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七 ...
-
清晨的活命街迎来了不速之客。
白雪发出“嘎吱嘎吱”喑哑的声响,一辆华丽的马车缓缓驶入,驾车的是一个白袍少年,他看着这对他来说触目惊心的景象,眼神怔忪悲哀怜悯,车内尔弥放下掀起一角的车帘,“嗤”了一声道:“秦国如此不体恤民力,三年内必亡。”
苏王拢着暖炉慢条斯理道:“是吗?我若给你三千兵马,你能在多长时间内攻下秦国呢?”
“若在两年之后,三天即可,且兵不血刃,此城唾手可得!”
苏王眼里闪过一丝锋锐的光,他淡淡道:“尔弥,话不要说得太满,也不要夸得太大啊。”
“我才没有。”尔弥不服气道:“我们一路行来,行人萧条,村落破败,官吏敲诈之行数不胜数,百姓怨声载道,秦不第一个灭亡才怪呢,上次我们见秦阜公时他只顾夸耀他那些金银珠宝,与父王你攀比。而秦较接近都城宁平了,可见宁平也好不到哪去.中央民生尚且如此,地方更能怎样?若有明智之士,定会在三年内起义割据,到时天下风云涌动,我军再来攻秦,秦阜公定无法征调他的子民积极应征,我军三千以夜突袭,战鼓擂天,秦军定乱,乱必败!”
苏王摇了摇头:“错!秦阜公执政十余年,虽昏不至乱,秦国名将陈自申,年纪虽大了些,然当年雄风犹在,叱咤雷霆,当今有谁敢轻视?再且不说唐清治国之才,有这一文一武镇守秦国,恐怕难破啊。”
“父王真是多虑,若这两人真有父王你说得那么厉害,哪会是现在这个样子?若真不成,先用离间计让秦阜公丧失对这两人的信任,何况父王你就知秦国自己不会先内乱?等他平定内乱,元气一定有所损伤,在军队气势最为厌战低落之时,打他们个措手不及,虚张声势,再送投降书到城内,若有内应,先制造舆论声势更好,你说不成吗?”
苏王想了片刻,微笑道:“你说的是容易……”
马车停了下来。
尔弥怔了怔,立刻回身掀开帘子,便看到安轩之正扶着一个倒在地上的人:“轩之,轩之,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事。”安轩之匆匆回了一句,给了一掂银子给一个男人,然后抱起地上的人柔声说了些什么,又快步走向马车踏了上来,苏王和尔弥见他一手的血,尔弥唬得一跳,扯了帕子帮他擦,连声问道:“怎么回事?”
“驾车的时候一个女孩突然冲了过来,我停得太快,那个男人随后打那个女孩,我看不过去,便拦住他。”
“你还真是好心。”苏尔弥没好气道:“女孩?真看不出来,是个奴隶吧。”她透过安轩之撑起的帘子的半边身子看到那个被打的皮开肉绽完全看不出面容的人,她被安轩之扶起后就沉默地站在那里,触到尔弥的目光,顿时浮出了一种深深的戒备和幽然的狠意。
尔弥心里一惊,苏王道:“轩之你买下她了?”
“不……孩儿不敢妄作主张……”
“买下便买下吧。”苏王皱眉:“你这孩子做事一点也不果敢,把她带上来。”
那女孩被安轩之扶上轿子后依旧一脸漠然,尔弥看不顺眼,忍不住道:“你就不会说声谢谢……”
“谢谢。”女孩空漠地对轩之说了一句,不理睬尔弥,尔弥从没受过一个奴隶这样的轻慢,然而苏王在上不好发作,冷冷“哼”了一声。
苏王和蔼道:“孩子,你过来。”
女孩犹疑了一下走过去,苏王想拍拍她的头,然而女孩迅速抬起头,两人眼光对峙,轩之和尔弥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看到女孩的手迅速掐向苏王的脖子,不过手到半途就落下了,她倒在王者的身上,苏王看着昏过去的女孩,沉吟片刻道:“轩之,我们找一家客栈暂住,这女孩警戒地像一头狼一样,好好培养一下有大用。”
“留下她?!”
“怎么了,尔弥?”
“没什么,不过,我们到这来可是来找久久的。”尔弥皱皱眉。
“走了一路都没找到,不如我们回头仔细找找,再往前走就是宁平,王侯私自入都城是要判罪的。”
“那也没什么关系,大姐姐不是成了大皇子的正妻幽台夫人,我们借探亲之由去一下皇城,应该可以吧。”
苏王笑道:“就你这猴儿精,想去皇城直说,还找这个理由。”
尔弥跳脚:“才不是,我是真的要来找久久!”
苏王但笑不语,安轩之脸色不好,默不作声退出轿外驾车去了。
———你们根本就不关心久久。
轩之的手被缰绳勒的发疼,马车瑟瑟驶出活命街,留下无数双羡艳麻木的眼睛。
在黑暗里,发着卑微残忍的光。
夜里下起了大雪。
苏王订下的是天字一号房,房里自有暖炕和手炉,把门窗一关并不冷,尔弥吹着蜡烛觉得无聊,跻了鞋跑到隔壁去找安轩之。
她从来不敲门,径自进去时看到少年额头抵着窗棱发呆。
“嗨。”她用力拍了一下少年的背部,笑道:“又发呆呢。”
“恩。”安轩之淡淡应了她继续看着窗外,尔弥有些奇怪,硬把他扳过来问:“不高兴啊?”
“有些吧。”
“为什么?”
“也没什么。”安轩之猛地将窗推开,风雪灌入,尔弥躲开,大声道:“快把窗关上。轩之,你生病了吗?”
安轩之用手接着雪花,笑的有些奇怪:“尔弥,你冷吗?”
“废话。”
“你不觉得……人心比雪还冷吗?”
尔弥怔了怔:“轩之,你什么意思?”
“你和义父呆在一起很高兴,因为他终于开始重视你了,你从小到大就很要强,可是久久不知道在哪里,这么冷的天,她身边一个亲人也没有,你在笑,她可能在哭。”
“轩之,你———!你以为久久丢了我不难过吗?可是难过有什么用?!难过就能把她找回来吗?难道她走了我就要天天苦着一张脸作样子给你看不准笑?!”
“我不是这个意思。”安轩之依旧淡淡的:“你不必要作样子给我看,我很难过……尔弥,这样找下去,我们不如打道回府。”
“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你已经忘记了你当初找久久的决心。
安轩之犹豫再三,终于忍住没有说这句太伤人的话,他只是道:“因为找不到的。”
“胡说,你不尽全力怎么知道一定找不到?”
“可是尽了全力就一定做得到吗!”少年蓦然大声道,手中融化的雪花甩出窗外,尔弥被安轩之一吼吓住了,怔了半晌,少年眼里的悲伤化为疲倦:“你出去吧,我今天没心思陪你。”
尔弥心里一堵,冷声道:“好像我稀罕似的。”她离开安轩之,用力摔上了门。
———被风灌了的房间很冷。
安轩之莫名其妙想到这句话,他苦笑了一下,关上窗子,有人轻轻地敲门,他差点以为是尔弥去而复返,后来想到尔弥一不可能这么快“返”,二不可能敲门。“请进。”今早救下的女孩穿了身新衣裳走进来,脸上有些浮肿:“我是来说谢谢的。”女孩镇静道。
“你已经说过了,对不起,这里有点冷,你饿不饿?”
“有一点,其实你不必要跟我说对不起。”女孩眼神不比早日戒备,眸子灵透,安轩之招呼了小二,把桌上的饼热一下,两个人坐着静静地,安轩之习惯了尔弥的吵闹,便先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奴隶不会有名字。”女孩的口气很淡。她还这么小,安轩之怜悯地想,道:“我给你取个名字,叫青词,林青词好不好?”
女孩猛地抬起头直视他,眼里奇异的光:“为什么?”她轻轻地问。
“因为青词花随水而生,看似柔弱,实则刚折不弯。林为双木,木虽沉默无言,却最是厚德之物,希望青词又坚强又善良,活得如同青词花一样坚韧美好。”
女孩拿筷子的手有些颤抖,觉得心里如同即将开放的花苞颤动了一下。
———我叫青词哪。
她咽下第一口饼,酥暖,想起那天清晨少年给予她的微笑———是你吗?她默默咀嚼这个对她来说温暖的词。
———曾送我第一支花,曾告诉我那叫青词花,曾在我最绝望的时刻告诉我好好活下去的那个人,是你吗?
———这样的微笑,一定是吧,那天你对我笑,虽然我没看见,可是那只青词花的幽香,还有那件棉袄的温暖,我都记得。
她抬起头再次看了一眼微笑的少年,在心里一字字对自己说:这是我一辈子要记住的人。
而她叫林青词,却负他所望。
青词的恢复能力是惊人的,苏王上表宁平时吩咐轩之教青词武功,而尔弥自吵架第二天后开始不理轩之,安轩之也并没像往常一样向她认错。
尔弥知道轩之曾带女孩逛了一趟夜市,给女孩取名叫林青词,这是安轩之后来告诉苏王她“不小心”听到的。
四人羁留在高川的日子苏王常去拜会秦阜公,尔弥原本可以和安轩之在一起,但是这种状况也只好在旁看着两人练剑不肯亲近了。
尔弥承认自己脾气很倔,忍住十几天都一个人在房里,文书下达时她和苏王坐在轿子里,青词同轩之在外驾车,大概是因为营养不良的原因,只比她小一岁的青词比她矮了很多,然而不可否认脸上消肿后是个美人胚子,这使尔弥看着两人说笑越发气闷。
苏王发现了这异常现象也只是笑一笑,到达宁平后,才稍稍安慰一下脸色不好的女儿:“你大姐姐会有很多事需要你帮助呢。”
当时这句话并没对尔弥产生什么作用。后来苏王把轩之和青词留在客栈,自己带着尔弥进宫,尔弥拖拖杳杳地去马厩拴马,轩之和青词都在,尔弥站了一会儿,终于没道歉,负气要走时听到轩之说:“气了好多天了,还没够啊。”
尔弥不说话,站在空旷的院中无意识地踢着沙子,安轩之似乎叹了一口气:“好了,不要生气了,对不起,满意了吧?”少年的语气无奈而带丝宠溺,尔弥小小得意地笑了,带着点娇俏的笑意,她背着手回身轻轻笑道:“才不满意呢。”说完之后一溜烟跑了,安轩之知道这长达近一个月的冷战总算结束,心里舒了一口气,青词一下一下刷着马,冷不丁道:“我发现你特别喜欢说对不起。”
“啊?……厄……还好把。”安轩之笑了一下:“你们女孩子都这样,还是道歉吧,又不是吃什么大亏。”
“我才不是这样。”青词想了想:“你为什么同她吵架?”
安轩之好不容易扬起的笑容又隐去,青词将水提到马对面,等了好一会儿道:“你不愿……”“是因为久久。”
“是一个叫久久的女孩子,久久是尔弥的妹妹,她不久前走丢了,我怪尔弥不用心找她,她叫久久,青词,她有些胖,眼睛乌溜溜的,很明澈,我们要去找她。”
青词看到刷子上的水珠飞溅,心不在焉哦了一声。
进宫。
独孤半残定下的礼仪很简单,大概是多年行军打仗的原因,尔弥跟随父亲直接到达毓秀宫---苏默当上大皇子的正妃实在是出乎她的意料。侍女将两人引入宫中便退去,尔弥进南门时仍能感觉到整个宫殿的开阔和肃重,当然也有苍白。不是说屋宇没有浓墨重彩,景致不够庄严华美,而是没有一个人脸上有活泼的气息。
苏默正眺望着窗外风景,苏王跪下道:“臣……”尔弥被苏王拉了一下,迟疑着没有跪下去,苏默忙道:“父王折煞女儿了,这里没有外人,免礼吧。”
苏王站了起来,苏默将窗户带上,默默道:“父王请坐。”
两人相对坐下,尔弥站在苏王旁边,苏默先向她含笑道:“这是尔弥吧,四年未见了,又长高了许多。”
尔弥没什么好接的,苏王代她答道:“别说尔弥了,默儿,你过的怎样?”
苏默苦笑了一下,看了一眼尔弥,苏王沉声道:“不必顾虑尔弥,她是该历练历练了,上月传书已收到,我实在没想到他这么看重你!”
“我也没有想到。”苏默的脸色有些憔悴,喃喃道:“形势这样严峻,我实在是有些怕啊……”
尔弥听到这般才意识到这次来宁平并不是偶然,而是两方早已约好,苏默沉吟了一会儿,更压低了声音:“他说我比他预想的还要聪明,这半个月各方压下的奏折他悉数予我。”
苏王面容微有波动,苏默便将手旁的一叠折子递给苏王,苏王翻开第一折,尔弥凑过头去看才看到“白河”两个字,苏王已轻轻合上,翻开第二折,第三折,道第四折时奏折才被合的轻“啪”一声,苏王微惊:“白河乃我东北边界,大月氏已南下道锦城,距宁平不过百里之遥,神帝居然还不知道?琅池,远州,康行,持皖四地农民暴动,已渐有练成一片之势。康行乃军事要地,昭水,齐水会于此处,背靠巴彦山,地势险绝,为易守难攻之地,而又是闻名的商都,左邻楚,右接梁,若康行失守,则西南势危啊!”
苏默揉了揉头,疲惫道:“后面六折不用看了,四折都是关于这两件事的六百里急报,另两折则是治内吏呈上来要求调拨军费的,华已赶去锦城,锦城多隐官巨贾,他想先平定边境形势。至于康行四地他已分下文书给楚梁二国国主,不致成大患。但镇压只是一时的,管不动能平静多久。神帝不理政事,今年雪灾严重,西北潞城饥民百里,二皇子独孤轩准备筹集资金压低粮价,开仓储以赈济天下,并将下令开宁平城门迎潞城饥民,不准沿途官吏为难。”
“这不是好事?”
“这对二皇子来说当然是好事,赢得他心被天下之名。但是父王,如今朝野内部分为三大势力派系,其中两方已经僵持多年,对形势起不了什么根本性作用。有举足轻重作用的是中立一方——宰相和太尉结成的派系,禁渐有倒向二皇子之势。若内部势去,外部民心又不得,这对华来说将是个极不利的境地!而暴动仅是对局部地区造成混乱,华就算成功平定这次边乱和暴动,也难有二皇子轻而易举赢得的民心!”
苏王奇道:“宰相和太尉怎么会倒向二皇子?宰相之女梁芜痕,太尉之女宋袖皆为大皇子之妃,难道后宫之势也不稳?”
“不。”苏默摇摇头:“夏妃一直受宠,然多年无子,何况她骄横已久,宰相梁余之怕女儿宠将不久,已有意向再谋出路,其实若不是在这种紧要关头,他也不会断然做出这么大的决定;秋妃虽清傲,其实是个知道利害关系的人,她上月……失掉了一个孩子,恐是夏妃所害,太尉宋靖舒听闻此事已有不满之心,何况……他也是极偣交际的一个人,非是无谋勇夫,我看他并非只想和宰相合作,当今天下形势他难道还看不见,只是找不到比独孤王朝更大的利益给予者罢了,他手握禁军半数以上的军权,若说军变,非他莫属!”苏默说得心累,顿了顿继续道:“我到这里不过五天,就接手后宫之事,其实也还算好,面子是丢定了,好不容易平稳一点又除了秋妃那档子事,她近日躺在爽赖宫内休养,我倒不好去打搅她。夏妃对我不满已久,我只能限制她出宫的时日,省的又加了一个把宰相推到那边的力。”
尔弥突然问:“独孤轩是个怎样的人?”
“是一个……其实不太适合在皇宫里存斗的人。如今他能作为华的对手,是因为他身边的谋士张北晨。”
尔弥还要插嘴苏王抬手止住了她:“独孤华让你作他的正妻是为了让你帮他分担协调后宫之势?”
“是。”
苏王若有若无笑了一下,苏默又道:“女儿心中自有计策平息此事,不需要父王教女儿怎么做,女儿想听的是,这天下之势,父王有何看法?”
“独孤王朝……”苏王慢慢道:“气数未尽。”
安轩之和青词安顿好马之后便要出门找久久,然而后院之门不知何时多了一辆马车,一个女子从马车上下来,那女子姿容绝艳,一眼瞥来,轩之和青词心里都禁不住一荡。女子缓步走来,朝安轩之福了一礼,轻声道:“安少爷。”
安轩之被她一唤,诧异之极:“敢问……姑娘……?”
女子知道他要说什么,敛眉道:“奴婢如笑,安少爷可能不记得了。”
安轩之确实不记得了,不过他听尔弥说过,却未想到如笑竟是绝世之姿,惊得一怔,没说出话来。青词细细打量着女子,如笑和她纯黑双眸一触,便生出心底被刺的感觉,她微有不悦,但并没表露出来,仍对安轩之道:“少爷此行可是要去找久久公主?”
“是。”安轩之急切道:“你知道她在哪?”
“奴婢不知道。但是公主走失时奴婢正在当场,当时公主还送了奴婢一块这个。”如笑将手心摊开,光滑的黑石挂坠上刻着“平安”两字。
安轩之接过来,喃喃道:“你不知道她在哪……”
“是,奴婢此次前来,是想斗胆奉劝安少爷:“不要再费力找久久公主了。”
“为什么?!”
“因为……是王上特地嘱咐让小公主‘走失’的。”
青词感到安轩之瞬时握紧她的手,安轩之脸色苍白,直挺挺站着,如笑低低道:“久久走丢是王上故意安排的,奴婢奉命行事,诚乃不得已而为之。奴婢承不起公主这份情谊,所以特意前来归还公主所送的礼物,若安少爷还能见到公主,请代奴婢说一声对不起,奴婢则……死而无憾了。”
青词看到女子眼里一瞬的恍惚和决绝的光,知道她说的每句话都是真的,安轩之勉力让声音平定:“我知道了,你请……走吧,若义父回来撞见,则我们三人性命不保。”
如笑又行了一礼,默默离去,安轩之待她一走就跪倒在地上,失神道:“他果然……不相信的……”
“或许久久在民间生活的会更好。”青词出声,语气非常冷定:“如果她有这么一个父亲。”安轩之心里一震,收拾了一下情绪:“现在,我也只能这样想了。”
“那个女子是谁?”
“是如笑,是苏默身边的侍女,苏默是当今大皇子的幽台夫人……”安轩之说到这觉得有些不对劲:苏默居然会带这样一个姿色出众的侍女嫁过来!
青词若有所思道:“她以后会是苏默最后的对手。”