麻木的左臂上挂着一样多余的东西。他的手臂好像已不属于他自己。他看看自己的手,上面没有血迹。“哦,有人来了,”他看见几个人向他跑来,高兴地想,“他们来救我了!”跑在前面的那个人戴着古怪的高筒帽,穿着蓝色的大衣,脸色黧黑,长着鹰钩鼻。后面还有两个人跑来,接着还有许多人跑来。其中一个说着古怪的话,不像俄语。在后面戴高筒帽的人中间,有一个俄国骠骑兵。他被人捉住两臂,他的马在后面被人牵着。

      “这一定是我们的人被俘了……是的,难道我也要被俘吗?这是些什么人?”尼古拉一直想着,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难道真是法国人吗?”他望着那些渐渐逼近的法国人,尽管刚才他还在向法国人冲锋,要把他们一个个砍死,可这会儿他们那么逼近,使他害怕得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们是什么人?他们跑来干什么?难道他们是来找我的吗?他们想干什么?要杀死我吗?要杀死我这个被大家钟爱的人吗?”他想起母亲、家人、朋友对他的疼爱,觉得敌人是不可能杀死他的。“但也许会杀的!”他一动不动地站了十几秒钟,不明白自己的处境。领头的鹰钩鼻法国人跑得那么近,连他脸上的表情都看得清了。这人端着刺刀,屏住呼吸,轻快地向他跑来,他那激动的陌生的相貌使尼古拉害怕。尼古拉抓住手枪没有开,却拿它向法国人掷去,接着就竭尽全力向灌木丛跑去。现在他不像过恩斯河桥时那样怀着疑虑和斗争,却像一只逃避猎狗的兔子。他的整个身心就是为自己年轻而幸福的生命担忧。他像玩追逃游戏那样穿过田埂飞跑,偶然转过他那苍白的年轻善良的脸往回瞧,他的背上不禁掠过一阵阵寒颤。“不,还是不要回头看。”他想,但跑近灌木丛又回头望了望。法国人已落在后面。就在他回顾的一刹那,领头的法国人由奔跑改为行走,并且回头向后面的同伴大声叫嚷。尼古拉停住脚步。“不对,”他想,“他们不会杀死我的。”就在这时,他感到左臂十分沉重,仿佛上面挂着一个两普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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