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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谋事九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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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昭如。
晏初知道他。
青州驻军不足万数,但究竟不足到了哪里,晏初却是没资格去探听的。只是,他清楚的记得刚来青州的时候,街上押了许多从定州流窜而来的逃匪,押解他们的就是这位驻军参将,司昭如。
那年晏初还小,只能勉强站在人群中,透过缝隙隐约看到他扬手挥鞭的模样。
但他还是想握住那条鞭子,阻止彼时的司昭如挥鞭向流匪,仿佛只要这样,就可以阻止许多年前,挥向祁王府阖府上下的长鞭一样。
此刻,他握住了司昭如递过来的茶杯。
指尖微微用力收紧,就仿佛是握住了记忆中的那条长鞭。
这茶不能喝。
京都局势晦暗莫测,司昭如此刻也未必是真心在拉拢。他于京都这些贵人们而言,无非就是个初出茅庐的新鲜玩物……又逢青州去往京都这条路过于漫长,左右无人消遣,一时兴起之事罢了。
何况——
晏初抬头看向司昭如,余光却已将两位侍女上下扫遍。
长公主应当不在这辆车上。
一个一无所有的年轻人,想要在京都立足生根,仅凭自己,实在是艰难。而攀上了这些贵人,往后的路便不一样多了。晏初自认并非什么铁骨铮铮之人,只是,要做司昭如的玩物,他心中实在是膈应。
司昭如也无非就是个五品参将罢了。
长公主以一己之身搅混了夋族这趟水,且如今能从夋族全身而退,他所仰慕的,乃是长公主如此风姿,并非是司昭如这样的粗人。
可若不喝……
晏初再次垂眸,看向手中的茶汤。
澄黄的茶汤,斟了七八分满,马车不停,茶水却没有溅出一滴来。司昭如的身手于他来说已是深不可测,更何况背后的长公主呢?晏初毫不怀疑,倘若自己就这么光明正大的将茶杯放下,拂了司昭如的面子,下一刻自己就会成为这大荒古道上的孤魂野鬼。
瞬息转过万千念头,再抬头时,晏初已是满目真挚笑意,“这茶凉了些,我打小便喝药,师父不叫我喝冷茶的。”
男装侍女闻言,探手覆在杯上,果觉已没了热气蒸腾,转将茶杯接在手中,起身掀开帘子泼了出去,“看着便觉得瘦,既打小吃药,那这茶还是不喝好些。”
接着又看向司昭如,“司将军也是,小小年纪,递什么茶呢?往后要喝,有的是时候,也不急在这一时片刻上。”
她身上的男装明显不合身,纵然袖子挽了几挽,依然还长了一大截出来,腰间的衣裳更是折了几层,尽数用玉带扣住,衣摆长到了脚面,刚下去问话时沾了泥,现在随着她的动作,一点一点的都蹭到了红色的地垫上。
司昭如无声笑了笑,往后松松仰靠了过去。
男装侍女整理好了帘子,这才又在晏初身边坐下,开始向他介绍车里的这些人,“这位是青州驻军参将,司昭如将军,我和她——”
她指了指司昭如身边的侍女道,“我们都是长公主殿下的侍女,我叫心白,她叫兰青。论年岁,我们都长你不少,若不嫌弃,叫我们一声姐姐也便是了。既你已知道了这是长公主殿下的车驾,我们也没理由在藏着瞒着,倒不如互相通口气,这一路上也好彼此之间有个照应。”
心白顿了顿,笑意在唇畔漾开,“毕竟还要劳你带路。”
晏初应声,像模像样的拱手道:“晏初见过司将军,心白姐姐、兰青姐姐好,我叫晏初,字九思,感谢将军与两位姐姐肯捎我一路。”
“你才十三,已有字了么?”
心白惊诧,“好歹也到了十五再取字,也是那师父替你取的?”
晏初又应了声是,“按楚律,男子表字才能参加州考,于是师父就替我取了‘九思’为字。”
“九思?”
一直在旁默不作声的兰青忽然“嗤”了一声。她似乎仔仔细细的打量了晏初一会儿,这目光太过于直白,直白到晏初直觉得自己面上烫了起来,兰青方才移开了目光,“我问你,既表字九思,可知九思何意?”
“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岔思难,见得思义。”
晏初恭恭敬敬,答得一丝不苟。
“何为色思温?”
兰青再问。
“就是待人……嗯,待人恭敬,容貌温和。”
晏初迟疑了一瞬。
“那你以为,貌思恭何意?”
兰青面上嘲讽的意味渐浓。
“就是、就是……”晏初磕巴着,“待人要……”
随即他回过味来,知道自己将待人恭敬解释到了色思温之中,于是面色一赧,不再说话。
智清师父并不曾与他说过何为九思,当时替他取了这个字时,也只是摩挲着他的肩重复了几次道:“谋事九思。”
至于后来这些,是他在书上读到先贤论著“三思而行,君子九思”后,才看到了有关“九思”最具体的阐释。
“恐怕难成气候。”
兰青冷笑一声,并不客气,一连便点了他几个错处,“明知是贵人车架,身无长物,却贸然上来,不知天高地厚,此为愚蠢;既然上车,又不敢与人对视,言语之间却多有卖弄之意,此为浅薄;要前往京都考试,此刻诗书不通,表字九思,却连‘九思’之意都一知半解,此为无知。愚蠢浅薄又无知,莫说是考试,便是为人,恐怕也……”
她冷笑,并没有再说下去。
但言外之意,晏初还是听得明白的。
他泄了一口气,觉得仿佛自己那些心思都被兰青看透了一般,有些想学着司昭如那般往后仰去,什么都不想便也罢了。可转念又顾及到自己此行前往京都的目的,便又强打起精神来,朝着兰青拱手道:“兰青姐姐教训的是。”
“行了,他才十三,便是璞玉也要打磨不是?”
眼看气氛僵了些,心白便端起白玉掐金丝的小碟来递到晏初面前,笑道,“来吃些水果,莫听兰青的话,她见识是多,可为人也刻薄,不见得便是上等人的模样。这果子可是夋族独有的,说来也怪,青州与夋族只有一山之隔,风物地貌相差,却不是一星半点,当真是叫人大开眼界。”
“青州是盆地,陷落在大荒山之中,左右皆被山所阻,冷热气一样过不来。夋族虽与青州只隔一山,但地势高平,只是河流少些,自然与青州不同。”
兰青再度冷笑,“亏你还最得长公主器重,竟连这些也不懂。”
她们二人并不和睦。
这并非是晏初的揣测猜想,而是兰青实在不留情面,字字句句都有要与心白僵持的意思。看起来,司昭如也并不想参与到这两人之间,因而才这么往后一靠,轻巧躲开。
奇怪。
他们三人之间的关系,似乎并非是长公主的侍女和得长公主信任的将军这么简单,否则兰青为什么总带着这样一副嘲讽的笑意。又或者……晏初细细观察着这三人的神色,再结合前后事,在心中得出了一个大胆些的结论。
朝上有人不欢迎长公主回去。
兰青似乎就是这些人中的一个。
正想的出神,马车忽然“咯噔”一晃,晏初没提防,猛地撞到了车壁上。
但现在并没有人关心他如何,因为车外有人出声道:“殿下,前边的路被堵死了。”
司昭如坐起身,就连心白也起身越过了晏初,她推开车门,望着外头的瓢泼大雨怔了一瞬,随即道:“我出去看看。”
车厢再度陷入沉默之中。
晏初抬头,却见兰青的呼吸已明显急促了起来。
“不知道是谁,砍了一堆木头在前,山路泥泞,木头也陷了大半在地里,我们恐怕过不去了。”半晌,心白抖着几乎要贴在身上的湿衣服折返回来,只是她并未上车,只是探脸望向晏初,“我们可还有旁的路可走?恐怕再停一会儿,连马车也会陷在这边的淤泥当中了。”
“倒是还有一条路……”
晏初顿了顿。
他掠了一眼兰青,方才看向车外的心白,“这山上也有个岔路口,就方才咱们路过的那片林子,穿过林子绕到山头上去,一样是能到落英岭的,只是那条路极狭极窄,而且从定州逃窜来的山匪,常在那条路上打家劫舍。”
他的京话有些蹩脚,虽尽可能的咬字清晰了些,但还总是在话尾拖出青州的腔调来,“恐怕这堆木头也是那伙贼人砍下来的,如此大雨,唯一能走的便只剩下了那条小路。”
“是吗?”
司昭如的错愕像是浮在脸上一般不真实,他并不看晏初,反而转目盯向兰青,语气古怪道,“兰青姑娘,这一路上一直都是你代殿下行事,殿下可有向你交代,如若遇大雨阻拦,我们到底该走哪条路吗?”
兰青垂眼,“殿下说,将军在青州许多年,一路听命将军便是。”
语调还算平稳,但双手已绞在了一起。
香炉里“簌簌”一声,最后一块香料燃尽了,白雾在顷刻间就稀薄了许多,几乎是同时,车外的雨声也紧跟着清晰了起来,大有要连贯天地之势。
雨更大了。
这……未必是个好兆头。
晏初看向心白,却见心白也正看着自己,他一愣,忙又低下头来,在心中为自己方才的判断做了个纠正。
也未必不是个好兆头。
谋事九思。
智清师父强调过无数次的话,今日险些就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