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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相见欢(一) ...

  •   江南飞雨。
      初夏正该伴着惊雷,吹得雨色蒙蒙,才好洗净春风酥醉,叫天地爽利换个季节。更何况江南有言:“宣城纸,徽州墨,灞下烟雨,千里柳色。”
      春日柳絮翻飞恼人得很,到初夏,风斜雨舒,青翠漫天,正是佳时。
      天方擦亮,城头火烛还未熄去,城卫换岗,对完名册点过卯,新到岗的目光炯炯,朦胧中见着道路尽头摇摇晃晃一道人影正缓步走向城门。
      那人走得极慢,犹犹豫豫,磕磕绊绊,一瘸一拐,不知是腿脚不便,又或是眼上有疾,不长不短一条平路,待走进城门灯火中,天际已生出朝霞数道,兵士抬眼看她——竟是个姑娘家。
      虽说是女侠客,但也着实太狼狈了些。一身衣裳半旧不新,洗得干净,可惜袖口像是被狗啃过一口,细碎挂着几条破布,不曾缝补,手肘脱了线,露出一节发白中衣,袍子下摆开着口,许是什么东西划的,在风里摇摇摆摆,招手快活,溅着好些泥点。头发勉强束起,垂下两条拧巴着的青布,竹篾流着莹莹黄光,缠不住的发丝肆意炸开。脚上倒是一双千层纳底缎面的靴子,像是长辈所制,可惜鞋底磨平小半,一路沐雨而来,缎上满是泥尘。
      怨不得城卫细打量,媒婆似的,只因这几日有朝廷天使要自灞城过,正该十二分小心仔细,若闲得,他只怕要把这个外乡人的祖坟何处都问明白。守城的将长戟一伸,拦住来人,伸手,问她要文牒。落拓鬼恍然大悟,忙将手上竹竿夹在肘弯,甩下背后行囊,那挂在一起的黑短棍也跟着半掉不掉,随她翻找文书的动作,敲击着主子大腿。
      很快,来人双手将文牒奉上,笑出八颗白牙,城卫扫她一眼,剑眉黑直,尾稍斜飞,双目晶亮,这会儿笑成个弧,眼尾带着几分深色,倒不谄媚,瞧着也是老实,于是随意翻了翻文书。
      “益州巴郡,林南北,良户,农猎。”
      “正是,官爷,我可是正经良民。”
      “来灞城做什么的?”
      “有个叔叔在这里,来访亲的。”
      访亲的,城里却没有姓林的人家,城卫又看她一眼,想必是西城那群流户中的某个,眉头一皱,在名册上记下林南北籍贯,摆摆手,却不是让她走。
      “姑娘,这几日朝廷有使者来,县公有吩咐,你这般穷酸,便去西城呆着,近日不要出来行走,若是上头大人见了,怕是当我灞城也破落,尽是些乞丐流民,传出去大不好听。”
      他话尽,方才还老实巴交的姑娘顿时冒出两股火,抢过文牒揉进怀里,瞪他。
      “你说谁乞丐?乞丐,乞丐……有我这般穷的吗!他们日子好着呢!”
      她气呼呼背上行囊,仍攥着竹竿。
      “我是你们县尉孤一书孤大人的子侄,来拜访叔父的!”
      小侠客这会儿倒不瘸腿,昂首阔步一溜烟走远,县衙高大,她自冲着那儿去。到没了人影,城卫方才反应过来。
      “憨大人的亲戚,怪不得。”
      他叉掉林南北的名字。
      “穷到一块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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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湖有江湖的道义规矩,风里来血里去,视国法于无物,要的便是快意恩仇,十步生死,慨然一诺五岳轻——这是好的,旁的要犯法违禁,也求一个“名”,便是作恶多端的江洋大盗,若是活得让朝廷海捕,那可真是大风头,明面上不说,背地里有人也称一句豪杰。
      是以朝廷官吏,在江湖侠客眼中,与富绅门前恶狗无异,主要作用就是留给仁侠劫富济贫,杀贪救贤,姓甚名谁,谁管他。
      林南北要投靠的这位县尉叔父,却是官吏中的例外,江湖里的奇种。
      她师门师长共四人,孤一书最幼,师门名字都来得乱七八糟,譬如孤一书,便是他书生亲爹弄丢了师祖一本前朝孤本,抵给师祖当儿子,是以取名孤一书。长到十六七岁,临出山,顿悟自己血脉里那点济世安民的宿命,弃剑从良,跑去考科举,逢着三年春闱开,一路中上第二甲,同进士。他贫寒,又无人脉,京城里坐了两年冷凳,终于给补上缺,发到灞城做县尉。
      新官上任,一身清风,不仅家眷仆从无一个,行囊也空空,更有甚者直言城外茶铺见到县尉,喝茶掏出七个铜板,磨得水光滑亮,不知在手上攒了几年。真清贫还是假穷酸,看不懂,自有人去试,做官嘛,名利二字。
      当夜,有灞城土绅县衙后门上叩开孤一书房门,堂中一坐,取出个包袱,内有白银三百,黄金十两,美玉一对,白璧一双,另有身契二三,仆从丫鬟。他自以为礼不薄,却不想这个新县尉脑子不大好使。
      孤一书一皱眉,叹气。
      “老先生,我离家前已答应师父,既然入仕,就不做拿钱买命的江湖事,你请回吧。”
      行贿的笑一僵,不料官爷曾是道上的,又将手上财物推了推,放在桌上。
      “哪里话哪里话,我这是瞧大人甚是清贫,望大人收着,打点一二,一片赤心。”
      孤一书方才醒悟,原是来行贿的。
      “国有律法,为官者不可私受财物,老先生,我观你也是有头面的人物,这么多钱,做旁的不好吗?”
      他是摸不准孤一书真假,又想起这位似是买凶杀人那路上的,搓搓手,尬笑。
      “大人正派,此事仅你我知晓,不必挂怀,不必挂怀。”
      说罢,匆匆告辞走了,留一个憨直货坐在堂上想了半晌,突然悟透,拍掌大笑。
      第二日,县衙前便贴出一张门大告示,上书灞城某某,某年月日夜何时向县尉进金银如数,已交付县令,着匠人修城门官道,仆从如数,已改作民籍。另有小纸一张,书朝廷律法,官者不可受贿枉私,违者应罚如何云云。那土绅只道羞他,恨煞孤一书,再不提此事。
      往后,凡有私交财物——哪怕是路过的江湖客往他院子里扔只母鸡,他也捉去送了所需之人,灞城父老方知他真清直,江湖上亦传闻“憨相公”令名,只可惜县尉一职上蹉跎十载,真个儿做成了铁饭碗。孤一书也不愁恼,往师门写信尚自夸得意:“原来要叫人不做坏事,只消将他要做的事公诸于众,再引其向善即可。”
      -
      -
      孤一书住处好寻,林南北杀到县衙附近,便见后门上转出个人,官袍半旧,补子上磨漏点线头,正拿着柳木刷蹲在衙前水槽旁漱口,衙卫见怪不怪,朝他打招呼。
      “孤大人今日休沐也起得这样早,最近可是有喜事?”
      “家中来书,有个后辈晚生,这几日就到,我怕她寻不见路,早些来,候着。”
      林南北于是笃定这是她师叔,但晚辈上门,她这模样也太狼狈,寻思孤一书既然不曾瞧见,自个儿先找个有水的地方收拾一番,方迈步,便听那年轻衙卫叫了一声。
      “大人!您瞧那边的姑娘可是您等的人?”
      林南北缓缓转头,孤一书大喜过望,将柳木刷往怀里一塞,三两步疾行而来,一把攥住她手腕。
      “小南北,都长这么大啦!”
      林南北默默将竹竿换只手,挤出个笑容。
      “孤师叔,南北想死你了!”
      那衙卫看他俩欢欢喜喜往后衙巷子里去,兀自得意。
      “我瞧那姑娘打扮,便知是孤大人家人,一个模子里出来的。”
      后衙冷清,没什么人住,县爷自有买的宅院,孤一书穷,也不愿搬。院子不大,三间房,门两侧种着腊梅,这会儿正葱郁,底下刨松土,一畦青菜张牙舞爪地长着,水缸里养着两条草鱼,正浮在水上吐泡。南北把行李扔在客房,褥子薄,所幸夏季不太凉,屋内干燥,也未生霉气,她欲出门,就听见孤一书在厨房里喊她。
      “小南北,把我窗前葱苗拔点来,师叔给你煮面。”
      她扭头,主屋花盆里郁郁葱葱,葱姜蒜都长势喜人,随意掐了一把,打水涮一遍,往厨房走。
      厨房也小,一个土灶,一张桌,四条凳,几口锅摞在架子上,一排刀挂在灶边,靠墙排着木柴稻草,破盆里装着草木灰,不知做什么用的,孤一书手边摆着两个大海碗,一把面,火刚生起来,县尉爷官服挽到手肘,下摆扎进腰带,正从水缸里取水。南北不和他客气,自家人,将葱放在案板上,挑了张凳子,坐没坐相,快躺上去睡了。
      孤一书自个儿忙活,还不忘搭理南北。
      “师叔走的时候,你才水缸那么高,这会儿都长这么大了,家里都好吗?”
      “好得很,师父巴不得撵我们两个下山,师叔忙着跳舞养猪,师伯还是不爱出门,西窗师弟一下山就跑了,我也不知他去了哪里。”
      “他么,打小就这样,还比你长两岁,别怕,让他风流去。小南北,你吃过饭就去歇会儿,外衫脱下来,师叔给你补补,这是哪里弄上的,破成这个样子。”
      他一边说,一边足尖点地,从房梁上取下个灯笼,里面装的不是灯烛,过年制的半块腊肉还有巴掌大一块,他切下一半,又放回去。
      孤一书不问衣裳还好,他一问,南北“腾”地坐起来,一股子闷气,将桌子拍个一掌,忙不迭向长者告状。
      “还不是叫花子害的!”
      原来她甫一下山,便收到师父刀剑中传信,众师长都偏爱她,已提前问过孤一书,叫南北先去投靠师叔,见见世面,再闯荡江湖。师门清寒养不起马,可她轻功卓绝,抄山路本也不慢,刚出蜀地,寻着个小城落脚,花三个铜板买上两个肉包子,方吃了一口,脚边呼啦啦围过来十几只狗,口水在地上都快淌成河,也不叫唤,尾巴摇得林南北脚下都起风,眼巴巴看着。
      南北心软,掰了半个扔出去——那帮狗便在她身侧不远处打得昏天黑地,嗷嗷叫唤,有抢肉红眼的几只,南北迈步要走,恍惚以为她也是狗,两三爪撕烂南北衣袖。她穷得要死,出门就这一件最值钱的外衫,登时火气上头,拔剑就要打狗,凝气于身,正要往前走,旁边窜出个叫花,竹棍破空打在她小腿上,痛得南北眼泪花直冒,那花子却有闲心乜她一眼。
      “干嘛呢?我们丐帮养的狗,你也敢打?知不知道天下第一帮的威风,新下山的吧?”
      她确实新下山,只牢记师父两句叮嘱,其中一句:“江湖上两种人不要沾惹,一则嫖客,二则花子。”
      南北不晓得叫花有什么不能招惹的——嫖客因着她是姑娘家,师父叮嘱时颇有些暗恨的模样。但她乖巧,眼泪汪汪,也不管肉包子还没吃完,揣怀里,捡着根竹棍,一瘸一拐走了。
      “哦,花子。”
      孤一书已切好了腊肉,锅烧热,下肉,肥肉还能渗些油,锅底渐渐刷出一层亮色,冒出油烟,他赶忙将肉倒进南北碗里,从草木灰里刨出两个鸡蛋,两手搓干净蛋壳,借着腊肉油煎蛋。南北肚子咕噜噜叫唤,眼巴巴盯着他。
      “小时抢你个糖葫芦都要追着打半座山,这会儿倒娇气,”孤一书手上不停,跟她笑,“路上吃了些什么?身上还有钱么?”
      他一说钱,南北顿时来了兴致。
      “我到郴州,遇见个招打手的姑娘,她说她姓叶,是富贵人家的大小姐,出来见世面的,问我要不要做她的打手。”
      她兴高采烈,掰着手指头数了一圈。
      “月钱十两,包吃包住,逢年过节的另有节钱,只消保证她安全,身家清白没有仇家便可。”
      孤一书打了一瓢水进锅,从窗缝里扯进来两棵有点蔫的青菜,蛋在南北碗里。
      “这样好的差事!抵得上师叔许久的俸禄了,富小姐出来游玩,若不是太跋扈,想必也没什么大事,小南北,你应了么?”
      南北喜滋滋。
      “自然!她却说要考校我功夫,咱俩约在灞城见面,我用轻功行山路,她买了马车走官道,瞧瞧谁先到。”
      孤一书已丢了面进去,听她说,却皱眉。
      “近日灞城外不大太平,有几伙流匪。小南北,你和你的朋友没事吧?”
      南北走去帮她师叔添盐,挑出个已刮空的盐罐,面汤掺了些许倒进去,晃荡几番,化干净残盐,又倒回锅里,孤一书捞面,看她一番动作,眼中颇为赞许。
      “我好着呢,路上还瞧见叶小姐了,她马车坏了个轱辘,等着修,说我若不急,等等她。”
      “那便好。”
      她拿筷子拨了一半肉蛋在孤一书碗里,将葱扯折成几段,丢进碗里,孤一书掺汤加面,叔侄两个捧着海碗往桌前匆匆坐下,俱饿得不行,勾出馋虫,等不得叙旧,吸溜溜闷头吃面,又添了一大碗面汤喝尽,两个人皆是许久不沾肉腥,碗底留着几块腊肉丁,这会子只觉得飨足,半靠在桌边,细嚼慢咽肉渣。
      “既是有钱的大户,师叔倒不担心你跟着我吃苦。”
      孤一书接着前话,打怀里摸出钱袋,倒出二十个铜板。
      “还说带你买些衣裳用具,幸好,幸好,我师侄不必跟着饿肚子。”
      南北眯眼笑。
      “合该我给师叔添些用具才对。”
      她说完,颇有些少年人成功立业的得意,往腰上一摸,钱袋翻开,空空如也。
      两人无言对视片刻,南北一声惊呼,猛地站起来。
      “完蛋完蛋,我急着赶路,把叶小姐一个人落山路上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相见欢(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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