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花行》白渔

9、相见欢（九）

　　林南北自然是不知道她师弟和她的雇主说了些什么，只道是叶落认生，不怎么和西窗说话，白日里起来，她自个刷马喂草，等着出门。
　　叶落早上吃完粥，便去逛道观后山，西窗在那道长的房间里坐一会儿，出来瞧见她，欢欢喜喜迎上来。
　　“师姐怎么没去玩？”
　　“我又不是小孩子，成日里只知道漫山遍野玩去，以前在家也就罢了，现在可是有要务在身。”
　　她说得正经，西窗忍不住笑，在她旁边坐下来。
　　“是是是，师姐现在可是一等一的护卫，自然不能擅离职守，我昨天晚上……啧，还和叶姑娘说起你。”
　　事既涉己，南北顿时来劲，坐着的石凳被她往前一挪，凑到了西窗面前。
　　“你同叶姑娘说什么诨话了？”
　　“偏生我说的就是诨话？你可别忘了，在山上的时候，师父可好声叮嘱，我俩下山来，若是走一道，你可得听我的，不能由着性子乱来。”
　　“师父那可也说了，教你好好管住这张嘴，可不能净是口花花地说话，叫人开心，平白骗许多姑娘家，最后又不肯负责——你去骗叶姑娘什么了？老实交代，别当我好糊弄了去！”
　　西窗听得好气，笑道：“师父才是诨话一堆，抹黑我来劲。你瞧我这一路上，哪里撩拨姑娘家了？我呀，同叶姑娘说，你是个没心没肺，天生缺根筋的聪明木头，带着好吃好玩，拿你当个小孩正好，可不能太看重你，回头呀，被木头敲了脑袋，这就叫——”
　　他伸手弹中林南北额头，麦色肌肤上登时浮出一块红。
　　“醍醐灌顶，当头棒喝。”
　　南北捂住额头，盯着他骂：“你放……你放屁！哪有拿内劲敲人脑袋的？你就是一下山没人管，仗着师父不在欺负我来了。虽说你大我几岁，但我也是师姐，咱们在山上不说，在外面，你不得给我几分面子？”
　　她揉着额头，看一眼后山门，四野不听叶落脚步声，这些地方她清早起来练剑时都已经瞧过，不曾有什么野兽，安全得很，是以没有跟上去找叶落。
　　“我哪里像小孩子？我是缺根筋不假，”南北摸摸脑袋，“可人若是自知自己缺根筋，那还算缺根筋吗？你少来绕我。叶姑娘这样好的人实在难见，咱们下山一路上，见过几个？你放心，天底下还没有能把我害了的人呢。”
　　“行吧。”
　　西窗站起来，看她一眼，自笑着摇头。
　　“你是缺根筋，那位是多颗心。我是管不了啦——江湖上琐碎事多了去了，师姐玩得开心就好。也是，哪来那么多恩怨情仇的，有事儿只管折腾去，我们师门五个大侠，还撑不起你的腰么？”
　　他这样说，南北便跟着点头，心有同感。
　　“不错，你若是有什么事，也只管来找师姐诉苦就是，我必定只帮你。”
　　西窗嘻嘻哈哈应了，只道要去找道士告别，让南北去寻叶落，自个儿三两下跑掉。
　　南北这会儿惦记着要去同叶落解释清楚，切不可对她师弟有什么嫌隙，毕竟路上还得走好几日，她怕叶落心里不舒服，回头憋出点病根不说，再把她解雇了，实在是可惜，连声应下，转身飞出道观墙，去后山找叶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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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姑娘走得不远，就在道士平常练气的地方坐着。
　　这里望出去尽是云海，能见得稍矮些的山峰层层列列，任由云雾翻滚卷涌，松柏环绕，草木葱茏，道士在这里做了个围栏，整出块青砖地，碑石上刻着“望海”二字。
　　叶落裹了件披风，坐在悬崖边上，抱着栏杆链子，趴在手臂间发呆。
　　南北瞧见她，吓得三魂六魄飞出去一半，生怕惊到叶姑娘，害得她掉下去，先是自己飞到个高些的树上往下瞧，细细想了晌，确定叶落就算现在跳下去，她也能在叶落落地之前给她捞上来，这才松下一口气。
　　她跃下树，打个弧，飘到叶落身后，一把抓住叶落后颈衣裳，拖着叶姑娘就从悬崖边飞出去，待到叶落反应过来，林南北已经拎着她回到了林间石板路上。
　　叶姑娘哭笑不得，又不大好说她不解风情，只好道：“反倒是你吓我一跳，不是在院子里歇着吗？怎么找出来了。”
　　“咱们得走啦，”林南北拉着她往山下去，“姑娘可别老往这些危险地方去，今天是我在，你就是往下跳也没事儿，还有啊……”
　　她自个儿琢磨一下，觉得叶落是个善解人意的好人，虽说有离家出走这般行径，那也是江湖儿女的不安现状的豪气。
　　南北在后山门前停下脚步，直直地盯住她：“叶姑娘，昨晚师弟跟你说什么了？他这个人说话好不经事，若是有什么惹你生气的地方，一定要说，我帮你揍他去。”
　　叶落摇头，笑道：“我不知西窗少侠，少侠不知我，当然有些地方，得好好说道说道，他又不同我们去玩的，我做什么放在心上。倒是你——”
　　她上前一步掐住南北脸颊，见她一脸懵懂，睁着眼看她，半点也没有挪开的意思，心下叹一口气。
　　“他和你说什么啦？你怎么一大早就知道了。”
　　“他说我缺根筋！”
　　南北登时又恼起来。
　　“若不是瞧他是我师弟，早就收拾这个小混账了。”
　　叶落同她并肩往里走，道：“可你既没有收拾他，还到我这里来探口风，想来这个师弟虽然嘴上惹你生气，你还是喜欢的。”
　　南北便答：“是啊，是啊，我俩从小一起长大，他小时候可不爱说话，自己一个人睡觉还尿床哭鼻子。天底下我就这么一个师弟，当然要对他好一点。”
　　叶落又问：“那若是我今天生气，不肯同他一道走，你要怎么办呢？”
　　南北道：“让他自己走去，不许出现在我俩眼前，待到了凌波渡，找到他朋友，就把西窗打发了，你不提他，他不提你，不就没事了？”
　　叶落自笑：“既是如此，想来这个师弟还是要重要一点的。”
　　南北掰着手左右称量几番，言辞恳切：“我不大愿意骗人。至少现在师弟是要重要那么一点点点点点的，叶姑娘是雇我的好人，师弟是只有一个师弟，若是你俩闹起来，我实在没什么法子，就只好回山去啦。”
　　叶落含含糊糊地重复着“现在”，而后松开她的脸，自个儿招呼她往道观里去。
　　“好了，没有同你师弟置气。我们不是要出发了？可别耽误时辰。”
　　南北连声应了，朝她追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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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门西窗不知夜里是不是被他师姐，用那根水火不侵的烧火棍敲打了，一路上都安分得很，拎包牵马，寻路铺床，好似真招来个小倌。
　　叶落是被人侍奉惯的，不管西窗有什么心思，受得心安理得。南北是不大见他这般伏低做小的模样，没少使唤他跑前跑后，饼子吃腻了，还叫西窗去山上寻果子来，不甜的不肯吃。
　　她三个这般走走玩玩，不过七八日，便到了凌波渡。
　　凌波渡下有水神镇，闻说当年通海河中曾有一条小龙蛇，通长一臂，周身纯黑，额有双角，逢通海河大水，泛滥成灾，几乎将沿岸淹作泽国，是这条小蛇忽地出现在凌波渡前，化作大龙，尔后风浪止息，通海河回到河道之中，只给两岸留下河泥沃土。
　　如此，为了祭祀这条龙蛇，便在凌波渡前修下水神镇，做了龙蛇祠，每每有船只出河入海，路过水神镇，都要到这里来拜祭。
　　西窗说有朋友在等，那便是这水神镇中。她三人来得巧，再过几日便是通船的日子，届时水神镇上亦有祭祀龙蛇的庆典，好不热闹。
　　南北听师弟叽叽喳喳介绍了一堆，心里只想着在哪儿寻个好客栈住下——她自认是没有什么私心的，叶落虽不挑住处，可到底是爱干净，路上好几次问了何处有山泉，她想好好洗漱一番，南北虽没有就地掘井的本事，但也记在心中。
　　林南北把要带她们去逛龙蛇祠的西窗一把抓住：“好了，想来你是吃喝玩乐的老手，我现在累得慌，只想找个地方洗澡吃饭睡觉，快说，你的朋友在哪儿？咱们将你打发了，好找客栈去。”
　　西窗往镇口一指：“那儿呢。”
　　镇口有个挂着船帆的楼，三层，修得宽敞，这会儿正吵吵嚷嚷，好多人堵在门口，林南北眯着眼瞧了好一阵，方才问师弟：“哪个是你朋友？”
　　西窗自笑，拿起她手上的行李，接过马缰，将马牵到自己和南北中间。
　　“哪个都不是，那是水神镇最大的客栈，往来客商多半都住这儿。我让朋友多留了几间屋子，师姐只管去住就是。”
　　“那可不能让我付房费，叶姑娘也不行。”
　　“既然是我请客，当然不敢让师姐破费，不仅如此，你在这儿等船，我请你和叶姑娘吃喝玩乐，行不行？”
　　“不错不错，你有那么多私房钱，正该拿出来孝敬师姐。”
　　叶落与南北并肩而行，四下打量。
　　这镇子不大，因着是水陆必经之地，所以各色商铺还算齐全，叶家做银号生意的半两楼正在此处。独院青石房，门前站着七八个护卫，守得严，门却大开着，能看到里面点账的掌柜。
　　叶落随意扫过去两眼，转开脸，跟上了南北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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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龙王客栈等西窗的，是个姑娘，瞧着还是个小家碧玉似的姑娘。
　　南北认识的那些姑娘里，她师叔悬泉，是个死了友人能到别人家门口杀人的狠辣角色，她师祖母纪鲤，能让她鼻孔朝天的师祖跪在院门口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叶落不是个能拔刀杀人的，可叶落敢一个人揣着万贯家财，跟刚认识的江湖人就离家出走。
　　她瞧着那正在桌案上布菜的姑娘想：好，这下我可算认识个跑不动，蹿不了，走太快会喘气的柔弱姑娘了。
　　姑娘是小家碧玉的姑娘，名字也是温良贤淑的名字，取头尾，唤做温淑。
　　温淑布好菜，放好酒盏，自个儿斜斜坐在东门西窗旁边，叶落从不打听闲事，自顾自吃饭，林南北将他俩左右打量好几番，深深叹气。
　　西窗不知底细，笑道：“师姐天天念着要吃河鱼，怎么这会儿放在眼前，不去动筷子，反倒是唉声叹气了？”
　　南北将双臂一抱，又叹气。
　　“我不是为河鱼心酸，我是在想，若是师弟没管住这口花花的嘴，平白骗人家姑娘私奔，该怎么替师父行法，把你抓回山上去。”
　　温淑听得她说完，看一眼西窗，掩嘴直笑，西窗无奈，摇头，又给她夹了一块鱼肚肉。
　　“你呀，有心思在这儿胡思乱想的，不如把肚子填饱了去！”
　　温淑给她斟茶，替西窗道：“林师姐不必担心，我同萧……小公子出来，家父知晓，命我路上多多照顾好公子。我两家曾是世交，我与小公子从前见过的。”
　　叶落终于找到点话头，意味深长地“啊”了一声，道：“青梅竹马，甚好。想不到西窗少侠，还有这等姻缘。”
　　西窗看她一眼，又看南北一眼，故作姿态地大叹三声：“罢了罢了，是我说不过你们，我且闭嘴吃饭吧！”
　　他几人吵吵嚷嚷，吃喝闲聊，到底都是心不挂愁的少年人，此前有什么龃龉也尽都散去，待到月上中天，方才各自散去，回房歇息。

　　小鸽子说话：咕咕，咕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