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花行》白渔

2、相见欢（二）

　　宝鼎山，林疏天阔，此时已近黄昏，飞鸟归巢，四野昏寂。
　　沿山势而建的栈桥蜿蜒而上，一辆马车停在它的起点，几个家仆模样的人正打着灯烛蹲在地上修车轮。鹅黄衣裙的少女双脚空悬，坐在木板上，她一手扶着横栏，一手把玩着一块玉石。
　　那穿得稍好的一位老仆贴山崖站着，双腿战战，却仍忧心着小主人安危，见少女打了个哈欠，懒懒散散，忙出声唤她：“姑娘，咱们若是赶不到客栈，今儿得在这儿歇下了。”
　　“那便在这边住着，”少女仰躺下来，“二伯，叫他们也别折腾了，生火歇着吧，这是往灞城去的必经之路，大不了多呆几天，总有客商路过，能捎我们一程。”
　　“我们几个粗人，倒是没什么……”二伯应了几声，“姑娘去车上歇着吧？”
　　少女知他担心，翻身便坐起来，笑眯眯扶住他，往回去。
　　他二人方走回林间，那车厢里便探出个脑袋，小丫头约莫十六七岁上下，看见他俩走近，忙不迭跳下来，掀开车帘。
　　“姑娘可算回来了，”她笑嘻嘻抖开披风，“小炉上给您烧着茶呢，这会冷了，姑娘快暖暖。”
　　老仆自去安排小子们扎营，小丫鬟扶着少女上了马车，那厢门前的小灯笼摇摇晃晃转过几圈，飞花落英的纹路里，绣着个利落漂亮的“叶”字。
　　“也不知林女侠在哪儿，”叶落捧着杯热茶，窝在小榻里，“桑葚，你说，像这种江湖侠客，功夫高超，想必已经到灞城了？”
　　桑葚将点心拣出来，放在小桌上，这才嘟嘟囔囔地回她。
　　“姑娘，要我说呀，还是郎君给您找的镖局好些。那位大侠虽说瞧着是老实，但毕竟不知底细……您说，哪有主家在路上等着，她自己路过反倒跑了的，一点规矩没有。”
　　“那也是我让她跑的。”
　　叶落掀开窗帘，瞧一眼天色，马车外，叶二伯领着人已将火搭了起来，初夏夜间已不再寒凉入骨，他几个只取了块篷布搭着，这会儿正张罗晚饭。
　　斜阳西落，四周浑浑失色，山野变成一片搅动着的粘稠影子，篝火的光在其中跳跃得格外显眼。
　　叶落坐回去，兴致勃勃。
　　“若依着话本上，我们这般落单的，一瞧便是富家子出行，又不曾带着护卫的行路人，今夜不是被山贼劫掠，便是遭路匪杀人越货。”
　　桑葚是个胆小的，打了个寒噤，忙摆手，朝着天拜了几拜。
　　“姑娘可别说这种话，呸呸呸，胡说八道的东西您也信，快呸掉。咱们可得一路上平平安安，顺顺利利，菩萨保佑，阿弥陀佛。”
　　“怕什么，”叶落直乐，“太平年间，我们可是良民。再说了，我这样的怎么也得活到十七八回去，说不定林女侠到时便从天而降，刀光剑影，一剑便要了那贼首性命，吓得喽啰们抱头鼠窜，哭爹喊娘，只道是天神下凡。”
　　她拍着桌子，猛一击掌。
　　“真可谓是‘只见那山中忽地出来个敷面皂衣的少年郎君，骑的是枣红大马，提的是三尺龙泉，听得林间风动，剑光飞舞，一剑，便将那嚣张贼首刺了个对穿，几个喽啰登时吓哭当场，连连叩头，口中高喊：“求求大侠，放过我们吧！”’你瞧，若以常论，应当是如此的。”
　　桑葚知她那胡思乱想的毛病又犯了，只叹一口气，看看她。
　　“姑娘说得是好，可是咱们那位林大侠，林姑娘，也没见她背着什么宝剑，倒是提着根烧火棍，哪有您说的那般威风。”
　　叶落咂咂嘴，不尴不尬地坐直，细细想了想，也跟着叹气。
　　“这倒是，回头到汝阳城，叫二伯找个好铺子，给她打副趁手的好兵器。那衣衫嘛，也得换上一身，却不知这‘抓地快靴’是个什么。”
　　她从匣中取出纸笔来，依着话本子上描了几条，又抄了一行字上去。
　　“到了灞城，便叫坊中瞧瞧，是个什么模样的靴子，做七八双来。”
　　“是，是。”
　　桑葚叠几叠，收进袋里，往外瞟了一眼，忙按住叶落话头。
　　“姑娘，二伯他们像是弄好了，您下去瞧瞧？”
　　她话音方落，叶二伯的声音便在外边响起，叶落虽有些意犹未尽，倒也不闹什么脾气，叫桑葚拿了袋肉脯去分给众人，自个儿随意吃了两碗粥，坐到马车边，却又不知在想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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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客商往来，一向是讨吉利，别说这等招贼的话，便就是早上出门踩到水，都得三四思量，看遍黄历，算得诸事皆宜，方敢出行。
　　叶家一行，本就是送叶落到京城探亲——说是如此，何时到，如何到，却不曾说过，实则放叶落出来玩罢了。她不肯要家仆护卫，只挑了几个从小熟识的仆从，要乘马车游江南。家中原本给她请了镖局，却叫叶落扔银钱砸了总镖头脑袋，气得对方直骂她仗势欺人，不肯随行，方才叫她在城门前跑了。
　　她虽穿着普通，可到底是富贵人家娇养出来的人，身旁有老仆小厮奔走，马车也高大宽敞，身边又不见护卫，只差将“肥美易宰”写在脸上，叫那些绿林好汉速来劫富济贫，杀贪赈穷。
　　待得林中彻底黑成一片，几个家仆将马车围在中间睡了，篝火隐隐绰绰冒着火星，洒了雄黄粉的药圈边，忽地冒出点火光，几个贼人倒不怕他们，大喇喇打着火把，压着嗓子，躲在树后窃窃私语。
　　“头儿，我瞧了，净是些瘦羊，没有咬人的狗。”
　　“废话，养了狗还能让我们摸近了？”
　　方才讲话那个在脖子上比划两下，为首的挠挠胡子，咂了咂嘴。
　　“不好吧？”
　　“只劫财？”
　　“这两天城里查得紧，万一碰了个不该碰的，这不是把弟兄们命给搭进去了？”
　　“那咱们抢几成？”
　　那为首的比出个五，正反划了划，众人会意，熄灭火把，蒙上面巾，从背后掏出武器，大都是些破破烂烂的二手货，唯有头目手上的长刀森森，像是染了许多血的模样。
　　他几人散开，林中不知何处又冒出来几个，约莫十来人，将叶落一行围在其中，缓缓靠近。
　　叶落睡前同桑葚叽叽喳喳聊了许多，本就睡得不大熟，那劫道的也非什么悍匪，做事并不老道，踩了树枝，漏了刀光，叫叶落隐隐察觉了。
　　她心里不知是野兽还是人，但心盲目叫嚷起来反倒引起变动，于是悄悄摸出火折，将桌上的灯笼点着，自个儿坐在灯边，掏出个话本子，开始念叨。
　　“不知诸位，是哪条道上的英雄？”
　　她往常这般半夜不睡起来看书的多了，家仆们习以为常，丝毫不曾动弹，桑葚也只是含糊不清地拍拍手，同她说着早点歇息。
　　外面的山贼不知，只道是暴露行踪，一时不确定叶落是否藏了护卫，顿时都停下脚步，四下张望，看着为首的匪头。
　　那匪头将眉头一皱，压着嗓子同身边的瘦个嘀咕几句，便回她。
　　“哥儿几个，是这宝鼎山的护山神。从这过，给咱们奉上香火，自然保佑你一路平安，若不然……”
　　叶落见他同自己搭话，心先松了一半，见桑葚被吵醒，忙摁着她脑袋将她塞回被窝里。
　　“那么，几位侠士，我这一行人，送多少香火钱为妥？”
　　匪头又同一旁的嘀咕几句，见叶二等人似有转醒之意，忙摆摆手，那十来个喽啰登时跑了上去，将几人连同被褥一起捆了，刀枪架在脖子上。
　　叶二等人霎时惊醒，正要呼喊，却见叶落从窗户里伸出手，往下压了压，惊魂之际，只得听主家的话，战战兢兢地被赶在一起，看着忽然冒出来的贼人。
　　“钱财身外物，咱们收五成。”
　　匪首伸出左手，张开五指，正反比了比，抬起刀，又将手放在刀背上摩挲。
　　“这位英雄，”叶落朝醒来的桑葚眨眨眼，“我瞧外面这几位都是有仁有义的人物，否则怎会停下来和我一个弱女子讲道理？钱，自然不会缺了几位的，只是我们一行人手无寸铁，却不知道英雄说话，当不当得了主，做不做得了数？若是不作数，我给了香火，还未出山又要我供奉另外五成……小女子破财事小，英雄这名声传出去，恐怕就坏了。”
　　“哼！”
　　那匪首当即便回她。
　　“老子骗你干什么！拿钱买路的事儿，咱们做的是长久生意，既不杀你也不逼你，惹来官兵好玩的么！磨磨唧唧实在麻烦，你拿了钱来，哥儿几个保你进城之前顺顺溜溜。抢两回，那是王八蛋做的破事儿。”
　　他说罢，往地上呸了一口，将刀挥起来。
　　“喂，将钱拿来，再拖拉，就先把那个老的拖出来砍了！”
　　喽啰立刻把刀在叶二脖子上动了动，叶二梗着脖子不敢动，只觉得一股凉意贴在颈上。
　　“慢着。”
　　叶落掀开帘子，却并未走出去，她看向马车外的山野，勾起嘴角。
　　“诸位也见了，我这儿有两辆车，这辆车不过是我路上歇息用的，藏不得什么东西。我一应所需皆是家中这位老仆打点，都放在小子们的板车上，英雄自可以去验货，看看合不合心意。”
　　匪首示意身旁人去看，那瘦个立刻劈开了一捆麻袋，层叠着的马草中，咕噜噜滚出一串金块。
　　这帮人无非是赚点意外之财，何曾见过这般阵势，一个个直了眼，张着嘴说不出话，脸上几要冒汗，若不是面罩遮住，怕是口水已经淌下来。
　　瘦个又连着劈开好几个，又滚出来些碎金，他们如何还坐得住，只道叶落一行老弱，几个青壮也没什么好怕的，忙丢下叶二等人，冲上去哄抢起来。
　　贼头自然要端着点架子，不与他们去抢，自顾自盯着叶二等人，抱胸抖腿，嘟嘟囔囔，骂骂咧咧，看一眼月亮，正要开口喝住抢钱的众人，一根冰凉的东西却忽地贴上他后颈。
　　他身后的人气喘吁吁，惊魂未定般感慨。
　　“哎呀呀，可算赶上了，叶小姐，实在对不住。”
　　贼头只记得颈后一痛，那匆匆赶来的护卫还与他连声道歉，连道不是，往后便一概不知。
　　叶落从窗户里探出头去，散落的火把中，林南北一边说着些道歉愧疚的话，一边抡起手里的黑棍子，一手一个，放趴了劫道的贼人，避开他们落在地上的武器，小心翼翼地走到她面前。
　　“叶小姐，您没有丢什么钱财，受什么惊吓吧？对不住，对不住，我和师叔久不相见，误了时辰，忘记回来寻你们。”
　　她皱眉咬牙，拧成一团，动动手指。
　　“这个月月钱我便不要了，您可别把我解雇了，咱们可是签过文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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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嘛……”
　　叶落滴溜溜一转眼珠，趴在窗户上笑得灿烂。
　　“念在初犯，既往不咎。不过林大侠失职在先，我便要你一个承诺，既不违法乱纪，也不强人所难，只需你到时听我安排，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